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閣在夜晚顯得幽靜冷清,江子滔踏著曲徑來到蘭居。
看著木頭上鏤刻著的舊跡,和蘭兒相處的一情一景,歷歷在目、清晰可辨。
他先後愛上兩個女人,她們如此不同,但她們都是該被擺在手心里頭珍惜呵護的好女人。
他卻被迫要傷害其中一個,否則便要同時傷害兩個。
決定老早就做好了。
曾幾何時,佔據心里頭的人兒易了主,連他也不曾被警告,在猛然反省時,才發現心里頭早已滿滿都是伊人的倩影,再也沒有多余的空間給別人。
因為有了凝兒,他可以忍受失去蘭兒,但他絕不能失去凝兒,連想象都好痛苦——不,是根本就想象不出來。
他可以忍受負蘭兒,忍受知道她在另一個地方,必然是心碎痛苦的,但他卻無法忍受讓凝兒去承受那樣的絕望。
他是偏心,但他只有一顆心。以前心系蘭兒身上,將一顆心全給了她,現在心變了,他的心全懸在凝兒身上。她就這樣進入他的生命,奪走他的一呼一吸,影響他的一喜一憂。
她愚弄了他們所有人,但他卻一點也無所謂,只要想到他幾乎有可能錯過她便覺得冷汗浹背。
而女乃女乃居然對一切一清二楚。
也許說凝兒愚弄了他們所有人是不公平的,愚弄了他們所有人的應該是女乃女乃,或者更確切的說是造化弄人。
她不是打從娘胎便指給他的妻子,卻陰錯陽差地成為他的妻子,造化是怎麼弄人啊!
女乃女乃說她是他命定的妻子。
他向來不信讖緯,但既是命定的便是他的。生是他的,死是他的,今生今世,斷然剪不斷這份情緣。
為了這點,他可以接受女乃女乃那麼說,也喜歡她那麼說……「表少爺,這麼晚了您還來!快進來。」張嬸眼尖的瞄到站在外頭的人兒,熱絡地上前迎他進門。「小姐方才才和老夫人回來呢,她換件衣裳就來。」語畢,她笑得合不攏嘴地直往內室里去。
江子滔仔細地瀏覽過牆上的畫,這兒的每一幅畫,都有他和蘭兒相親相愛的蹤跡,那幅月下畫里提的詩,更是他對她隱約而含蓄的承諾。
那時的濃情蜜意猶在記憶中啊!
蘭兒卷起珠簾款款而出,他的眼對上她的,兩人相望無言。
十九歲那年,蘭兒年方十二,娘牽著她的小手告訴他,這是他的小表妹,要他得好生照顧著。
她是那麼小,那麼荏弱可人,眨著一雙大而水亮的明眸,他霎時看得目不轉楮。
「我可以照顧表妹一輩子嗎?娘。」娘送蘭兒歇息後,他認真的問了她。
在一旁的女乃女乃也听見了,她冷冷地提醒他他還有一個指月復為婚的妻子。
但那個老早便訂下的妻子離他著實太遙遠了,他不予理會,徑自與蘭兒交好。在他心里,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蘭兒必須他嫁,要對她負責的想法根深柢固,但有婚約在身的事實,也著實令他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尊重她、保護她,即便多麼渴望一親芳澤,他仍壓下自己的,他和蘭兒一直是交心的。
但看著眼前這個嬌柔如花、亭亭玉立的女人,他覺得……心情平和。
沒有激情,沒有渴望,他對她已……無欲無求。
天啊!他竟還以為可以讓蘭兒同凝兒姊妹相稱,這樣的他,還能給蘭兒幸福嗎?江子滔不禁打了個冷顫。
「表哥為何看著蘭兒不說話,表哥對我已無話可說了嗎?」薛瓊蘭的聲音略顯尖銳地劃過他的思緒。
「蘭兒。」江子滔不自覺輕喚了聲。她的尖銳令他微微皺眉,但他如何能怪她呢?
