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錯的理智完全喪失,一心一意只想著報仇。當每一個敵人躺下時,他渾身莫名地升起絲絲甜意,非常猙獰的香甜。力量跟著陡增。
報仇雪恨!
絕不留情!
直到官兵全數復沒了,他猶止不住自己,不斷喘著大氣,向空中揮舞著利刃……甚至,一時之間忘了為什麼殺人……
「大哥,援兵來了。」
苗頭不對,張錯被郭萬里和左清風拖曳著,倉惶地逃生。
他再沒機會回頭了。
為了心愛的女子,他從莫須有的罪名,成為名副其實的逃犯。
「趙兄,你不走嗎?」鐘子錫看趙穎仁怎麼突然像呆子似的,傻愣愣站著一動也不動。
「不,」趙穎仁茫然回答,「你們走,我斷後,記得帶她一道走。」男兒有淚不輕彈,是未到傷心時,他的淚在寒曦佷下的那一剎,洶涌泛濫,難以遏止……
「趙兄。」張錯拎回一滴滴理智,「你不必獨臂擋車,徒然白費力氣。」
「無所謂……無所謂。」活了近三十年,頭一遭付出感情就鎩羽而歸,趙穎仁的悲傷,無人能體會。
「照顧我妹妹,她雖然不懂事,但心地仍是善良的,勞煩你了。」語畢,趙穎仁突然奮力將大伙推出門外,反手關上偌大木門,並架起門栓,鎖得緊緊的。
「趙兄!」張錯大喊。
「走,走!」郭萬里不讓張錯再次犧牲,聯合左清風,沒命地將他「架」離歸人武館。
∞∞∞∞∞
樹梢懸著一彎殘月。
時近端陽。水中有精致的畫舫緩緩漫游,絲竹管弦伴奏著騷人客的雅興,河邊,嬉戲的孩童,爭相點著燭燈。
落拓旅人,流浪異鄉,每逢佳節倍思親。
月夜的燈影,照映著一名披頭散發滿臉髯的浪人。他跪伏湖畔已經很久了每天這個時候,他都會到這兒來,安安靜靜的跪在位于湖邊的「彤雲寺」前,直到暮鐘響起,寺門開了門。
今晚和往常一樣,寺里的「萬緣」法師依舊不曾步出寺外,小沙彌走過來,叨叨他不如歸去,他卻只一逕地憨笑,執意不肯離開。
勸阻無效,小沙彌只得隨他。
寺門關了,畫舫和玩燭燈的小孩亦不知何時一一走遠。清冷湖畔只剩下他,形單影只。
其實他並不孤單,往柳樹後遠一點的地方,還跪著三個大漢,依次是鐘子錫,郭萬里和左清風。再遠一點,兀自佇立生悶氣的則是趙穎娟。
張錯把趙穎仁交給他的一萬兩,一半用分諸兄弟及趙家僕婦,要他們各自逃生避禍去,另一半則留給趙穎娟。
鐘子錫等三人不肯走,死要跟著他他也沒辦法;然而趙穎娟硬要留焉,則是個大麻煩。
四人大男人,外加一個幽魂漸沓的病人,已經夠累的了,她還要加進來擾局,當拖油瓶,喔,不!真切地算起來,她非但不是拖油瓶,還是道地的公主。
這段時間,所有的吃,住,花用等開銷,全是她一手張羅打理,而且似乎有愈花錢愈開心的趨勢。
只要她高興就好,鐘子錫他們是不會有意見的。
張錯呢?他又能如何?據趙穎仁自那日黃昏後就下落不明,臨走時他再三請張錯務必照顧他妹妹。現在卻反過來,是他妹妹在供養他們,他不能說什麼。
「夜深了,回去吧。」總是她在催促他們。
「大哥!?」跪了四個時辰了。
這個叫「萬緣」的老禿——呃,老和尚,當真要他們跪上七七四十九天,才肯答應救寒曦嗎。
冰萬里有時火氣一冒起來,真想闖進去掐住他的脖子,看他敢不敢端架子。
寒曦已經前一口氣接不上下一口氣了,尚能熬多久,盡避張錯功力深厚,也沒法保住她的命脈一輩子呀!
