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陽光才剛遍灑優雅的庭院,環繞著庭院的回廊上,一名珠圓玉潤的華衣少女便在丫鬟的隨侍下匆匆走過;她直接穿越回廊,來到另一頭的獨立小院。不過,在還沒踏上小院的石徑之前,她眼尖地看見旁邊涼亭里的人影。
她笑了,立刻一邊加快腳步朝涼亭走去,一邊向那里的人高喊;「舒姐姐!」
涼亭里,原本正低頭提筆寫字的人手上的動作隨即一頓,轉頭望向往這兒雀躍而來的少女。
「良燕小姐……」容貌清靈勻淨,卻有著一雙勾人般嫵媚杏眸的黃衫女子不動聲色地掩上桌上的冊子。
被喚作「良燕小姐」的伍家千金小姐伍良燕,很快就走上涼亭,來到她身前。伍良燕的眼楮先是滴溜溜地在石桌上轉了一圈,接著才撒嬌似地兩手握住「舒姐姐」的一只縴臂搖了搖。「舒姐姐,你怎麼又叫我什麼小姐了!人家不是要你當我是妹妹嗎?你又忘了是不是?」
舒淨,其實並不喜歡旁人的親近──她抬手指了指黏著她的嬌俏小姐身後丫鬟端著的東西,趁機不著痕跡地躲掉她的手,邊問;「那是你的早點,你還沒吃嗎?」
伍良燕馬上忘了追問她之前的事,轉身要丫鬟把幾碟點心擺上桌。
「舒姐姐,這可是我特別要魏總管上京城時務必記得替我買回來的‘食容齋’糕點。魏總管昨天深夜里才回來,我今早一起床就想著趕快送來給你吃。」她一邊以垂涎的神情說著,一邊將舒淨拉著坐下。「舒姐姐,你快吃吃看,我保證你一定會愛上它!」捧著一碟放了幾塊紫色晶透圓糕的碟子到她面前。
舒淨眼波微閃,朝伍良燕揚起盈盈可人的笑靨,將它推回她身前。「你吃吧,良燕小姐。我才剛用完早膳,現在一點也吃不下。」
伍良燕有些失望,本來高高興興要和她分享自己最喜愛的點心的,但……聞到點心散發的香味,她肚子里的饞蟲被勾得蠢蠢欲動,嘴里的唾液分泌得更旺盛了。
「你……你真的不吃啊?」她期待又掙扎地,好不容易把注意力從手上的點心移到舒淨微笑可親的臉上,慎重地再問一次。
舒淨搖頭,哪會看不出這個嗜甜食如命的伍家小姐一臉的饞相。「真的。你快吃吧。」
听她這麼一說,伍良燕馬上放棄早就搖搖欲墜的決心,歡呼一聲,甚至連叉子都不用,便一手抓起碟子里的糕點就往嘴里塞。而一吃起來便完全不顧形象的她,接著開始一手一個狼吞虎咽起來。
她身後的丫鬟已很習慣應付這種狀況,所以當她吃的同時,丫鬟則是鎮定地將茶送到她嘴邊──這對主僕一時之間忙碌得很。
一旁的舒淨似也對這位小姐的吃相習以為常,就見她悄悄將桌上的小冊子收了起來。原本她想找個借口離開,不過一抬眼卻見到有人正往這里走來。
一瞧清楚來者是誰,她的眸心很快掠過一抹輕蔑又嘲弄的光芒,不過很快地便掩飾住內心的真正情緒。
換上巧笑嫣然的表情,她起身面向已經踏上石階的伍家老爺和夫人。
「老爺、夫人,你們怎麼也來了?」她微訝地問道。
而她也的確有些驚訝,沒想到他們一家人一大早竟爭相往她住的地方來。
仍在埋頭猛吃的伍良燕,這時總算發現了爹娘的到來,將最後一塊糖心糕急急塞進嘴里,然後抬起頭,接著,不幸地噎到了……
「……嗚……呃……水……」漲紅臉,猛拍自己胸口的伍良燕一口氣差點喘不過來。
伍老爺和夫人見狀,莫不慌了手腳。
「快快快!水、水!燕兒噎住了……」伍夫人第一個沖上前抱著伍良燕。
其它人趕忙遞水的遞水、急救的急救。幸好,伍良燕沒多久就將噎在喉嚨的食物吞下,眾人這才松了口氣。伍老爺伍連發更是被寶貝女兒嚇出了一身冷汗。
「燕兒,你怎麼吃東西這樣不小心呢?」伍連發連連搖頭。
伍良燕再喝了口水,感覺舒暢多了。從娘親安撫的懷里抬起頭,她忍不住對爹親噘嘴埋怨;「還不是因為你們。誰教你們忽然跑來嚇了我一跳,要不然我才不會這樣。」
被寶貝女兒一口反駁,伍連發有些哭笑不得;而同時,他的目光一移,剛好對上了靜立在旁的舒淨一臉似笑非笑的神情,臉色不覺柔和了起來。
