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皮發麻的感覺,持續了整整一個禮拜。
紀燕寧怎麼也想不明白,臭豆腐跟珍珠豆花,為什麼會演變成環島旅行?
那簡直……簡直就是莫名其妙!
畫展還沒開始,先是卡肯,再來個蘇珊,人員東增西加,扣掉一個參與展覽籌備、整天忙得要命的羅川德不算,剩下的幾個人--兩個閑散的藝術家,一個理所當然沒有正事可做的貴族千金,再外加一個米蟲似的她,四個人就這樣組成了走馬看花團,把整個台灣逛了大半圈。
最初是日月潭--蘇珊提議後,其他人沒意見,就出發了。
再來是阿里山--卡肯翻著路上買來的旅游手冊,吵著要去看日出,其他人沒意見,于是他們往阿里山出發。
看完日出後,反正大家閑著沒事做,蘇珊提議繼續南下看看,想當然耳,一群沒事做的人仍是沒意見,所以他們直奔小島的最南端--墾丁。
在墾丁待了兩天之後,依著卡肯手中的那本旅游手冊,他們揮軍北上,只是,這次改走另一條路!
在這種熱死人不償命的天氣里,他們到了台東,準備泡溫泉。
嘆氣,身為米蟲一只,自覺沒立場投反對票的紀燕寧就這樣跟著到了台東,還沒泡到池子里,就有一種悶到要暈過去的感覺。
等到泡過之後,那才真是要命!
五分鐘,她的忍耐力就那五分鐘,只見她逃也似的爬出池子,到一邊的休閑座椅乘涼。
「寧寧,怎麼不多泡一下?」穿著比基尼泳裝,蘇珊前來「關心」。
「我想喝水。」抱著冰水……她假裝喝過,但其實是抱著冰水降溫。
「天氣真熱,休息一下也好,來,嘗嘗這個。」蘇珊跟著坐下,拿出路上買的地方特產,親切可人的招呼著。「這個軟軟的很好吃。」
對于蘇珊的示好與熱情,紀燕寧只覺得壓力很大。
那並不是偶發狀況,一路走來,對照卡肯的旅游手冊,他們按圖索驥的買了不少地方特產,而每買一項新東西,蘇珊就像供佛一樣,拆開包裝就一定先拿到她面前要地品嘗。
就像現在這樣,拆開路上買的麻糬,第一件事就是推到她面前,也不管她是不是想吃。
偏偏,因為拿的人是蘇珊,就算天氣熱、胃口不佳,實在不想吃,紀燕寧也只能乖順的拿了一個。
「多拿一些呀。」蘇珊一把抓了快半包的小麻糬,通通塞到她手上,笑道︰
「味道真的很不錯,妳這麼瘦,該吃胖一點才是。」
「……」只能微笑以對,紀燕寧覺得壓力好大,真的。
苞四年前對她存有成見的蘇珊相比,現在樣樣事都顧著她,近乎巴結姿態的蘇珊,更讓她不知所措,備感壓力。
「寧寧?」
凌兆緯的出現,讓紀燕寧的緊繃感放松一些,但瞬間的放松卻讓更沈悶的心情給取代……
「緯,你來得正好,有好吃的東西,我才剛拿給寧寧吃而已,你也吃一點。」沒穿浴袍,連浴巾也沒遮一下,蘇珊一點也不介意身上穿的三點式泳裝,展示著婀娜的身材,大大方方的拿著麻糬要跟他分享。
「謝謝,一路上讓妳這麼照顧寧寧。」凌兆緯客氣言謝。
「別這麼說。」蘇珊微笑道。「你知道我沒有姊妹,寧寧這麼可愛,讓人忍不住就想對她好。」
「是啊,寧寧就是這麼可愛。」輕捏她紅撲撲的面頰,凌兆緯對這個妹妹的寵溺之情表露無遺。
「別這樣。」抓下他作亂的手,紀燕寧只能強顏歡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這幾天只要一看見他們郎才女貌站在一塊的畫面,一股沈悶的壓力便重壓著她,讓她覺得喘不過氣。
好登對,他們兩個人,看起來好登對喔……
「怎麼了?」緩下笑意,凌兆緯一臉擔心。
「沒事。」否認,並不想他擔心,仍強顏歡笑。「泡得有點熱。」
「是嗎?」凌兆緯模模她的額頭,如常的溫度並沒讓他放心,忍不住叮嚀道︰「多喝點水。」
「水夠不夠?」蘇珊表示關心,提議︰「讓卡肯再去買一些水好了。」
「不用了。」向來不想麻煩任何人,紀燕寧急急拒絕。
「沒關系,給卡肯一點表現的機會,我看他這次還挺認真的。」蘇珊笑得神秘。
一路逃避現實的凌兆緯皺眉。
始終沒進到狀況中的紀燕寧不解。
「緯,這就是你不好了。」將兩人的表情看在眼里,蘇珊夸張的嘆氣。「你就是太過保護寧寧,才會讓她到現在都還沒進入狀況,真是可憐了卡肯。」
到底什麼事?紀燕寧看向兄長,無聲,眼神詢問。
沒事,別理她。俊眉一挑,凌兆緯回應她,粉飾太平。
面對他們兩兄妹無言的默契交流,蘇珊像是無所覺,徑自說道︰「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卡肯這麼用心在追求一個女孩子呢!」
追求?!
