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是姚習之一天中最開心的時間之一。
每天陪娘親睡完長長的午覺,起床後迷迷糊糊跟著讀三字經,接著吃完點心,屋外日頭開始變弱,那時她心愛的娘親會牽著她的手,在帕瑪的引領、福福的陪伴下一同出門。
沒有特定目的,就沿著每戶人家前的水道,隨興四處亂走。
那是她小小冒險的時間。
散步的路上有時會遇上人,她本就怕生,加上不習慣親近奇裝異服的陌生人,總是緊緊地貼在娘親身後,好奇地張望。
有時走到水道的淺窪地段,她最最心愛的娘親會停下來,讓她玩玩水,任她浪費氣力追著水里的小蝌蚪……當然,她每次都抓不到那小小的東西,可是她喜歡娘親這時候溫柔看著她笑的模樣,那讓她覺得好開心。
不特定的路線上,有時也會有好奇的苗人遠遠地對她們指指點點,也有特意從屋里跑出來找話說的人。
就像現在這樣!
每當有人因為好奇而想攀談時,在帕瑪的翻譯下,娘親會親切地與苗人一起閑話家常,听他們訴說生活上的二三事。
通常這時候,她會有糖吃。
但也不一定是糖。
有時是腌制的小丙干,或是剛出爐不久,還微微熱著的粑粑,總之,各式各樣的奇妙小點都有。
雖然每每這時候她總是躲在娘親的身後,但那些嘰嘰咕咕的對話過程中,苗人也總是會彎著身,想辦法來捏捏她的面頰,或是模模她的頭,接著不是朝屋里大聲呼喝,要不就是自行進屋拿取,再然後,就會笑咪咪地拿這些小東西給她。
她喜歡每天的小小冒險。
因為永遠都不會知道,今天的路上,會有什麼在等著她們……
「輕點!你輕點!」
殺豬般的大吼大叫聲伴隨著不客氣的吆喝從山道的那一頭遠遠地傳來,正在幫忙翻譯的帕瑪停了下來,不只她,所有的人都往聲音的來源看去。
「你這土番,我家少爺的腿都斷了,你這麼粗魯,是想疼死他嗎?」
「這些土巴子就是這樣,一點也不管用。」
隨著帕瑪的即時介紹說明,牧傾心知道一前一後扛著臨時擔架的苗家漢子,是今晨上山打獵的獵戶,那麼……擔架上的少爺,以及跟隨兩側還一路罵罵咧咧的家丁,又是誰啊?
兩名獵戶遠遠看見了牧傾心,幾乎是飛也似地抬著人直奔了過來,然後二話不說,隨手把那臨時架起的擔架往地上一扔——
「哎喲!」慘叫聲隨著擔架的四散同時響起,被丟落地上的傷者在地上滾了一圈,只能抱著傷腳哀哀慘叫。
「娘個土巴子,是找死嗎?」兩名家僕惡狠狠的本想揍人,但最終還是以主人為優先,趕緊趨前扶起。
兩名不懂漢語的獵戶對著帕瑪嘰嘰咕咕地說了一串,帕瑪連忙代為翻譯道︰「樸達說他們在山上發現受傷的漢人,不能放著不管,所以帶他們回來。」
埃福看著兩個獵人說完就走,吃驚地問道︰「該不會因為我們也是漢人,就打算把這幾個人丟給我們吧?」
「福福,先去請孫大夫。」牧傾心思緒清明,毫不猶豫地下了第一個指令。
埃福原是猶豫了下,但最終仍是領命而去。
牧傾心打量了下眼前三人,略過那主僕三人眼中近乎痴迷的目光不看,冷淡問道︰「帕夷娃族地處偏遠,公子三人怎麼會出現在此?」
恍若未聞,讓兩個家僕給攙扶的潘敏力只能贊嘆道︰「美!真是美啊!」
柳眉如黛、膚若凝脂、水漾的杏眸泛著盈盈波光,叫人心醉,不點而朱的櫻桃小口更是誘人遐想,引人犯罪。
美得有如天仙,媚得又似山林精魅,這麼樣一個活月兌月兌、水靈靈的天仙美人兒,竟然就這樣無預警地出現在眼前,就在這個名不見經傳的蠻夷之地中……
「想不到這荒山野地的蠻夷族里,竟有這樣的美人兒。」潘左代主說出心聲。
「值得!少爺你這一摔,真是值得。」深知主子習性的潘右也跟著轉移對受傷這件事的注意力,就怕沒抓到這機會,回去後要因為護主不力而受罰。
色欲薰心的潘敏力哪有精神管阿左阿右的搭腔,自比潘安的他逕自撥理凌亂的發絲,拉整一下只能稱之為狼狽的衣衫,兩手一拱,人模人樣地開口說道︰「在下潘敏力,衛縣人士,敢問姑娘芳名?」
衛縣?