伍夫人立即察覺了他的異樣,循著他的視線看去,表情微微一變。
舒淨敏銳地意識到伍連發與伍夫人相繼投向她的眼光,但她卻當作不知情地垂眸對著伍良燕輕巧取笑;「良燕小姐,原來你也會怕老爺和夫人。」
一向讓爹娘寵上天、且已養成嬌倔性格的伍良燕,一發現大家似乎全一副忍著笑的模樣,馬上一把推開仍抱著她的娘親,叉腰板臉蠻橫道;「哼,除了舒姐姐,誰敢笑,我就拔光他的牙!」
所有下人趕緊把嘴捂起來,根本不敢惹這個霸道的大小姐。
倒是伍夫人鳳目一轉,刻意嘆氣。「看來你對你舒姐姐比對你的爹娘好,我們可要難過了。」
伍良燕愣了愣,卻還是說;「爹娘是爹娘,和舒姐姐又不一樣。」她抬眼看向舒淨,笑了。「而且娘你也說過,舒姐姐是救了我一命的大恩人,我當然要對她好了。」
沒錯,舒淨是伍家千金小姐的救命恩人。
一個多月前,隨著伍夫人到廟里上香的伍良燕不知誤吃了什麼東西而中毒,湊巧地,同在廟中燒香、懂些醫術的舒淨就這麼施藥將已經口吐白沫、陷入昏迷的伍良燕及時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對舒淨的救命之恩感激涕零的伍夫人,當時費盡了唇舌才將救活寶貝女兒後轉身要走的舒淨留下,還說服她隨她回伍家。接著,很自然地,听說父母雙亡、正獨自一人要去南方投靠其它親人的舒淨,就被欲報答救女之恩的伍家老爺夫人邀請暫住了下來;也因此,與伍家完全沒關系的舒淨,才會以一個如此奇特的身分待在伍家,不但伍家的下人對她不敢怠慢,就連向來在家中、甚至城里以驕縱出名的伍良燕,也對這個救命恩人另眼相待。
但現在,有個人卻為當初的決定悄悄後悔了……
伍夫人的心情其實是矛盾的。
對于救了女兒一命的舒淨,她初時確實充滿單純的感激,也真誠地希望她留在伍家,好讓他們報答她;可漸漸地,她發現老爺看舒淨的眼光不一樣了,他那種對舒淨熱烈而特別留意的神色讓她開始心生警覺──其實她不是不清楚,清妍縴秀的舒淨本身就具有令人不由自主想親近的氣質,可她唯一讓她不安的卻是那雙眼楮,那雙宛如狐魅般會勾魂的眼,就連同為女人的她看久了,也有種情不自禁心會怦怦跳的錯覺了,更別說是男人了。
她在這里待愈久,就愈令她不安。基于做母親的立場,她該感謝舒淨的出現;但身為妻子、女人,她偏無法不對她充滿戒心敵意。
她知道舒淨沒有錯,可她就是沒有辦法再忍受她存在這里的情況。
伍良燕話一出口,伍連發連忙點頭。「沒錯,燕兒能這樣想很好。」仿佛想讓寶貝女兒更開心,他接著笑眯眯地對她宣布;「燕兒,你不是一直很喜歡二舅家廚子的手藝嗎?你娘決定今天去二舅舅家住幾天,你一定也想去吧?」
伍娘燕「啊」了聲,接著立刻開心地跳起來。「去去去!我當然要去!」她幾乎是將丫鬟一把給推出亭子。「你還不快去替我整理行李!」轉身再到娘親身邊撒嬌;「娘啊,我們好久沒去二舅家了,你不是說討厭二舅娘嗎?你現在不討厭她了,我以後可以常去吃胡廚子煮的好菜啦?」沒什麼心機地。
伍夫人模模女兒的頭,微微一笑。「就是因為你很久沒去,所以娘才想帶你去解解饞。不過,你可別跟你二舅說我討厭你那新二舅娘,你二舅現在喜歡她喜歡得緊,當心他一氣之下把我們趕出來,到時你吃不到胡廚子的菜就別怪娘。」玩笑似地對她道。
伍良燕扁扁嘴。「以前二舅是最疼我的,現在他對那個二舅娘比較好,我也討厭她。」
伍連發反倒安慰她;「乖寶貝,你二舅當然還是很疼你,你別胡思亂想了。」
伍良燕還是臭著一張臉。
「燕兒,我看我們就邀你的舒姐姐一起去好了,這樣你也多個伴。」伍夫人忽然提出建議。
伍連發微微錯愕。「夫人……」原本他還很高興可以趁她們都不在家的機會與讓他心癢已久的舒淨好好獨處,沒想到……
伍良燕卻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望向舒淨。「舒姐姐本來就要和我一起去。對吧?舒姐姐。」
