她屏著氣息,感覺淚濕眼眶。
我想娶妻、想生子,想找個懂我、知我的姑娘,和我一起攜手白頭……
他說,這麼說,充滿渴望,幾近懇求。
每一天、每一夜,她都能听見他的聲音,她清楚記得他說的每一句話,那每一個字,都讓她心疼若燒,卻也同時撫慰著她。
在天色將明未明的那一小段時光,她總縱容自己作著夢,夢著他與她度過日夜晨昏,度過歲歲年年。
夢著他晨起望著她的面容,夢著他與她牽手踩在田中,夢著她夜夜為他洗腳,夢著他和她相擁直到天明……
她擁抱著他所說過的每一句話,讓自己含淚作夢。
夢著那……此生不可能實現的夢……
深秋的夜,冷如水,凍如霜。
岳州城外,蘆葦因風低垂著,蟲鳥都寒凍的噤了聲。
忽地,寒風中,有一黑影晃悠悠的爬上了悄無人蹤的山坡。
冽冽的風,吹得天上的雲走得飛快,讓明月忽隱忽現,也讓在深黑夜里的人影,如鬼魅般閃動。
這時辰,已是三更半夜,哪有常人會在這兒走動?可那如幽鬼般的人影,確實是個人,還是個高大的男人。
男人穿著厚重防風的衣物,扛著一把沾滿了泥的鏟,一個勁的往山上走。雖月不明、星不亮,又行在山路上,他卻如履平地,大氣也不喘一口,不一會兒便來到了一山坳處才停下。
山坳處有石造牌樓一座,牌樓高聳而大,如一道寺廟山門,可這牌樓內不見一寺一廟,卻全是一座座陰森森的墳頭。
就在這時,一陣陰風襲來,吹得林葉沙沙作響,落葉蕭蕭在墳頭上飛舞打轉。
這情景,莫名教人看了心口發涼。
可那男人卻不驚不慌,只一一走過眼前那數個墳頭,很快就找到了他所要找的那一個。
它很新,墳上的草,極短,像才剛冒出了頭。
眼下已要入了冬,這草怕再活也沒多少時候。
他快步上前,確認了墓碑上墓主的身份後,就跨上了墳頭,半點也不客氣的一抖肩,將肩上的鏟子給放了下來,手腳並用的鏟了下去,一鏟一鏟的將那新堆的墳給挖了開來。
這座新墳,土都還是松的,還來不及變得扎實。
他動作極為熟練,但這不是輕松的工作,他很快就鏟得滿頭大汗,可他沒停,用同樣的節奏,賣力的挖著墳。不一會兒,他就將這隆起的新墳鏟平,很快又往下挖出了一個洞,再不久,他的鏟子就踫到了他要找的東西。
那是一只棺。
當然,墳頭里會埋的,除了棺,也沒別的啥了。
他將棺上與棺旁的泥土鏟開,拍干淨,這棺木看來很有那麼一回事,是用楠木所做,他小心的撬開外棺,打開一看,里頭的棺材更是上等,其上雕著繁復的花鳥紋,精細的程度,教人看了都覺得拿來做棺實在太過了頭。
丙然,官家就是不同。
他一扯嘴角,尋找頭尾蓋棺的釘棺處,然後舉起鏟子,插到了棺蓋與棺身中間的縫隙,硬是將其一一撬開。
這棺封得極為密實,費了他一番功夫。
深黑的夜,那撬開棺蓋的聲音,傳得老遠。
但在這生人回避、死人安眠之處,倒也沒吵著了誰。
終于,他撬開了所有封棺的釘,放下了鏟子。
寂靜的夜,依舊沉寂,沒有任何生人跳出來指責他,也沒有任何死人爬起來對他咆哮叫罵。
他深吸口氣,伸出雙手,將那厚重的棺蓋掀推開來。
雲,被風吹散了。
月光灑落,照在他粗獷的臉龐上,也照在那精雕細琢的棺槨之中。
弊槨內,躺著一個人,一位衣著華貴的夫人。
她膚自如脂,唇紅如櫻,身穿織功精細的真絲衣裳,腳踏繡著珍珠碧玉的五彩繡鞋,交迭在身前的縴縴十指,更是戴滿了金銀玉戒,就連手臂上,也掛了一只又一只巧匠精心打造的金銀手環。
瞧見這夫人,他愣了一下,心頭一沉,不禁往後退了一步,倦累的坐在他自個兒挖出的土坑邊,抬手搓著疲憊的臉。
雲,又來,又走;再來,再走。
男人抿著唇、擰著眉,耙著自己被風吹亂的發,挫敗與惱怒爬上了他的臉,他往後倒在土堆上,抬首看著天上的雲與月,只覺得悶。
他吸了口氣,再吸口氣,胸中卻還是悶。
腦中無數念頭閃過,本已理出的頭緒,到了這兒卻又是條死巷。
懊死!
他查過每一條線索,問過每一個和這些案子有關的人,他去那些深宅大院里排糞、賣油、送菜,甚至半夜翻牆進去,只為找出事情不是她做的證據,或者別的任何可能。
可是,所有的線索到頭來都回到了她身上,每一個他找出的證據,都只證明了一件事—-
她殺了那些女人。
再這樣下去,她非得要等著被抓去殺頭了。
他知道,她曉得這事終會發生,她早有了心理準備,就是要等著這事發生。
一定有哪里不對,他一定漏掉了什麼!
她不是那種連環殺人凶手,她沒有那種掠食者的眼神,她或許壓抑,或許改過名、換過姓,但那都是有原因的。
她不瘋狂。
他知道。
他在陰森冰冷的墓地里躺了一夜,竭盡思慮的想著,思考回憶著每一個查問過的細節。
天際在遠方泛起魚肚白。
飛鳥,從空中掠過。
他看到月落下,看見雲轉白,看見風吹得樹搖,看見一滴露水凝聚在墳頭的苴葉上。
它不知何時出現,不知花了多久,才在翠綠的草葉尖端凝成一滴,懸掛著。
風,輕輕的吹。
它勉力的撐著,就像她。
白露。
他看著它,看見萬物盡皆濃縮在那滴晶瑩剔透的露水中。
在那個小小的世界,一切都是顛倒相反的。
他屏住了氣,心跳飛快。
是相反的,就像她一樣。
他一直以為她沒有做,他一直以她沒有做為前提在查案,他被影響了,有了先入為主的觀念。
她說她做了。
她確實做了,什麼都是她做的。
如果真是她做的……如果真是她做的,所有的一切都說得通了!
忽然間,所有的事情都變得再清楚明白不過。
他猛然坐起身來,前方棺蓋依然半開,他能在熹微的晨光中,隱約看見棺里那具尸體。他瞇起眼,將棺蓋推得更開,然後俯身湊近那躺在棺木中的夫人,深深吸了口氣。
為了確定,他還模了下她的臉。
她的膚滑如脂,有點硬,他將指湊到鼻端嗅了一下,再把那模過尸身的手指,含進了嘴,細細的嘗了嘗它的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