「大哥!」左清風長長嘆了一口氣,奇怪張錯怎麼不動怒。
人人都說,出家人慈悲為懷,萬緣分明是故意刁難,哪像個與人方便,普渡眾生的化外之人。
簡直可惡透頂!
「看來,這個老和尚仍是一樣鐵石心腸。」
「我師父是女尼,不是和尚。」小沙彌,不,小尼姑糾正他。
嚇?敢情……跪了個把月,原來求的竟不是方丈,而是師太。
苞前這位……的確是小尼姑,不是小沙彌。他的眼楮糊到牛糞了嗎?
冰萬里不好意思地咧咧嘴,「那……你師父究竟什麼時候才肯——」
「我師父出去了,過半個時辰才會回來。」
「出去?」郭萬里暴跳如雷,「既然她出去了,你怎麼不早說,害我們跪了老半天。」
「施主沒問,我怎麼說?」出家人是不隨便與人攀談的。
「你……」
「萬里。走吧!」張錯握住他的臂膀,「萬緣師太不願接見我們,必定有她的道理。」
這已經是最後一個希望了,無論如何張錯都會捺著性子等下去。
自從寒曦負傷那天起,他帶著她幾乎訪遍了中原各處名醫,甚至名幫名派的掌門人,然而……
她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沒有了她,這世間還有什麼值得留戀?
趙穎娟越過眾人,搶進他身旁,軟語道……
「我為你熬了燕窩粥,一會兒吃了當消夜。」
張錯漫走在無邊無際的黑夜,沉默地不發一言。風霜如刀,殘酷鐫在他眼瞼,眉處的每一條紋路,如同刀在他心中永無止息的淒楚一般,力道強勁毫不留。
「我在跟你說話。」趙穎娟近乎哀求地。
但,張錯不想回答,他連開口的都一一讓黑的夜給吞噬了。
「張錯!」趙穎娟跑上前拖住他,「你太過分了,我這樣仁至義盡的待你,你還不滿意嗎,為了一個半死不……面對現實吧,她活不了了,你沒必要如此折磨自己,就算難過死掉,她會懂嗎。」
他莊嚴地瞟了她一眼,依舊不語;魁梧的身影朝前邁開大步,每一步都像重重地踩在趙穎娟心口。
她緊咬齒齦,怒火延燒得極,
就著微弱的天光,她赫然發現,張錯披散的長發,不知什麼時候,竟冒出許多灰白,一綹綹鯨吞蠶食,幾乎霸了他整個後腦勺。
他應該才三十上下,怎麼會老得這樣快?難道是……為了寒曦。
「不!」她痛苦得近似申吟。
寒曦活著的時候,她搶不贏她,為什麼病得氣若游絲了,還要橫加阻撓她和張錯的好事。
你為什麼還要活著?為什麼。
趙穎娟的吶喊一遍遍,在夜的冷風中猛烈顫抖。
∞∞∞∞∞
幽樸的庭園,矮樹影影綽綽。這個四合院落許久以前已無人居住,張錯覺得地方雖然不大,但安身暫住足矣。鐘子錫他們也不挑,各人分別找了一間房,便將就住了下來。三更天了,更夫剛過,四下重又是合上寂靜的圍攻幕。張錯回到房里,床上的人兒,星芒閃了下,無聲滑下兩行清淚。他歸照例替她拭干鬢的珠,親吻她兩眉之間,才和衣躺向一旁。他們這樣同昧共寢已經足足一個多月了。