「表哥有話便直說了吧!我們不是一向無所不談嗎?」她掩不住語氣的譏諷和怨怪。
「女乃女乃……今日找你同她一塊出席宴會?」兩人如此的相處令江子滔有點心寒,但他明白這怪不了別人。
「是啊!賞菊、喝茶、聊天,認識些世家公子,熱鬧得很。」她說得冷然。
江子滔遲疑了會,才痛下決心的道︰「表妹可有中意之人?」
薛瓊蘭霎時面無血色,盈盈珠淚瞬間燒灼她的眼,威脅著要奪眶而出。
她的淒惻令江子滔深感內疚,他想伸手撫平她的哀傷,但他知道全天下最沒有資格安慰她的便是他這個大混蛋了。
「表哥沒有蘭兒也無所謂了嗎?」薛瓊蘭緊咬著下唇,神色木然地迸出話。
「表妹值得比我更好的人一心相待。」他低啞地道。
包好的人?更好的人!薛瓊蘭克制不住笑了出來,淚珠隨著笑顏滴滴滑落。
她的反常令江子滔擔心得眉頭糾結。
「更好的人……」薛瓊蘭哭笑著,霎時端起一副正經的面容。「我懂了,你可以走了。」
「蘭兒。」她故作的平靜和堅定令江子滔心慌了。
「你可以走了。」
她的情緒再不是他有資格左右的了。江子滔心一橫,大踏步的離開沒有回頭。
薛瓊蘭沒有目送他,她盯著牆上一幅幅的畫。
「這年頭,父母之命媒約之言,說了才算,哪容得你們私下胡來。你自小沒了爹娘,你姨娘既將你帶來浮月山莊,我也算是你的長輩,讓你挑選你自個兒滿意的夫君,對你已是仁至義盡,你是個識大體的好孩子,我相信你懂的。」
這是老女乃女乃帶她至謝府花宴見過幾個世家公子後,私下對她說的話。
仁至義盡?仁至義盡!是啊!她只是一個小甭女,他們所有人都對她仁至義盡,她的情、她的愛算什麼?那些隱約的誓盟算什麼?都是狗屁倒灶。薛瓊蘭發狠似的直撲向牆上的畫,將它們全扯了下來。
「哎呀!我的好小姐,你做什麼這般折磨自己。」張嬸賣了老命似的趕緊制止薛瓊蘭瘋狂的舉動。
那些圖畫她這般粗俗的人不懂,可是那是小姐寶貝得要命的東西啊!
「哎呀!你瞧瞧,你最喜歡的這幅畫裂了條縫隙了。」張嬸急得大聲嚷嚷。
薛瓊蘭一把扯了過來,發現那正是月下。
裂隙將手相牽的兩人一分為二,薛瓊蘭淚水不停滴落畫中,模糊了月下的兩人,心也同時被撕扯得血肉模糊。
執子縴素手,與子同偕老。
執子縴素手,與子同偕老啊!她抱著畫嚎啕大哭。
「小姐,你這是何必呢?表少爺不是如此絕情之人,你若苦苦央求他,他絕不至于棄你不顧的。」張嬸苦口婆心地勸著。
央求他?叫她沒半點骨氣的央求他?
「女乃娘,你看不出來他的心已全不在我身上了嗎?自從表嫂來了,他一日一日的冷淡我……」
原以為單純的兩人相守已無望,若能常伴他身側便已足矣!現在,卻連這也變成妄想。
他竟愛表嫂如此深,教她情何以堪?教她如何不心神俱碎?
