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夢,洶涌,撲天蓋地而來。
大雨傾盆,狂風在黑夜中呼號著。
無止境的黑,在狂風暴雨之中,包圍著少年。
除了濕咸冰冷的海水,如針般狂掃到臉上的雨水,和那如女妖般呼嘯而過的風,他什麼都感覺不到。
他在暗黑的大海之中載浮載沉,看不見星月,也望不著陸地。
海面上沒有漁船點點,沒有遠處燈火,他完全不曉得自己人在哪里。
天太黑了,還沒亮,他不知道現在已經過了多久,無法利用星座與月亮分辨方向與時間。
忽地,另一陣大浪打來,帶著無比的力量,掌握住了他,將他卷進了深海,讓他無法呼吸,分不清東西南北、上下左右。
他好累,又渴又餓又累,他的手指已經泡水泡到皮肉分離,像戴著一雙過大的手套,他的嘴唇又濕又咸,四肢肌肉也已疲憊到不知疼痛,他覺得自己像是被桃花腌過的泡菜,累到不想反抗,有那麼幾秒,他任海浪將他在水中翻滾玩弄,拋上拋下。
但是,求生的意志不肯死心,肺中火燒的痛,長輩們教導的求生技巧,讓他再次辨認出方向,往海面上游。
至少要撐過這一夜,至少要再讓他看見一次朝陽,只要天亮,他就能辨認方向了,他這樣告訴自己,死命的浮上水面。
海上,風仍強,雨仍急,他才剛喘了口大氣,另一股如山高的滔天大浪驀地迎面打來,將他再次壓到水面下,卷進大浪里。
他掙扎著,揮舞著手臂,踢動著雙腿,卻抵不過大海的力量,又一次的他被拖進黑暗的深海里。
他不肯放棄,不想放棄,浪頭越高,越是要將他卷入海里,他越是頑固的不肯放棄,可當另一次大浪將他壓入海中,他卻感覺到有人扯著他的腿,將他往下拽著,他低下頭來,只看見海里,有著另一位少年,他白著臉,死命的抓著他的腳,在海中無聲開口。
都是你。
他驚愕震攝的看著那抓握著他小腿的少年。
他,有著一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
原本黝黑的臉,被水泡得也皮肉分離,一張嘴唇被泡得發脹,嘴皮浮腫剝落,他可以看見他緊抓著他腳躁的手,上頭的指甲已經因為泡了太久的水而剝離。
……你害的。
少年生氣的說,有力的手掛著他的腳,將他往下拉,死命的往下拉。
都是你害的!是他,都是他害的。
他知道,他知道。
他張開嘴,喝進了一大口又濕又咸的海水。
那少年抓住了他,爬到了他身上,和他跟對眼,鼻對鼻,口對口。
然後,他看見他張開了嘴,問。
阿磊,如果我要死,為什麼你還能活著?
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
憑什麼你能幸福快樂的活著?我卻不行?
對啊,為什麼?
然後,他不再生氣,只是痛苦的看著他。
阿磊,我好寂寞……
那句哀傷的話語,宛如一只巨手,抓住了他,讓他不再反抗。
好寂寞……
痛苦充滿少年藍色的眼,讓心頭緊縮,讓淚水奔流。
對不起……阿光……對不起……
他痛苦的哽咽著,不由自主的伸出雙手,擁抱著那打從娘胎里就一起的兄弟,和他一起沉入深海中。
深不見底的海里,沒有海面上的狂風暴雨,只有冰冷的海水和他的兄弟擁抱著他,這里好安靜好安靜,在一路下沉的過程中,他竟莫名想起幾年前,屠叔和阿光的對話。
我們這里的海很深,離岸不到五海涅,水深就會下降至一千公尺。
一千公尺?就是說,我們現在站的地方,離海底有一公里左右那麼遠嗎?
不,我們早超過五海里了,這里離海底,大概有兩千公尺,就是兩公里那麼深……
兩公里,好深哪……
好深……
他四肢冰冷,在深海中緩緩沉降著,但下一秒,懷中的兄弟不再冰冷,有個小小的熱源偎了進來,散發著溫暖。
阿磊……
熟悉的叫喚,輕柔的在耳邊響起。
那聲音,嬌柔甜軟,讓他想起包著草莓醬的棉花糖。
阿磊?