所有人看向舒淨。
舒淨在心里微微冷笑。她當然清楚伍連發和伍夫人兩人各自的心思、打的什麼主意。其實她早看出了伍連發對她顯露的企圖,和伍夫人因此而生的防備。他們以為她不知道,但她卻比他們更明白他們的和矛盾。
回應伍良燕的信賴,她點頭,繼續當她的「舒姐姐」。「既然夫人和小姐不嫌我累贅,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漾出柔婉的淺笑。
當天,舒淨便隨著伍夫人母女與幾名隨行下人浩浩蕩蕩的離開伍家,往鄰縣大城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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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做夢。夢中,她回到了十歲以前無憂無慮的美麗童年;接著,仿佛永無止境的痛苦磨難與復仇烈火幾乎將她的靈魂和生命燒盡;最後,夢境轉為全然的黑暗,黑暗中,男人邪魅的低喃和他在她身上游移的長指引得她一陣顫栗……
猛地,她醒了過來──
舒淨張開眼楮,有一瞬間,由她四周傳來的笑鬧聲和進入她眼中的景象讓她一時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但下一刻,她就完全清醒了。
她在船上。船上盡是伍夫人母女、她的弟媳等一些女眷和伺候的下人。
似乎沒有人發覺她剛剛打了下盹。
因為昨夜被伍良燕和其它人拉著陪聊天直到快天亮,所以嚴重睡眠不足的她,趁著伍夫人這群女眷上船游湖,才得以找個角落微眯一下眼休息。
忽地,夢中的黑暗與男人仿佛仍烙印在她身體深處的火燙印記重新躍上她腦際,她輕喘口氣,忙搖頭將它甩開。
不,她應該早將那些事拋在腦後了,為什麼還會再夢見?
靠著船緣坐直身子,她有點心不在焉地看著離她不遠處、那些盡情吃喝玩樂的人們。
這是她現在的生活──用她自己的方式。她選擇可以供她棲身躲藏的對象,沒有特定地點,從這里到那里。那一夜之後,原本她以為自己多年的仇終于報了;但沒想到仇人比她想象得到的還要幸運,而且那人似乎已猜到她沒死,所以這半年來她才必須一直過著躲躲藏藏的日子,她甚至從不曾在同一個地方待上兩個月。
至少她知道這段時間,她已經僥幸避開了三次差點被發現行蹤的危機。
她不得不謹慎。因為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她」報復的手段有多殘忍。而為了身上僅存最後一顆解藥,她一直很努力地在研究解開自身蠱毒的方法──所以,至少,她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救自己的命。
斂回心思,舒淨趕緊在另一抹闇影纏繞上來之前將注意力轉回現實。
就在這時,她們坐的船忽然猛力地晃了下。
船上的其它人似乎沒察覺到這不尋常的晃動,可長久以來養成的警覺心卻令她心頭一跳。她立刻站起身,探到船側外仔細搜尋過一遍,她的動作總算引起一兩個女眷的好奇。
舒淨沒空理會她們,因為就在她視線剛觸及左側一艘沖過來的小舟上的兩張熟悉面孔時,她忽地感到全身血液逆流,心髒幾乎要躍出胸口……
小舟上的一男一女對她露出猙獰笑容。
舒淨並沒有讓自己繼續呆嚇下去。在小舟上的身形就要躍上她這艘船之前,她當機立斷地快跑到船的另一邊,顧不得船上的人被她奇怪的舉動弄傻地全看向她,就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她毫不遲疑地縱身跳下水。
只想到要逃開他們、只能跳進湖里的舒淨,一下水便直接往下深潛、再游開。
他們什麼時候發現她的?「她」也在附近嗎?