柳眉輕蹙,牧傾心可沒興致跟他互報姓名。
除了她不想,更大的原因是,讓人喻為華中第一美人,她牧傾心三個字怎麼說也算有點知名度,這衛縣與慶縣僅僅相鄰,一縣之隔的地理環境讓她不想冒這不必要的險。
正思量著要怎麼四兩撥千斤,把這幾個麻煩轉介出去,等不及的潘敏力已經單腳往前跳一步,伸手要拉她的手好進一步說話……
牧傾心心生厭惡,在他動作的那一刻,已牽著小之兒往後退去。
那一步,險些讓她失了魂!
怎麼也沒料到身後的地上濕滑,退後的那一步沒踩穩,忽地失去重心,讓她整個人往後騰空跌落——
孩子!
牧傾心驚駭萬分,在那眨眼的瞬間,她第一個想到的只有月復中的孩子,連帶著便是想到……這一摔,極可能對月復中胎兒造成傷害,也許……也許就這麼摔掉了他們母子的緣分……
一顆心涼了半截,手腳也跟著轉為冰冷。
在失去重心的這一刻,牧傾心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六神無主跟心慌意亂,可預期中的失足墜地卻沒發生。
在她一腳踩滑,瞬間騰空的剎那,有人接住了她……不是預期中的冰冷石板,沒有疼痛,她穩穩地落入一具溫暖的懷抱……
有好片刻,牧傾心還以為時間就此靜止不動了。
因為她無法動彈言語,而四周……無聲,恍若她那僵凝得無法運轉的思緒……
她試著要開始思考,可她一時做不到……
「什麼人?還不快放開她?」她听見那個姓潘的登徒子在大呼小叫。
「武海!」
那冰冷且威勢十足的低喝聲幾乎就在耳邊響起,但即便牧傾心知道武海是姚舜平家僕的名字,卻不記得有听過這樣的聲音。
「你竟敢對我家少爺動手?」
「知不知道我家少爺是何方神聖,他乃……」
無暇再去細听那些大呼小叫與之後的痛打跟咒罵聲,因為牧傾心所有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一個地方……下月復那微微的疼,細細的痛……
「心兒?心兒?」
出現在耳畔的呼喚,是她這陣子開始熟悉的聲音,但卻不似平日慢條斯理兼溫吞,不但帶了些些的緊張,甚至他還叫她……
心兒?
因驚嚇而一度無法凝聚起來的焦距總算恢復了作用,牧傾心看見了他,姚舜平。
此刻,那如玉般的白淨俊顏正染著明顯憂慮,毫不遮掩、筆直地看著她,急問道︰「沒事吧?」
她紅了眼,捂著肚子細聲回道︰「肚子痛。」
一直以為,百無一用是書生,但這想法卻在此時被完全推翻。
幾乎是下一瞬間,她飛了起來……不!是讓姚舜平、那個本該文弱、本該只會讀書跟之乎者也的白淨書生給打橫抱起。
天曉得他是哪來的蠻力?
只听到他當機立斷的交代帕瑪帶著習之跟上,之後抱著她,頭也不回地就往孫大夫的住處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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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半睡半醒……
牧傾心作了一場夢,一場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的最初,她重病初愈,對著前來看診的孫大夫、一旁等候的姚舜平感到十分驚惶害怕,因為她什麼也不記得,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誰。
听聞她什麼也不記得,夢中的姚舜平顯得意外,跟著孫大夫在一旁嘟嘟囔囔的商量一番後,他神色平靜地告訴她,她是他的貼身丫鬟,陪他出外訪友時不慎落水,已經昏迷數日,直到這時才轉醒。
夢中的姚舜平依然是那樣的溫文儒雅、白淨斯文,如仙的翩翩氣度讓人很難不去相信他的話,更何況那當下她什麼也不記得,沒理由不信他,可他,卻因為她這小丫鬟表現出的听話溫馴而微露訝色。
雖然她因為撞傷腦袋什麼也不記得了,可是她很快就發現到——他真是一個善良又好心的主人!