這字眼像雷一樣的劈在紀燕寧身上。
誰?她說卡肯在追求誰?她驚慌不定的眼神如此問著。
凌兆緯避開了視線,回避了她的問題。
這答案,讓她的心沈了沈,想哭……
怎麼會這樣?
灰色,濃郁糾結又深沈的灰……
「寧寧,妳在畫畫啊。」發現新大陸似的,卡肯模進權充畫室的房間內。
一看見他,紀燕寧積郁的心情只變得更加的沉重。
自從得知原來卡肯最近的親切跟熱絡,其實是在追求她之後,所有的感覺就不一樣了。
別扭,她現在一看見卡肯,就打從心底感到別扭……
「寧寧?」並不想假裝沒看見她臉上僵硬的線條,卡肯很直接的問︰「妳怎麼了?最近幾天,妳好像都不想跟我說話。」
「沒、沒有,我只是……只是……」不自覺的揠著畫筆,她真的很不擅長面對這種事。
追求?
在這之前,她想都沒想過,實在不知道該怎麼以平常心應對。
「是不是緯跟妳說了什麼?」卡肯不是笨蛋,他可以分辨出,她不自然的態度,是從他們出發到花蓮之前就開始了。
「沒,沒什麼。」她急急否認,完全就是作賊心虛的慌亂語氣。
「妳不用緊張啦!」那怯生生的模樣,讓卡肯的心都快融化了,急急保證。
「我不知道緯是怎麼對妳說的,但我是真心的,是第一次這麼認真的喜歡一個人。」
慘了!
他說了,他說出來了!
紀燕寧顯然有些嚇到了,她原本還想裝鴕鳥,還以為假裝不知道,就能夠不去面對……雖然很不自在,但總是可以不用面對。
卻沒想到,卡肯就這樣面對面的直接說了出來,讓她無處可逃、沒辦法再假裝沒有這一回事。
「寧寧,妳不用覺得有壓力,真的!」卡肯看著她脹紅了臉,更加不知所措的模樣,只能趕緊補充︰「雖然我是第一次這麼認真的想追求一個人,但是我一點也不想給妳壓力,我只要能當妳的朋友,就很高興了,真的!」
他再三的強調,以及他認真的表情,在在都讓她不解。
「為什麼?」努力整理思緒當中,她只有這麼一個問題。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會……喜歡……上我。」喜歡這個字眼,她很勉強才能說出口。
「因為妳非常的可愛啊!」不假思索,卡肯笑咪咪的給了個答案。
「我?」她明顯愣住,因為「可愛」這種字眼。
「妳剛跟緯回到美國的時候,我只覺得他帶回一個可愛的小妹妹,粉粉的、白白的,個性內向,表情總是怯生生的,就像個害羞的日本女圭女圭一樣,惹人憐愛,那時我跟緯一樣,只把妳當一個小女孩看待,並沒有什麼感覺。」卡肯誠實說道。
他的解釋更讓她不解。
不知是什麼讓他改變了想法,她不覺得自己在這幾年中有什麼改變呀!
「是之前羅舉辦酒會的那一次。」卡肯沒發現她的不解,自己陷入美好的回憶。「那天妳陪著緯出席,雖然妳的樣子跟妳十六歲時差不多……妳知道的,妳們東方女性的年紀對我們來說是個謎,因為看起來並沒什麼多大的變化……不過我那次看到妳,妳整個人的感覺卻像是豐潤了起來,泛著珍珠的光澤一樣,好迷人喔。」
珍、珍珠?!
紀燕寧徹底無言。
據說,藝術家都是怪異的。
想法怪異,邏輯怪異,行為也怪異,說有多怪就有多怪,也因此,用珍珠光澤來形容一個人,這種說法若是出于一個藝術家的口中,那絕對是可以被理解的。
苦的是听的那個人!
紀燕寧實在很難用正常人的理論去理解,是怎樣的情況下,好好的一個人會冒出珍珠光澤?
又,那到底是什麼樣的狀況?
