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日的午後,這座位于市郊的大型購物商場疏疏落落的沒什麼人。林詩皓在空曠的停車場挑了個中意的位置停好車,在轉角的小攤子買了杯珍珠女乃茶,悠哉的步子才逛進五光十色的賣場中。
沒什麼特別想買的東西,來這兒的目的,只是想在大熱天里找個能舒服地走路、想事情的地方罷了。
她以為收假以前,再也不會有什麼讓她習慣的想法、看法被攪亂的事發生了。
畢竟,就只剩不到二十四小時的時間嘛!
不過,她決定去看張婉綾的時候,沒考慮過這些。
否則,她早該想到,任何事扯到那復雜的一家人,就不會照常人的方式運作下去。
那個「張媽媽」……嗯,果然是和他們有血緣的人……
電視上親情倫理大悲劇里的母親,總是有滿月復苦衷。
林詩皓辦過的案子,也見過冷血無情、不把血肉至親當一回事的女人。
「張媽媽」卻是屬于悖離這兩種「慣例」的人。
她愛她的孩子,但是她對他們的愛是有限度的;至少絕對及不上她對她的同性戀人那樣的深情懸念。
同性戀人!?
沒錯,「張媽媽」是個千真萬確的同性戀。
一個在世紀末的台灣社會都不能公開化的名詞,「張媽媽」在三十幾年前就背負了。
暗地里,不見光的。
像所有政要權貴的大家閨秀一樣,被送出國念幾年書。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的,有機會發掘了自己的「性向」。回國接受一樁被安排好的權宜婚姻,從這個豪門被送到那個富宅,過一樣公式化的生活。
沒有感情的夫妻關系維持了二十年,「張媽媽」背地里的同性戀身分,也有了二十年的歷史。
「怎麼?沒听過有錢人家的丑聞是不?」「張媽媽」倚著走道上的窗台,嘴里吐出厚厚一層煙霧,濃濃的滄桑和世故包圍著她。
那一刻,林詩皓相信了她能堅持生理和感情傾向二十年,依然好好地當著富家太太的能耐;那種韌性。
如果不是齊家的父親在外頭有了新歡,硬是要娶進門的話,時間還會更久。
「齊家和婉綾知道你的事嗎?」這是林詩皓的疑問。
「那個從小就不像小孩的老大可能知道一點,婉綾嘛……」「張媽媽」搖搖頭。「她不知道。」
可惜離婚後的自由並沒能維持太久。
丑聞畢竟還是丑聞,尤其家里還有個即將退休,仍挾著驚人政治資源的老父,就是有人會處心積慮找碴。
因著同性戀的身分,在家族強大的壓力下,「張媽媽」被迫再嫁;同時陪嫁了一股龐大的政治勢力。
婚後,她滯留國外,放著跟著她的女兒留在台灣夫家;以為同是政要的新任丈夫和自己父親,不會有什麼不同。
況且,她每個月都會回國一次的。
但是當她驚覺事情發展早就超出她的控制範圍,張婉綾已經進了植物人病房。
之後的故事,林詩皓是已經知道的了。
听完這一切的幾分鐘,林詩皓陷入短暫的茫然中,腦袋中的存貨亂成一團,極待重新歸位上架。
「還有什麼你想用話套出來的內情?」「張媽媽」捻熄手上的菸,站直身子。「直接開口問吧。」
「抱歉,拐彎抹角的問話是我的職業病,不過有時候你得承認它的確滿好用的。」林詩皓聳聳肩。「最後一個問題,這八年來你在哪里?」
「舊金山,和我最愛的人在一起。齊家有他闖出來的世界,婉綾有完善的醫療設備和足夠的賠償金照顧著。我苦撐了二十幾年,有權利去追求我自己的幸福。」
「張媽媽」的答案,听來像是某種宣言。
「更何況,她才是自始至終我第一個也是唯一愛著的人。」
「很高興你終于有了自由和快樂的一天。」並不是很「衷心」的話,這只是林詩皓的一句陳述句。
「要我為我的孩子的遭遇而感到愧疚嗎?」「張媽媽」揚揚眉,沒有錯過她話中隱晦的質疑。
「應該嗎?」林詩皓輕松反擊。
「他們的幸福不是該我負責的事。婉綾的過去我已經盡了力,心理上的封閉是她自己的選擇,齊家有手有腳身強體壯,憑什麼說他找不到幸福快樂?」
「就像你一直不放棄自己追求的目標一樣?」
「那是當然。而且他還有你啊!」