寒曦緩緩張目,惺松而迷惘。病弱的她,依然無法言語,只能睜著水眸,凝視日復憔悴的心愛的他。
她的傷口已然痊愈,但震及五髒六腑的部分,卻一點一滴試奪去她的生命。
張錯的手橫過她胸前的肌膚,輕撫她的耳珠及光潔的臉頰。
「今晚痛得厲害嗎?」他澀啞地問。
寒曦勉力暈出一抹嫣容,權充回答。
每日午後,她總會昏睡數個時辰,一覺醒來,便覺得又好了許多。
「那就好,睡吧。」為她蓋好被褥,身子緊貼著她,深怕夜半寒風卷入窗簾,吹拂她單薄的骨架。
寒曦乖順地關上眼睫,耳中均勻傳來他低低的喘息,有些溫熱,令她癢癢地好難進入夢鄉。
夜色漸濃,燭火詭異地燃得熾烈,火勢黃燦燦地照映在寒曦臉上。
風不知來自何方,一下子竄進房內,青藍火舌如同蛇佶,一下子撲向床畔。
寒曦愕然睜開眼了,房內縹縹緲緲。有個人,粗魯捂住她嘴,將她強行拉下床墊……
呀,好香,這是什麼味道?似乎在哪兒聞過……
張錯一向機警,今晚不曉得怎麼睡得那麼沉。
模模糊糊,一個柔軟而溫熱的身體,就貼在他的身上,散發著濃濃香味的身軀,使得寧靜的夜晚突地沸騰起來……
青春比愛情禁不起挑釁嗎?還是那嚙人心肺的感覺回來了?
身上放任深情的女體,極盡纏綿地勾引著,縴細柔荑順著肚月復溜滑而下……
張錯用力想睜開眼楮,但心余力不足。他告訴自己這只是場夢。
他一直是個意志堅定,剛毅悍勇的人,今兒為何這般軟弱。
挑逗的伊人不肯放過他,白膚紅唇投懷送抱,他閉目冷峻地期望能無動于衷。
奈何輕軟小手撫模得他舒適寫意,酣暢淋灕……她是寒曦嗎?不,這味道不像。
紅唇印上他的下月復,張錯如遭電殛,慌忙拚盡全力,凜然瞪大虎目。
女士嬌艷睨他的眼,絳紅長袍毫不羞恥地包裹張錯敞開的胴體。
「不用害怕,你需要我的。」是她溫暖馥郁,如一床好被,纏上他,緊密她像條陰險的蛇妖。「我只不過是想讓你舒服一點而已。」
「你是……」
黑暗中,但見寒曦雙眸晶光中泛著水霧,她不是她!
張錯思緒飄蕩,奮力集中心神,終于看清楚是哪位女子。
「我是我。」趙穎娟忽由柔媚轉成的笑靨,伸出舌頭,舌忝吮他冒涌的汗水,一滴一滴,全吸進肚子里去。「舒服嗎?還有更舒服的在後頭。」
「無恥!」張錯一掌將她擊落床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趙穎絹瞠目結舌,不可置信。
他為什麼不要她,她那麼美,那麼嫵媚動人,豈是病奄奄的寒曦比得上的?