四年多來默默的寄情一下就被完全抹殺,表嫂才來三個多月啊!只三個多月竟教所有人都不得不喜歡上她。
包括她。
「我去求表少爺,我這把老骨頭去給他下跪,我去央求他別負小姐,我也去給少夫人跪下,求她大人大量——」看著淚濕滿襟的人兒,張嬸也禁不住老淚縱橫。
「不許你去求他們!」薛瓊蘭厲聲嘶吼。
「小姐。」張嬸手撫胸前,被她的嚴厲嚇得不輕。
薛瓊蘭靜靜地擦干淚水,斂起厲色,語氣淡漠平靜。「你去回了老女乃女乃,蘇家二公子我見了很喜歡,姨娘既不在就請女乃女乃代為作主,請對方擇日下聘吧!」
「小姐……」張嬸倒抽了口氣,看著薛瓊蘭頭也不回的進內室去,她的淚又忍不住顆顆往下落了。
她苦命的小姐,什麼時候會有好命的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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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凝香深鎖雙眉,望著自一進房門便跌坐在床上,顯然心情跌到谷底的夫君。
江子滔陷落在極端沮喪的情緒里,沒有回應。
凝香由梳妝鏡前緩步走至他身邊,他伸手攬緊她的腰,將頭擱在她柔軟的雙峰上。
「怎麼了?」她解開他的發,雙手沒入發間,溫柔的替他按揉。
「我好難過。」他在她胸間低語。
「你去見過蘭兒了?」凝香輕柔地道,感覺他在她懷里點了點頭。
頓了一會兒,凝香才輕聲說道︰「我也很難過。」
「你又怎麼會有我們的難過呢?」這話是幾近譏諷的。
「你說得對,我的確想象不出你們會有多難過。」不為話中的尖銳所影響,她仍是一貫的柔如輕風。
顯然他也意識到讓她承受自己挫敗的情緒太過差勁,他環住她縴腰的手緊了緊,像在傳達無言的歉意。
半晌後,他喚她,「凝兒。」
「嗯?」
「你絕對不可以離開我。」江子滔抬頭看她,眸中盛載的是亟須保證的脆弱。
「好,我絕對不離開你。」直望進他的眼,她眸中微泛著水霧,許下一生的承諾。
幫他寬衣解帶,讓他緩緩躺下後,她躺在他身畔,他馬上伸手攬緊了她。
「凝兒。」良久,他再喚她。
「嗯?」
「蘭兒若是不能幸福,我將永生愧疚。」他沙啞地低語。
踏出蘭居他並未馬上離去,蘭兒的哀泣、她們的對話,都盡入他耳里。
他對不起她啊!
凝香心一沉,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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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月山莊又開始辦喜事,連出去流浪了三個多月,早就樂不思蜀的江伯堯和江沈月娘都模著鼻子乖乖回家。
蘇薛聯姻,江老夫人將薛瓊蘭風風光光的嫁了出去,女乃娘張嬸自是一道跟去。
接下來要打點的便是江子滔和凝香的婚禮了。凝香代嫁的事很快地便在奴僕間傳開來,成為山莊里頭的最新話題,少夫人好不容易變成真正的少夫人,卻又一下子變成不是少夫人。
不過這並不會造成什麼困擾,畢竟從頭到尾,是少夫人也好,不是少夫人也好,大伙早認定她便是少夫人了。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薛瓊蘭出閣的喜悅里,熱切地期盼著他們少爺和少夫人的婚禮時,出乎意料之外的,少夫人卻搖頭不肯辦婚事。
大伙模不著凝香到底在想些什麼,江老夫人和江子滔心里卻是明白的,因此這事也就暫且擱下,只是在江老夫人和江子滔一致堅持下,凝香仍以江家媳婦的名義對外。
秋天的腳步去了,而身體向來健朗的凝香在受了好幾回風寒後,總算艱難地挨過北方第一個冬天。
春訪大地後,浮月山莊褪下雪白的銀裳,開始妝點上青翠的綠意。
「少夫人,少夫人……」雪青興匆匆地闖進內室。「啊!少爺您也在。」乍見臥榻上有兩人,雪青頓也不頓地旋著腳跟往外頭走,靜立于花廳。