「我?」林詩皓感覺血液開始往臉上聚集。「這跟我有什麼關系?」
「你當我是老太婆听不見你剛剛跟婉綾說什麼啊?」「張媽媽」斜睨了她一眼,有相當程度的不滿。
「呃……這個……」林詩皓陪著笑,心里老早忘了剛才跟張婉綾說了些什麼。
「真的在乎,才會介意他對你的態度。需要整天掛在嘴上提醒自己的分手和放棄,又真的能做到幾分呢?」「張媽媽」眼光一轉、雙唇一抿。
林詩皓有種听陳嵐柔聲訓話的錯覺。
「別再把自個兒努力不夠的事怪罪到別人身上啦!」「張媽媽」拍拍她的臉,邁起步伐準備走了。
「嘿!」林詩皓及時回過神來叫住她。「你不見見齊家嗎?」
「不用啦!」「張媽媽」背對著她揮揮手。「我兒子好得很,沒少塊肉也沒掉半根頭發,你都告訴我啦!」
「……」
這樣的內情故事,對她和齊家的關系,會有任何影響嗎?林詩皓並不這麼認為。
在她來說,齊家還是齊家,一米八○,連影子都很壯碩的愛笑男生,興趣是在她身邊團團轉,缺點則是一被戳到痛處就不可理喻的反應。
哪個人沒有過去?中國人談的身家背景,林詩皓不以為有哪一點和她對齊家的感情有關。
不就只是「我喜歡你」這麼簡單的事而已嗎?
你的妹妹有自閉癥、你的媽媽是同性戀,我就會從情人變成嘲笑你、鄙視你的人了?
如果齊家你是這麼想的,那我才要開始考慮是不是喜歡錯人了。
她有個沖動,想現在就殺到齊家的辦公室,把他抓出來打一頓,直到把他打醒為止。
林詩皓不自覺地勾起嘴角,在時裝部門前停了好久,才發現櫥窗里映出一個咬著吸管,痴痴傻笑的女人。
那表情,她一眼就能認出,和大哥昨天掛在臉上一整晚的表情如出一轍。
餅亮投射燈、超強空調、來來往往的逛街人群……
在這一瞬間,林詩皓懂了大哥所有的心情。
喜歡、在乎、愛一個人的想法其實很單純;那分甜蜜、快樂常駐心中,就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
或許和張媽媽的這次長談並不是完全沒有影響的。
至少讓林詩皓知道了,所有的麻煩、所有齊家的不堪回首,沒有打敗她心中對他的喜歡。
而她迫不及待地想把這件事告訴他!
旋轉腳根往反方向疾行,林詩皓大跨步地沖往最近的電梯,想以最快的速度到達地面。
她要馬上見到齊家!
———
推開厚重的鐵門踏進這里的一剎那,林詩皓就決定自己不喜歡這個地方。
餅多正在抽菸的人把整個密閉空間弄得雲霧繚繞,入眼的影像全都蓋上一層薄紗,不管誰在移動都像騰雲駕霧、凌空飛越。維生所需的動作──呼吸,此時成了件困難的事,陳舊冷氣的冰冷強風混雜著干冰,和各種廠牌的菸味沖灌入鼻黏膜,任誰都很難忍住喉際那股作嘔的沖動。
據說,這個地方叫「攝影棚」。
安婷勻告訴她,齊家今天在這里監督一支廣告片的拍攝,所以她就來了。
看來,她的確是不適合大眾傳播這種行業。
顯然林詩皓是現在唯一一個對這里感到不適的人,因為整個大房間里為數不少的人員來來往往,亂中有序地全都忙著自己手上的工作,大半還都自在地談笑風生,和房間里五味雜陳的氣氛甚至稱得上融為一體。
在這樣的環境下想要很快地找到一個人是不可能的事,尤其是當你面前的人全都行色匆匆,不太像是會好心停下來等你問問題;而說真的,林詩皓也不想突兀地打斷齊家進行中的工作。
但是,要不看見人群中心的他,恐怕很難。
說是情人間特有的感應能力,只是其中一部分的原因,林詩皓是正確無誤地搜尋到了齊家的方位沒錯,但是真正引起她高度注意力的,是掛在他手臂上那只刺眼的雌性動物。
那是時下當紅的某影視紅星,演過幾檔賣座的八點檔連續劇。林詩皓會認得,是因為現在連晚間新聞都把這位「朱心迪」的緋聞當頭條消息報,要不認識她都很難。
安婷勻說這是一支珠寶廣告,看來廠商是砸下大錢請來大牌。厚如城牆的妝雕飾出的完美效果,加上可以拼得過乳牛的惹火身材;視覺效果是夠了,但是用她來為這家形象以高雅著稱的珠寶公司打廣告,引來的不曉得會是什麼樣的客人?