驀地,她美麗秀致的臉變為殺氣騰騰,快速朝寒曦躺臥的角落沖去,自肘底抽出一把短刀,如撥雲見月,揮向她微袒的頸項。
張錯飛身欲起,可,中了迷藥的身子沉甸甸的,連移動腳步都困難重重。
「住手。」
「你是誰?」趙穎娟一跤跌坐地面,凶狠的目光駭然望著窗外。
「大哥,大哥!」鐘子錫已聞聲趕了過來。「這是……西疆七步迷魂散?」
正要闖進來的左清風一听見房里被放了迷魂散,趕緊把門窗統統打開。
「你怎麼會有這種邪魔歪道的東西?」幸虧張錯底子深厚,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心智已恢復十之八九。
「我,我听不懂你在胡說什麼。」臊紅著臉,倉皇將衣衫扣弄整齊,趙穎娟又回復一貫的傲慢。
「裝蒜!」張錯怒氣直沖腦門,迥身抽出長劍,指向她的咽喉,「說是不說?」
「我……我就是不,看你能把我怎麼樣?」她老羞成怒,竟哇啦哇啦哭得屋瓦都要掀開。
「不到黃河心不死,好,成全你。」張錯翻劍高提,從上往下,刺目的藍色光芒,不偏不倚,劃中她的心房。
霎時,破裂的衣襟,飄出漫天飛揚的紙張……細看之下,方知那一張張花花綠綠的紙,竟是銀票……總共有萬余兩。
她哪來那麼多錢。
除非——
「是你,原來是你……」張錯寧願是他眼花看錯了。
「出賣」是兩殘酷的字眼,他再一次被出賣了。
「子錫,收拾一下,咱們立刻離開這兒。」
「等等,我也跟你們一道。」趙穎娟乞憐地挨向張錯。「不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
方才她明明看見一名女子站在窗外,若不是她出手陰攔,劉寒曦早就是她刀下的亡魂了。
可,她人呢?怎麼一晃眼就不見了。
「不要再惺惺作態!」左清風對她已經忍無可忍了。虛偽,造作,包藏禍心,什麼女人嘛,壞。「說不定你早就到官府告發咱們,正等著頜大筆賞金呢。」
「沒有,我發誓這次真的沒有。這錢是……是西門雪給我的。」此番她的確沒說謊。西門雪將官銀都換成銀票交給她,算是答射她的厚禮。
「總之,我們已說不過你。」張錯彎身抱起寒曦,「你走吧,上哪兒都可以,就是別跟著咱們。」
寒曦忽爾蠕動身子,頻頻搖頭。
「怎麼,你不想走。」
自雲中探出笑臉的月兒姑娘,驀然撒下耀眼的銀光,清清朗朗,卻又朦朦朧,將寒曦原本慘白的小臉,映出一朵輕抹紅暈的粉彩。
中劍之後,她從沒如此光華靈筠,懾人魂魄過。
天,不會回光返照吧!
張錯的心猛地一抽,疼得直不起腰桿來。
「好,你不願意,咱們就不走。」
「大哥!」粗線條的左清風可看不出個端倪,「萬一這娘們報了案,把官兵引到這兒來?」
「我都說過了,我沒有,你聾了,听不懂嗎。」
「只有你我是白痴加三級,」要不是看在趙穎仁的分上,早就二十六刀七十二洞,把她剁成肉醬,她囂不囂張。
趙穎娟沒法子,蹲下一一拾起散落的銀票,摺好,全數的遞給張錯。
「這下,你們總可以放心了吧。」
張錯沉凝了一會兒,移至懷中的寒曦,良久才說︰「我們留下,你走。」
「你趕我,」趙穎娟走至他面前,瞥了眼寒曦,可憐巴巴的,「為了個病癆鬼,你不惜恩將仇報趕我走,你的良心給狗吃了嗎?」
「媽的,羅里羅嗦,你煩不煩?」剛被吵醒的郭萬里,一肚子氣。粗掌拎起趙穎娟,硬拖上馬背,「大哥,我出去就回來。」
「切記,不可魯莽。」她大哥到底與他們是八拜之交。
「放心,殺她還擔心髒了我的劍呢。」郭萬里性子直,做事,也從不拐彎抹角。
他大哥要趙穎娟走,不管她答不答應,反正他絕不允許她留下來。