其實,這樣的情況早已司空見慣了。少夫人極怕冷,整個冬天病得一塌糊涂,少爺只要一得空,也不管白天或晚上總會上榻幫少夫人取暖,很多時候她都是十分羨慕地望著兩人相依相偎的模樣在旁伺候的。
但近幾日天氣回暖,太陽掛得高高的,曬得人暖暖的,一點也不冷,少夫人這會兒可健康得很,而兩人又分明衣著不整……雪青偷偷地吐了吐舌頭。
「雪青,什麼事?」內室里頭傳來江子滔沒好氣的問話。
「蘇府捎來了一封信,給少夫人的。」呵!她就知道壞了少爺的好事了,不過這可怪不了她,現在是大白天耶!雪青內心覺得好笑卻有板有眼地答道。
蘭兒?凝香與江子滔相望一眼。
江子滔下了榻,微整了整衣裳後走至花廳,由雪青手中取了信,雪青馬上識相地告退。
「是蘭兒寫來的信。」他走進內室將信遞給了凝香,而後上榻緊擁住她略嫌單薄的身子。
這個冬天她瘦了好大一圈,他心疼死了。
凝香微咬著下唇將信打開,娟秀的字跡映入眼里,兩人一同看著,她的淚緩緩滑落。
「蘭兒幸福的那一天,請告訴我。」
蘭兒出閣那天,她拉著張嬸的手,如是說著。
她深信張嬸會這麼說的那一天,必是蘭兒真的幸福的那一天。
但蘭兒親自捎信來了,信里提的盡是對丈夫的仰望和對未出世孩子的期待。
她是幸福的。
凝香輕泣出聲,江子滔輕柔地吻掉她的淚,他們終于完完整整的擁有彼此,再無任何障礙橫阻其間。
而她也終于可以嫁給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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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樹爭相發新芽、百花爭相開放的時節,浮月山莊為少主人舉辦第二次的婚禮。婚宴上,江老夫人將這樁姻緣說得像傳奇故事似的,令眾賓客嘖嘖稱奇不已。
再度披上嫁衣,憑良心講,凝香還是比較喜歡第一次,至少她需要應付的只是永無止境似的冷冷清清,而不是永無止境似的洞房喧鬧。
在眾人喧鬧中,兩人交相喂哺地吃著吉祥甜湯,鼻尖踫著鼻尖地喝著交杯酒,在兩人被簇擁著上床,由紗帳里丟出所有的衣物後,鬧洞房的一行人總算願意散去。
果裎相對的兩人累極地各自仰躺著,動也不動,嘴角心里卻是無法遏抑的笑。
「夜深了,睡了吧!」凝香將厚被拉至下巴,密密地裹住自己和丈夫。
春寒料峭,夜里涼意仍是凍人的。
「不行,以我此刻矛盾的心情,是怎麼也睡不著的。」江子滔由被中伸出手,讓頭安穩地枕在交握的兩手上。
「何事令你覺得矛盾?」凝香偏頭瞧他,隨口問著。
「陳益年那老頭還有你的小姐。」他們皆應江老夫人之邀,大老遠的前來參加喜筵。
「唔?」凝香微揚了揚秀眉。
「只要一想起以前他們是怎麼待你的,就讓我恨不得痛揍他們一頓。」江子滔頗為嚴肅地道。這些日子以來,他早把妻子寄居在陳府里的事問得詳盡。
「嗯。」凝香好笑地應著。事實上,那段日子她絲毫不以為苦,但她的丈夫顯然認為她受盡虐待。
「可是話說回來,如果不是他們,我又怎麼能得到你呢?」他望向她的眸光滿是深情。
「嗯,所以你很矛盾。」凝香略帶同情。
「凝兒,你說我該怎麼辦才好?」他索性側了個身只手撐頭,另一手輕撫著她泛著嫣紅的細致臉頰。
「相公,我說這樣的時刻,你想那麼多做什麼?」她軟軟的小手撫上他的胸膛,轉而滑到他後背,順著背脊一路往下。
「嗯!娘子說得對,我想太多了。」他緩緩點著頭,而後身下的快感令他猛地一震,他低吼一聲,眼里陡地升起掠奪的。
凝香看見了,她輕喘一聲,動作迅速地想拉起厚被保護自己免于他的侵略,但還不夠快。
新房里隱約透著交相起落的低吼和嬌喘後,守在門外原本還打算再鬧一回合的幾個人頓覺沒了興致,決定相偕離去。
途中,其中一人注意到當空高懸、皎潔有如白玉盤的明月,幾個人抬頭仰望贊嘆不已,不一會兒便拿明月為題,紛紛作起對子。
徐徐的春風吹著,吹來幾片薄雲,半遮住皎潔明月。
徐徐的春風仍吹著,將遮得月兒半隱半現的薄雲緩緩送走,而另幾片薄雲正往月兒那邊去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