發光?像燈泡……不,是像珍珠一樣的發亮,這是夜明珠嗎?
她一頭霧水,但說的那個人卻一徑的沈溺在自己美好的回憶當中……
「雖然還是一樣的內向,但是那種倫敦天氣一樣的陰暗灰色已經不見了。」卡肯說得口沫橫飛。「溫暖素雅的色彩中,綜合了一點點溫柔的粉紅色,體貼人的淡淡鵝黃色……」
什麼跟什麼?
這下子又加了粉紅色跟鵝黃色?
紀燕寧下意識的低頭看了看自己。
她忍不住開始懷疑,是不是在她不自覺中,她其實變成了一個調色盤?
「總之,在那一天,我才發現,原來當年的小女孩已經長大,而且是如此深深的吸引著我,讓我無可救藥的愛上了她。」卡肯毫下掩飾他的心情。
紀燕寧又開始緊張了起來,因為那些愛啊或是吸引下吸引的字眼,都讓她神經緊張。
「寧寧,我知道妳一時很難接受,我跟妳表白這些,也絕不是想要強迫妳,我只是想讓妳知道我的心情,希望妳給我一個機會,不要直接否定、拒絕我,好嗎?」卡肯好誠心、好誠心的說著。
紀燕寧讓他的話給徹底迷惑了。
他不強迫她接受,但是又要她不要否定、拒絕他,那到底是想怎樣?
「只要按照原來的樣子就好了。」看著她困惑的模樣,卡肯像太陽一樣燦爛的笑容多了些溫柔。「只要跟以前一樣,妳願意當我的朋友,這樣就夠了。」
「跟以前……」樣?」她已經不確定他的訴求了。
一下說喜歡她。
一下又說當朋友就好。
兩者的差距頗大,都發生得這麼突然,讓她無法在兩者之間取得平衡。
「嗯,我知道東方女性都很含蓄,我就喜歡妳害羞內向的樣子,所以我並不急著逼迫妳改變想法。」迷上她的含蓄美,卡肯很樂于配合她。「反正就順其自然,妳只要把我當朋友就好了,好嗎?」
就紀燕寧而言,她很能接受不改變的訴求,也很樂意安于現狀……
「朋友?」她確認著。
「嗯,就讓我當妳的朋友。」見她肩膀的線條放松一些,眉宇間的別扭感也減去許多,卡肯幾乎要歡呼了,開心的笑道。「其他的事,妳並不用多想,也不用覺得有壓力,順其自然就好。」
既然他如此肯定,而且如此要求……
她很快速的調整認知,卡肯想當她的朋友!
「嗯,朋友。」她羞怯的微笑,很自動的退回原先的關系,刪去那些喜歡跟追求的擾人因素。
「太好了。」卡肯歡呼。
「白痴!」旁听了好一會兒的凌兆緯只有這麼一個結論。
他光是看表情,也知道他這個妹妹的應允,是基于逃避現實,退回到最、最、最原點,真的就是「朋友」的定位。
也就只有卡肯這沒腦子的家伙,還以為他的「朋友」策略成功了,可以打著朋友的名義,進行追求之實……真是天真得可以!
「哥?」循聲看見倚在入門處的他,紀燕寧大吃一驚。
「緯,你怎麼可以偷听我跟寧寧的談話?」卡肯一臉尷尬。
「你拎著食物上門,一听說寧寧在畫室,便興沖沖的攬下來叫人的任務,這一叫就是十多分鐘,我難道不該關心一下?」凌兆緯才是沒好氣的那l個。
卡肯不好意思的笑笑,帶開話題。「總之就是那樣,我已經跟寧寧溝通好了,你跟蘇珊可以安心的復合,有我可以照顧她……」
「說到蘇珊,我才要問你。」情勢所逼,一路被拖著游山玩水,凌兆緯因為顧全所有人的感受,直到這時才有時間計較這件事。「為什麼找她來台灣?」
「之前不是說了,我那時去英國,在朋友的party上剛好遇上她,從那時候開始就保持聯絡……」卡肯朝凌兆緯眨眨眼,露出心照不宣的淘氣表情。「不用太感謝我,就好好把握這次的機會吧。」
「什麼跟什麼--」
門鈴聲阻斷凌兆緯的話語,卡肯催促他。「你這個做主人的,還不快去開門,一定是蘇珊來了,昨天她跟我約好,要一起去看看展覽會場,幫羅出點主意。」
「為什麼她跟你有約,地點總選在我跟寧寧這邊?」凌兆緯的耐性已然快到極限了。「還有,這是我的畫展,你們會不會太熱心了一點?」
「大家都是朋友嘛,羅他為了會場在忙,我們也該去看看,幫忙出點主意。」卡肯催促他。「還不快去開門,讓淑女久候是很不禮貌的。」
真要不禮貌,他早把他們兩個人全踢出去了!