只要一想起他們剛才離她有多近,舒淨的心便不由自主地緊縮,手腳滑游的動作也加快了些。
不會有問題的!這次她一定可以再甩開他們——這麼鼓舞著自己,舒淨的心總算冷靜了下來。等到她體內的空氣即將用盡,她才往上朝其中一艘停泊在湖面的船體游近,接著小心翼翼地冒出頭。
她先是大口地吸進一口新鮮空氣,然後才有機會觀察自己此刻大略的位置和安全與否──陣陣鶯聲燕語、男人喝酒的喧鬧聲不斷由她頭頂上傳來,她只需稍稍抬眼便可見到畫舫上正在尋歡作樂的男男女女。
至少船上的人此刻絕對不會有空朝船外看,她暫時安全了。至于追在她身後的人……
舒淨一手扶著船身,一邊朝外察看觸目所及之處。她當然不相信發現她行蹤的他們會輕易放棄抓到她的機會。
近傍晚,三三兩兩、大大小小的船舟仍悠然在湖面游蕩,她有些放心地發現,這個方向並沒有其它船只接近這艘畫舫──至少暫時是的。
她略松了口氣,但警戒才放下一些些,她就感覺到了湖水的冰冷。
愈晚,氣溫愈下降,水溫自然愈來愈低;只能將整個身子浸在水里的她,雖然冷得發抖,可為了以防萬一,她不敢大意上岸,因此只能動也不動地繼續待著。
只要她忍到天暗下來,成功逃離的機會便會大增。
輕輕地調勻呼息,她一邊張大眼楮戒慎監看湖面上是否有任何異狀,一邊努力不去想包圍著她的冷冽湖水。
突然──
舒淨敏銳地察覺到頭頂上方有股被盯視的異樣感,她屏住氣息,接著立刻轉頭向上,沒想到一個映入她眼中的景象令她登時愕愣住,驚呼聲幾乎逸出口……
她倚扶著的船緣邊,一個背光的偉岸男人上半身探了出來。雖然她看不清楚男人的面孔表情,但他那雙寒星似發亮的黑眸卻仿佛一點也不受黑暗的影響……
船上有人發現她了──這是舒淨的第一個直覺想法;就在她還來不及反應之前,她發覺身後的湖面蕩起了波動。
她想也不想地便回過頭,臉色瞬間刷白!因為她看到不遠處一艘眼熟的小舟正朝著這方向搜尋而來。
他們追過來了!
舒淨下意識地又轉頭朝船上的男人看了一眼,接著深深吸進一口氣,將身子往下沉。
她往下的身勢突然受到阻礙──眨眼間,她原本浸在水中的身子突地被準確地扣住右臂,一股強大的力量將她整個人由水里拉出。
舒淨一時反應不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也掙月兌不開抓在她臂上的強力手掌,待她發覺自己完全離開了湖面,還來不及睜開眼楮看清自己究竟落入何人之手,只覺得身體跌進一具溫熱堅實的懷抱,隨即全身被一件布料覆蓋──
眼前驟然一片黑暗!她愣僵住。因為,四面的黑暗和身下貼著她的陌生卻又熟悉的男性軀體與獨特氣息,竟再度勾起了她不願回想的那一段記憶……
不可能是他。
那個人不可能在這里。
「我想知道,你要躲的是我,還是那兩個人。」迷魅的低沉醇吟忽地近在耳畔。
胸口一震!頭皮發麻。這下,舒淨心中的希望徹底破滅。
靜默了下,等心中翻涌的情緒漸漸平緩,她才終于喃道;「看來你吃下的神丹果然有用,你已經好了。」
如果早知道她靠近的船上有他,就算她只剩半口氣,也會拼命游離開這艘船。
她一點都不想再遇上他、再待在他身邊,所以,當他照兩人約定好的那一日進攻、摧毀那個地方之時,她才將她偷取到的神丹隨意托人帶給他,而她則違背對那男人的承諾,逃之夭夭。
她不認為,已經要了她的他,還有必要留下她;更何況,他要的只是那一顆丹藥不是嗎?
她雖不願回想,但那段記憶卻偏偏在這時清清楚楚涌現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