在她仍未痊愈的時候,他這個做主人的,竟願意為了一個丫鬟多作停留,讓她可以待在他朋友家養傷直至好轉,這份寬容已是難得。
直到她復原,可以回到工作崗位後,對于她種種生疏笨拙的表現,所展現出的全面包容更是讓她大開眼界,感動得無以復加。
夢中的她,不明白自己身為一個丫鬟,怎會笨手笨腳成那樣……
早上,端個洗臉水,一面盆的水不是這兒溢了一些,就是那邊灑了一灘,最後剩沒半盆,但也只能勉強湊合著用。
而緊接下來擰蚌面巾擰不干是一回事,對著晨起的主人,她遲遲不知從何開始擦面那才是最大的問題。
困難不只如此。
修容她不會,束發她不行,就連要吃飯了,布菜這件事她也不知從何做起。
甚至,就算什麼都沒做,她光是好好地站在一旁都快要站不住了。
沒半天的光景,她的兩條腿已酸軟得不像是自己的,讓她好生懷疑,她過去是怎麼做好貼身丫鬟這工作?
她自我懷疑,就這麼咬牙忍耐,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糗了。
天色晚了要點燈,這麼理所當然的一件事。
可她卻是對著打火石這玩意兒發呆。
她甚至不確定這東西該怎麼拿才是正確,又怎可能知道,她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這玩意兒成功地點著火?
按工的第一天,她挫折得直想哭。
而她那好客氣、好斯文、好風度翩翩的主人似乎也察覺到她的挫敗,不但包容她一整天的笨手笨腳,甚至是幫倒忙,還在這時極為好心地安慰她,說她畢竟是撞傷了頭腦,把所有的事給忘得精光,一些工作上的事感到生疏、做不上手都是自然的事。
他說他能理解,勸她暫且寬心、不用太自責……
多麼寬容、多麼慈悲的一個人啊!
夢中身為丫鬟的她,對這主子的感激之情有如滔滔的江水,連綿不絕,當下發憤,她一定要盡快恢復狀態,再度成為主子貼心伶俐的好丫鬟。
如此,她每天每天都那麼樣努力地朝這目標前進,但結果卻很奇怪……
陪主子下棋比梳頭簡單,談詩論史更猶如小菜一碟,遠比修面這件事還要輕而易舉。
甚至,看著琴譜撥弄那些古琴的絲弦,幫主子伴樂合曲,都比點燈這件事讓她來得得心應手,讓她很難不去懷疑,當初撞傷腦子的時候,是不是有什麼問題?要不,她一個丫鬟怎可能做得來這些千金小姐也不見得會做的事?
她自己都那麼樣的困惑,所以她很能理解,為什麼高高在上,猶如天神一般存在的主子,常常會用一種若有所思的古怪表情看著她,有時甚至還會看著她看到失神——
「你當真撞傷了腦,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仙人般的主子總時不時就問她這句。
也難怪他會這樣問,因為他一定想,這不是撞傷腦,其實是被借尸還魂吧?
她合理推測,因為連她自己都這樣想過。
借尸還魂……這想法很不切實際,可她還真的暗自懷疑過,也許自己不是撞傷了腦袋,而是換了一副琴棋書畫樣樣精的才女靈魂在這具身體里邊,要不,她怎可能做那些高難度的事卻猶如小菜一碟般的簡單?
她滿心困惑,問題堆得有如山一般的高,卻沒人能解答她任何一個疑問,而很多事,就在她不清不楚,很不明不白中發生……
好比某次小酌後,那謫仙般的主子在月色下、閃著粼粼波光的河岸畔輕吻了她,她恍恍惚惚,在他寶石般黝黑得晶晶亮的烏瞳中看見了自己。
那個吻,來得那麼突然,讓她一時以為自己醉酒產生了幻覺……
「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她依稀仿佛听見他低喃了這麼一句,接著見她沒有抗拒,又是一個吻、兩個吻……數不清的第幾個吻之後,癱軟如泥的她猶迷迷糊糊、不知發生何事,便讓他抱回了河岸小屋,開啟了一夜的恩澤。
夢中的那一夜,她沒有任何抗拒。
並不只是因為她的身分是貼身丫鬟,也並不是因為她以為那是分內的工作,而是更多更多,是一種想為他做點什麼,想為他燃燒殆盡、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激昂,讓她即使一度疼痛得想咬人,也努力地忍了下來,打心底完完全全地接受那一夜發生的所有事。
身為一個丫鬟,本以為這只是一場酒後綺麗的夢,但沒幾日,她視以為天的主子卻拉著她的手,以天地為鑒、以日月為證的宣布了她是他的妻。
從小丫鬟成了他的妻,甚至到了後來還成為他孩子的母親,當中的變化沒一個是她所預期,卻又這麼自然而然的發生。
她跟他,就在那美景如畫的河岸邊,過著相知相守的小日子,如此平淡,卻如此幸福。
較之現實,夢中那樣閑雲野鶴不問人間事的悠閑生活,真有如一場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