林詩皓堅決否認自己是個講話刻薄的人。這番評語用在巴著齊家,像要把他吞掉、全身百分之八十的面積拼命往他身上擠,包括那對低胸晚禮服里快蹦出的肉球的不要臉女人身上,她這個當女朋友的還覺得要斟句酌字,未免太客氣、太便宜她了呢!
哦!不不不,用錯了字,是「它」不是「她」,那個狐狸精!
原則上不該在工作時間打擾齊家。如果安婷勻沒有說錯這是這支廣告的最後一個工作天,那麼再一、兩個小時就該結束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這段時間林詩皓倒是不介意掛在這里靜觀其變。
盯著他半天也沒發現,「情人的感應能力」顯然並沒有對等地作用在齊家身上。
或者該說,他全副的注意力真的該死地全放在那個正眨巴著大眼裝無辜的朱心迪身上。
這會兒不知齊家又說了什麼好笑的事,她又馬上笑得花枝亂顫,胸前波濤洶涌得令人擔心那件布料已經很少的晚禮服守不住最後一點春光。
等我們的事了結之後──林詩皓在心里咬牙切齒地念著。對這個女人,齊先生你最好有個合理的交代。
場上另一角的一個男的站起來拍了拍手,提高聲量要大家歸位,休息時間結束了。
最後一幕是一場吻戲,男主角幫女主角戴上鑽石項煉之後,兩個人深情地接吻……然後就可以收工了。
解釋完劇情,閑雜人等自動退下──林詩皓注意到齊家也移到一個能環視整個場景的好位置,場上只留男女主角。導演一聲「Action」,打板隨聲而下,攝影機就開始運作了。
燈光唯美至極,晶亮的梳妝鏡映出一對俊男美女的完美組合。男主角溫柔地從背後為鏡前座上佳人戴上項煉,鏡中的兩人相視而笑,女主角站起身,輕輕轉身吻向男主角……
「卡!」
兩個人的唇都還沒踫到呢,導演無情的聲音就打斷了一切。
「心迪你站起來的時間太快了!兩個人互相凝視不要結束得那麼匆忙,讓觀眾感受一下你們的深情,OK?」
從剛剛開始的地方,整個拍攝又重頭來過。
這回戴完項煉就Cut了,全場的人都不解地停下來等著導演的解釋。
「心迪!調整一下坐姿!你裙子的高叉有點走光了!」
哦!原來如此。大牌女星趕緊拉裙擺調姿勢,大伙兒尷尬地裝作沒看見。
再度開拍,應該是沒什麼問題了。
氣氛依舊唯美,主角依然引人注目;璀璨奪目的鑽石、款款深情的凝眸、觸動人心的一吻……一切畫面都完美精準地呈現,眼波流轉的時間剛好,女主角的性感裝扮也沒漏了該遮的地方。現場的所有人員都作好了下一秒可以收工回家的心理準備,然後,導演終于開口了︰
「卡!重來一遍!」
這回場上的騷動明顯可見,大家發出的都不只是「疑惑的眼光」了。
「季揚!你跟心迪的位置順轉個十度看看。」導演對有些不知所措的男主角下著命令。看到他們就定位時才滿意地點點頭。「待會兒Kiss的動作不要太大,我們要的效果是深情不是煽情,懂嗎?」
導演最大,一切當然都是他說了算數。不過剛剛在鏡頭底下看來清楚露骨的深吻,感覺的確是不太對。
大伙兒模模鼻子,再重來一遍吧。
換個角度果然有差,演員也很敬業地遵照了導演的要求吻得很「深情」。畫面上看起來「點到為止」又「欲蓋彌彰」,卻不至于造成的聯想。
但是很不巧,朱心迪小姐卻在這個時候打起嗝來了。
導演不得不再下令休息三分鐘,讓女主角去喝口水。
林詩皓東張西望了一下,想找一個可以靠著的東西,站了幾十分鐘,腿已經「頗酸」了,偏偏齊家的工作告一段落之前,她要辦的「正事」就是得硬生生地擱著。
這朱心迪喝水就喝水,干嘛還趁這點時間去和齊家磨磨蹭蹭的,兩個人拼命咬耳朵像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似的。林詩皓心里頗「不愉悅」地想著。