馬蹄呼嘯沒入黎明前的藍墨煙霧中,趙穎娟淒厲哀求,並沒打動任何人的心,他們對她,可說是失望透了頂。
快到天明時,忽地大雨傾盆而下。
屋外雷電大作,聲勢震耳欲聾。
張錯突覺懷中的寒曦身子一顫,螓首微偏,秀肩滑下。「是不是冷?」
「嗯。」低哼一聲,寒曦緩緩閉上雙眸,體溫亦跟著一點一滴上升。
張錯凜然大驚,「寒曦,回答我,你怎麼了?」
鐘表子錫趨前搭向她的脈搏,「糟,脈像全無。」
「天!」張錯大叫一聲,狂奔至廊外,沒入滂沱大雨中。
雷聲轟隆巨響,他腦海一片混沌,只知飛步疾走,臉上肌膚痙攣得十分可怖。
鐘子錫沒敢攔阻,他和左清風都很清楚他會去哪里,這節骨眼除了彤雲寺萬緣尼姑,怕是誰也救不了寒曦。
「我師父不在。」小女尼畏懼地望著面目猙獰的張錯,瑟縮的身子躲在木門後,準有隨時掩上門,防止他硬闖而入。
「出家人不打誑語,你敢再說一遍?」他粗嗄的嗓門,發出破碎的聲音,如鬼般冷凝駭人。
「是……是……真,真……的。」
小女尼話聲末落,張錯已粗魯地踢開寺門,昂首跨入正殿。
明滅不定的燭火,影影幢幢,彷佛每一尊菩薩瞬間全動了起來。
張錯像被掐了頭的蒼蠅,方寸大亂,百感交集,風急雨密中,他沖進寺後憚房,法堂,一一尋找,叫喊著︰「萬緣師太!」
風雨中迥蕩著他的吶喊。彤雲寺尼共一百二十名,全自寤寐中醒,靜靜地傾听他的嘶吼。
傷感和頹喪突襲心頭,他從沒如此無助軟弱過。原來生離死別,風月情濃也可如此催人魂魄,令人如此不堪一擊。
他曾經努力于無憂無悔,無愛無恨,但求江河扁舟。
但如今……
他抱著寒曦,怔忡枯坐殿前,從早晨到晌午,自晌午到黃昏。淡淡斜陽,照在他和寒曦身上,猶鍍「一金粉,寥寥中有股邪的妖艷。」
萬緣師太允應的四十九天,今夜是最後一天。
眼看寒曦是熬不過了。
張錯抱著她,縛身再度步入寺內大殿,將她安放于菩薩座前的蒲團上,雙手合十,說著︰「皇天在上,我張錯與劉寒曦今日結為夫妻,但願生同裘,死同塚,若有違背諾言,人共憤。」深深俯著一拜,身抬頭時,驚見跟前佇立著一名女尼。
此女尼五十開外,頭包著一條灰色的長巾,身上一襲同色長袍,手中輕握拂塵,臉色很親切,笑吟吟的盯著張錯。
「她已經時日不多了,你還肯娶她,」聲音低低柔柔,非常慈祥。
「在我心中,她早已是我的妻子,今日多此一舉,只是為她正名,如此而已。」他炯然焦切的黑眸,大無畏地蹬著女尼,忖想︰她不成便是萬緣師太。
「空口無憑,你能立誓,保證爾後絕不食言。」女尼似在拭探什麼。
「最牢的保證是用命做賭注,要師太大發慈悲,救她月兌險,張某這條命……」張錯抬頭,深邃眼堅如磐。
萬緣師太微微一笑,「出家人慈悲為懷,貧尼怎會取你的首級,但你方才說過,願剃渡為尼,還算數。」
張錯肯定的點點頭。
「好。」
萬緣打開一個木匣子,里頭擺放各種針具,有金針,梅花針,還有火罐,盤子,鑷子……等。
燭燒得火旺,她輕輕拉下寒曦的衣領,莫測高深地瞥了眼張錯,「她傷及七筋八脈,需以大金剛掌力輸入體內,為她接續,痊愈之後,恐怕……已認不得你。」
張錯一陣揪心,痛楚得紅了兩眼。
「無妨。」只要她能活命,就算她會當他是仇人,也在所不惜。
「很好。」她把針在火中轉動一下,然後朝寒曦頸後際的天柱穴扎下,深入三分。直,穩,準且快,看得出來是武功修為上乘的前輩高人。
「她動了,你好生看顧。」似乎有意試煉他的定力,故意遣走所有弟子,只留下他陪伴寒曦。
她赤果的頸背,在燭光下,幾乎可見到白色的茸毛閃動,滑女敕如脂,白里透紅,一如激情過後的妖嬌……
像做了虧心事被逮著一般,張錯羞得面紅耳臊。堂皇大殿之上,他怎可胡思亂想,該死!