「要開門自己去開!」凌兆緯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哎哎哎,我去就我去。」卡肯心情好,不予計較,也不忘提醒紀燕寧。「寧寧,別光顧著畫畫,等一下要出來吃東西喔。」
看他哼著小曲去應門,畫室內的兩兄妹不約而同的嘆了一口氣……
頓住,有志一同的兩個人互相看著對方。
凌兆緯率先笑了出來,是莫可奈何、已經沒力的那種疲憊笑容。「這些人,怎麼這麼煩人?」
紀燕寧只能尷尬的笑笑。
因為對象若不是他的朋友,就是正準備復合的前女友……「準備復合的前女友」,這字眼讓她的胃隱隱感到不適,但她只當自己多心,只知道,以她的立場,實在不應對他的朋友發表什麼個人意見。
「真希望快點回家,當初答應川德出席,真是大錯特錯。」凌兆緯輕嘆,十分想念那安靜、沒有閑雜人來吵擾的郊外農莊。
並不止是他,紀燕寧也很想念那寧靜、不需要與人談話應對的恬靜生活,可是為了他,她並不能附和。
「別這麼說,羅大哥他要你出席也是想讓展覽更加成功啊。」她試著保持公正立場。
「妳每次都幫著川德說話……」凌兆緯有些不是滋味,但是卻不能不承認。「不過川德說的也是有道理啦。」
頓了下,很不情願的說道︰「就像卡肯,他雖然煩人,但正如川德說的,他其實是個不錯的對象。」
「嗄?」她愣了下,因為他太過突然的話語,渾然不知,這是他思索整整一個多禮拜後的結論。
「我先前讓川德念了一頓。」嘆氣,他試著要維持他的客觀跟理智,承認道︰
「他說我對妳保護過度,應該要讓妳學著獨立……其實他說的也沒錯,妳都二十二歲了,總是會有戀愛、結婚、生子的一天……」
紀燕寧徹底的迷惑住,因為他所提到的那些是她從來沒想過的事情。
「這些事,確實是我疏忽了,就算沒替妳打算,也不能一直耽誤妳。」理智這麼想,但凌兆緯卻怎麼也掃不去積壓在心底的煩悶感。
特別是,眼前的人正看著他,流露出的困惑目光,就像小狽被遺棄時的眼神,很用力的戳刺著他的心,讓他更加的不舒服。
「沒辦法,妳長大了。」伸手,揉了揉她細細的發絲,凌兆緯努力展現他的民主與開明。「當然,對象並不一定是卡肯,只是妳也該試著多交一點『朋友』,如果有喜歡的,就試著交往看看吧。」
「交……往?」胃部隱隱抽痛著,紀燕寧懷疑自己的听覺。
不被需要的感覺讓她很受傷,所形成的不舒服感覺,比起近期蘇珊所表現出來讓人頭皮發麻的友好態度還要讓她難過。
「別想太多,我只是希望妳趁年輕,多交點朋友……」怕她太快執行,他急急補充︰「只不過感情的事就是這樣,可遇而不可求,所以也別急,順其自然,最好是慢慢來、慢慢進行就好了。」
其實,凌兆緯很討厭自己說這番話。
真要他說的話,最好什麼都不變,他不喜歡改變,而且,他很喜歡一直以來,兩個人相依為命、平平靜靜過日子的感覺。
偏偏,他的理智又知道羅川德說的才是對的。
雖然現在面對時很不愉快,可是他更不希望因為他的專制,導致她日後的怨恨。
所以沒辦法,他只得逼自己接受,努力做個開明又民主的大哥--一個內心很不爽快,但表面上一定要開明又民主的大哥。
「好了。」討厭的話,他也只能說出這麼多,速速轉移話題。「卡肯他們在等著,出去吃點東西吧,我看妳最近胃口不太好,都吃得不多。」
「因為……」從震驚中回神,隨口應道︰「天氣熱。」
「熱也得吃東西,再這樣下去,妳的胃會受不了。」顧慮著她的胃曾經嚴重受損過,凌兆緯很注意她的飲食。
「嗯,我把東西收一收就出去。」她乖順的應聲,動手收拾東西。
直到凌兆緯先出去後,收拾畫筆的動作停了下來,溫婉恬靜的面容染上一抹憂慮的陰霾。
扮哥……不要她了嗎?
怔怔的看著畫布,手中的筆無意識的補上幾筆,是又濃又重、灰與黑交雜的陰暗色彩。
混沌不明,宛如她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