他認得這好甜好甜的聲音。
他感覺到一只溫暖的小手,撫上了他的臉。
拜托你,我不想吵你睡覺,但你嚇到我了。
她要求著。
吸氣,快點。
他不能,他在海里。
你必須呼吸。
她小小聲的要求著。
不然你睜開眼一下,好不好?
她嬌柔的聲音里帶著難以掩藏的驚慌,像是在下一瞬間,就要哭了出來。
他不喜歡這樣,他不想要她傷心難過,不要是為了他,不要是因為他。
他不值得、不值得——
驀地,他睜開了眼,萬丈的海水在瞬間退去,然後他看見了那個臉色蒼白,淚盈在眼的女人。
秀秀。
他喘了一大口氣,又一大口氣,甜美又苦澀的空氣沖進心肺中,他因為吸得太快,猛地翻身嗆咳起來。
他弓身跪在床上,一手支著床墊,咳得是如此厲害,像是要咳出心肺來,秀秀血色盡失的拍著他的背,試圖讓他好一點。
他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有辦法回過氣來。
但那沒辦法讓她放心點,他依然全身都是冷汗,他渾身上下都是濕的,濕得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
他作了惡夢,他在夢里掙扎著,她因此被吵醒過來。
他這幾天偶爾會這樣,但每次她皮射性的在睡夢中模模他之後,他就會安靜下來。他從來沒有這麼嚴重過,方才她醒來時,他全身肌肉緊繃債張、青筋暴起,他本來還在掙扎的,然後突然像是死心了,他停止了掙扎,就這樣僵直的躺在床上,而且完全沒有在呼吸,他的臉色發青,嘴唇發白,幾乎都要泛出紫色來了。
那不是在睡覺,她看也知道。
若非他還有心跳,她真的會以為他死了。
她嚇得忙伸手叫喚他,還好他有反應,不然她真的只能打電話叫救護車了。
「阿磊,你還好嗎?」秀秀擔心的看著那個仍趴跪在床上喘氣的男人,一邊撫著他的背。
他轉過頭,看著她,雙眼滿是血絲,嘴唇還是灰白色的。
「怎麼回事?」她憂心的模著他冰冷汗濕的臉。
他看著那個可愛又性感的女人,看見她眼里的擔憂,也看見她身後鏡子里臉色蒼白的男人。
那是他。
他已經是個男人了,不再是個少年,他有著強壯的身體、塊壘的肌肉,他比十年前高了很多、壯了很多——
不不不,不要注意那個該死的他,要注意她。
是秀秀,唐秀秀。
他的秀秀。
她不是他的。
他揮開那個討厭的提醒,他不要想,沒辦法多想,他不想去想那個夢,不想去回想那件事,不想去想別的事,而她就在這里。
他只需要她,只需要想著她,想著這個喜歡他,歡迎著他的女人。
他需要她,需要感覺她,感覺永遠溫暖而熱情的她。
他將她拉進懷中,擁吻。
「阿磊……」她嚇了一跳。
他沒有讓她有機會抗議,他知道如何能讓她更喜歡他,知道如何能讓她不要去思考,他清楚她身體上每一個敏感的部位,清楚該如何才能讓她渴望他。
在那無比狂熱熾烈的恍惚中,她朝他伸出了手,擁抱著他,雙頰嫣紅,黑眸氤氳,失神的在他唇邊喘息低喃。
「阿磊……我愛你……」
那句話,有如雷電,穿過身體。
「我愛你……」
剎那間,他和她一起達到了高chao,他將自己深深埋入她緊緊包裹著他的身體里,在和她唇舌交纏的同時,把自己完全給了她。
激情過後,只剩喘息。
她咬著唇,不敢說話。
他可以感覺到她的心跳,仍跳得飛快。他仿佛可以听到,她的告白還縈回在空氣里。他應該要說些什麼,可他什麼也說不出口。一種恐怖的幸福感爬滿了全身上下,但更深的愧疚感和罪惡厭卻無法控制的襲上心頭。
他是個王八蛋,他知道。
他利用了她。
沒有任何事可以改變這一點。
我愛你。
天啊,這一定不是真的。
可她把臉埋在他懷中,她完全不敢看他。
他知道她是認真的,再認真不過。
他應該要放開她,應該要告訴她,他無法愛她,不能愛她,可是他卻無法控制的收緊雙臂,將她緊擁。
他沒有開口,她沒有說話,他只是擁抱著她,然後她累了,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