「嘿!找到齊總了嗎?」
身後突然伸過一只手來拍她肩膀,是安婷勻。
「找到了,喏!」林詩皓動動下巴,指向齊家的方向。「他在忙。」
「哇!好酸的語氣啊!」安婷勻探頭探腦地湊過去看,隨即滿臉笑容地回過頭來。「安啦!林姐,齊總不會對朱大脾這種女人感興趣的啦!」
「是嗎?」這下林詩皓可好奇了。「我怎麼看不出來?」
「怎麼會看不出來?看你自己就行啦!」安婷勻指指她。「齊總喜歡的是像你這一型的,看起來就很聰明的女孩子。」
「齊家告訴所有人他喜歡女孩子的類型?」
「才不是呢,他哪有那麼無聊?」安婷勻死命搖頭。「是曜輝跟我講的,有回齊總把一個死纏著他的女模特兒丟給曜輝,說他沒辦法跟腦子里沒東西的女人相處。」
「就這樣?」
「這樣就很嚴重嘍!不然我們齊總條件這麼好,怎麼會單身到現在?」安婷勻別有深意地笑笑。「不就是在等你出現嘛!」
張婉綾的事發生前,林詩皓或許會相信安婷勻的說法,但是在听過了齊家的成長背景,她對這件事就有別的看法了。
她只是尷尬地笑笑。
「你怎麼會有空來?」不著痕跡地換個話題。
「哦,下班順路,進來看看你找到齊總了沒。」
「還好啦,我在等他收工。」
「應該快了吧?這個導演和朱心迪都不是喜歡拖的人。」
「希望是吧。」
兩人望回拍攝現場時,另一次的「重來」已經開始了。能挑的毛病、能出的狀況全都上演過了,按理說這場戲是該圓滿結束了才對。
可是林詩皓有種直覺;不知道是今天日子不對,還是導演先生真的很古怪,反正她就是知道這不會是最後一次。
丙然,這回導演連喊了三次「卡」!
連原本只打算看看熱鬧就走的安婷勻都喃喃自語了起來;「今天朱心迪的表現怎麼這麼差?」
說她差真的是有原因的,這三場戲和之前只差「一點點」就成功的片段簡直是背道而馳,朱心迪吻上男主角的熱情、火辣令人咋舌,也把導演之前辛苦想營造的唯美、浪漫、深情破壞殆盡。第三次喊「卡」的時候,幾乎都可以看出導演頭上冒出煙來了。
「她演技一向不錯的呀。」安婷勻又咕噥了一句。
林詩皓聳聳肩。另一個專業領域的知識是她涉及不了的。她連看了三次接近三級片的演出,現在唯一的想法是──得趕緊把齊家綁架回家!
導演生氣、演員大牌,該是總監出面協調的時候了。齊家上前去和導演咬了一陣耳朵,朱心迪也自動加入討論。不一會兒,三人達成共識,導演的臉色和緩下來,下了一道命令︰
「暫時停機,這一場算是練習。」
沒有人知道怎麼回事,大家只得乖乖停機看導演下一步要做什麼。
「齊總在搞什麼啊?」安婷勻這可是很大的一聲自言自語。
接下來發生的事更教人嗔目結舌!正牌男主角不知哪兒休息去了,在場上站定位準備和朱心迪對戲的──竟是堂堂總監齊家先生!
還沒人來得及猜想什麼,導演的「開麥拉」就已經直直地喊下來了。
「今天不會是誰的生日吧?」安婷勻四下尋找著惡作劇的對象。
晶瑩剔透的鑽石圈上女主角光潔無瑕的頸子……溫柔的手指、柔情似水的凝睇……
「差不多要停了吧?齊總的「感覺」已經教出來了。」安婷勻緊張地絞著手。
輕盈流暢地起身、轉身,絕對「深情」的一吻,不煽情、不下流、不造作,而且長得有點離譜,好像也沒有要停下來的樣子……
「我相信,」安婷勻已經完全放棄掙扎。「齊總會這麼做,一定有個很好的理由。林姐……林姐?林姐!」
原本站在她身邊的林詩皓,此時已經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