偌大手掌,徐緩自她身上移開,倏地,被另一只手抓住,是寒曦。
「別走。」她果真蘇醒過來,撐開晶瑩秋瞳,凝睇張錯,「抱緊我,我好冷。」
「這……」他躊躇著。
倉惶的淚威脅奔出她泛紅的眼眶,「求你……」
良久,他木然地移動身體,接近她,擁她入懷。淡淡的冷香,乘隙鑽進他鼻翼中,鼓動並撩拔他原就如萬馬奔騰的心。
這……如何是好。
蒼天好仁,為何獨獨苛刻于他。
張錯摟著軟玉溫香,心中甜蜜得非常淒苦。
大雄寶殿上,諸天佛,天兵天將都在等,看他如何掙月兌「萬緣」。六歸于清靜,誠心遁入空門。
他是個健壯的男人,有正常的需要,何況懷中躺著的又是深沉愛戀的女子。
「我送你回去,子錫和清風他們會照顧你。」君子一言既出四馬難追。他不可以對萬緣師太言而無信。
只有把寒曦送到安全的地方,他才能無牽無掛的出家當和尚。
「他們是誰?為什麼要照顧我?」她眨著水汪汪的眼,驚詫自己怎會躺在一個陌生人懷里?「你呢?你又是誰?」
「我……」張錯一聲長嘆,將漫無邊際天惆悵全數埋入心底深處。
這樣也好,忘了前塵舊事,至少可免去許多傷悲。
「說話呀,這麼大個人,說話還吞吞吐吐的,不干脆。」萬緣師太的醫術相當奇,前後不過一刻鐘,寒曦已復原了七八。
微涼的風,吹動她湖色裙袂,一頭烏黑秀發,冉冉擺蕩,縹緲得猶如貶落凡塵的仙子。
她身上的幽香是最能觸及張錯心靈深處的那份悸動,如今竟成了要命的蠱惑。
「我是守護你的使者,名叫張錯。」他的最後任務是送她回安邦侯府,從此路歸路,橋歸橋,冉無瓜葛。
「守護使者?」她譏嘲地笑出兩顆小虎牙,「我怎麼可能找一個潦倒落魄的男人當保鏢?你一定在撒謊。」
拍拍身上的灰塵,寒曦站了起來,好奇地打量寶殿四周。
「是你把我帶到這兒來的。」嘴角明顯地露出。
「是的,」張錯努力想從她的一顰一笑中,尋找往日那個任性卻嬌媚可愛的寒曦。但,他徒勞了,跟前的女子舉手投足,沒有了點寒曦的影子,甚至陌生得他快不認識了。
「為什麼這兒破破爛爛,一點也不好玩。」寒曦伸手挽住他的長臂,「帶我到別的地方去。你從不修邊幅,儀容的嗎?」
天,他可真不是普通落魄。發散披肩,衣衫襤褸,臉上的落卣胡,長卷得幾乎掩蓋了鼻子。
「你多大年紀,四十五了吧?」這麼老了,還妄想當她的護花使者,實在沒自知之明。
「三十。」張錯從不照鏡子,當然也不知道自己已華發早生,飲攬風霜,憔悴得令人不忍視睹。
「騙人!」她尖拔著嗓子,「大把年紀了還這麼不老實。」她八成是少根筋,才會請他當勞什麼使者。「我一個月給你多少銀兩。」
「沒有。」
「沒有?」亦即,他是來白做的?可是,他看起來不像個壞人呀!為何卻……呵,一定是覬覦我的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