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送走有要事待辦的辛家父子,書閿回房休憩。
門推開,一道金黃斜陽射入,坐在桌前的墨兒伸手擋在額前,眯緊眼楮看人,確認是他,墨兒結起一個微笑。
「你回來了。」她迎起身,忘記中午的不愉快,忘記她和她的菜等了他兩個時辰。
他沒答應,直直望她,不動不笑也不說話。
「你還在生氣?為我中午對你岳父不禮貌?別惱我好不好,我保證會改,一定改,不讓自己看起來那麼惹人討厭。」她拉住他的手臂急急說。
他不喜歡她說岳父這詞兒,寒起雙目,他盯住墨兒。
「你答應過我,盡力和無雙好好相處,結果呢?你今天讓我失面子。」
「我知道是我不好,可是我真的不喜歡他們,就算用盡了我的力氣,我也沒辦法喜歡他們,真的。」
「胡說,你剛進門,連面都沒見上,就用上不喜歡這種主觀字眼。」
「可是辛雲在里面,我跟你說過,我很怕她,她老是用那種虎視眈眈的……」
「別拿辛雲作借口,知不知道,你的舉動幼稚得像小孩,卻一點都不可愛!」
「你說我……幼稚、不可愛……是啊……我是惹人討厭……」她垂頭,抓抓頭發,自問自答。「踫到我這種討人厭的女生,你—定很困擾,不過……沒關系,問題就要解決了,告訴你哦,我要目石頭村去,往後再沒人會在跟前惹你討厭。」
展眉,她的臉上掛起甜笑,但是凹陷的瘦頰撐不起甜蜜,笑容變得苦苦、澀澀,說美麗太牽強。
「你要回石頭村?」驟然听到她要走,心口上狠狠撞一下,疼得教人欷歔。
「可不是,吃過這一頓就要準備出發,時間快到,要是姐姐們等不到我回去,會擔心我是不是出事。」
下定心意走了!他已經要成親,再留下有什麼意義?爹說過,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就算強求到手,也不會甜。
「等成親後,我陪你回去。」他不征求她的同意,自行替她決定。
怎麼可以,他陪她回家,新少女乃女乃怎麼辦?他是說笑話吧!墨兒不想反彈他,不和他吵架,都是這樣吵吵鬧鬧,才會把人與人之間的情分給吵淡薄。
「再說。你看,我給你做一桌子菜,雖然有些冷,也吃點好吧!」
「好,吃一點。」他坐下,忘記他們的爭執尚未尋到答案。
菜色都是昔時娘的拿手家常,再見,思鄉情瞬間涌起。
她舉起筷子,指著一盤鋪上翠綠韭菜為底的對半切開雞蛋說︰「來,先嘗嘗這道——兩個黃驪鳴翠柳。」
挾起半顆雞子,他笑著含入嘴巴,每逢生日娘都要為他預備上這樣一顆雞蛋。
望過切薄花片的白色墨魚,它們被用心地排鋪在藍色瓷盤中。
墨兒笑指︰「這個呢,是一行白鷺上青天,你吃口看看,像不像夫人做的。」
「一行白鷺上青天?說得好,我也會,這道金菇豌豆苗是‘綠煙金穗不勝吹’,那道蛋黃母子蝦就是‘人面桃花相映紅’。」
挾起半月形腐皮卷遞到他跟前,墨兒說︰「這是‘楊柳岸,曉風殘月’。」
多情自古傷別離,更哪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多情自古傷別離,別離橫在眼前了,說不心傷不心痛是假,從此天涯相隔,再見無期,怎麼辦?她已經習慣他入夢了呀!
「嗯,這道‘楊柳岸,曉風殘月’味道很好。」書閿的聲音拉回她的沉思。
舀起一勺蟹黃豆腐羹送入他碗中,幾顆點綴的蓮子襯在羹湯上頭。她笑說︰「試試我的‘蒼海月明珠有淚’。」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她的情將成追憶,她的心已惘然,可是她的情還未到達他心中啊,怎麼辦,時間一久,他就會忘了她,幾載春秋,他的回憶中更不再有她……
咬住唇,她為他倒滿一杯菊花普洱,茶葉濾淨,杯里幾瓣鮮黃女敕菊在茶面上飄浮。
「你的名堂多,告訴我,這杯又是什麼?」書閿問。
「那是……是……是‘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她的愁漫過心間,疊上眉峰,點點滴滴敲著她的心痛,窗外梧桐解不開,只能和著細雨與她同泣同悲……
「這個名字太傷感,我不喜歡。」他拿起一壺清酒說︰「我喝這個,‘曉來誰染霜林醉’。」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說不要傷感,仍舊是傷,他要嘗她的「離人淚」呀!終是北雁南飛,終是腸斷天涯,終是曲終人散……
端起一杯曉來誰染霜林醉,墨兒笑得夸張。
「來,我祝你壽比南山。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听;鐘鼓喂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說得好,但願長醉不願醒,今日我們來場不醉不歸。」
書閿興致起,推開門,他喚來下人,送進一壇好酒,轉身面對墨兒,他喜歡看她笑,不愛見她憂愁眉目。
「好啊,不醉不歸。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飲三百杯。」墨兒舉杯一口飲盡。「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哈!我真幸運,有人願與我同銷萬古愁,我不用舉杯獨邀明月,不用對影孤鳴悲愁,來,干杯。」說著,書閿也喝下一碗酒。
「干杯、干悲,我的杯干、悲盡了。」墨兒醉眼迷蒙,走向前趴在他肩背,他寬闊的背為她送上渴望的安全。
「不怕、不怕,我還有很多。」他轉身將幾上的茶杯全拿來,一個個翻口向上,傾壺倒滿。「現在你有很多杯了。」
「你老是給我很多‘悲’,也不管我吞不吞得下喉,你對我太壞。」說著,又是舉杯盡飲。
「吞不下,有我呢!」執起兩杯酒,他一口氣全喝干。
「我的悲有你,我的愛情呢?也可以有你嗎?」偏了臉,她有幾分酒意,借酒壯膽,她是借悲壯膽呵。
「有何不可。」他也有了醉意,理智暫且封鎖,手一用力,他將她拉進自己懷里。「孟予墨,仔細听了,你的愛情有我。」
坐在他膝間,靠進他的懷抱,墨兒仍然笑著,兩行熱淚濕透他的衣衫,他說她的悲有他,他說她的愛情有他……她的愛情居然能擁有他……
止不下淚、止不住情、止不停滿心感動,他說她的愛情有他呀!腦筋不清也好、醉言酒語也行、謊話也罷,她不在乎了,她只在乎她的愛情有他。
竹里生風月上門,理秦箏,對雲弄。
輕撥朱弦,恐亂馬嘶聲。
含恨含嬌獨自語。今夜約,太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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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住他的腰,貼近的身體傳來彼此的溫熱,他鼻息間的熱氣吹拂過她的發稍,撩起一陣窒人灼熱,顫栗在足尖竄起,心跳在美酒的催化中加速,她醉了……環著他腰間的雙手,加強力道,她和他是一體……
「你很美麗……」閉上沉重的眼楮,懷中的柔女敕溫軟伴隨陣陣馨香,侵上他的知覺,但願就這樣留她一世……
「你從沒說過我美麗……」他只贊過他.的小師妹,不過,何妨,現在在他懷中的人是她,不是她……
他的臉靠上她的粉頰,一陣眩暈傳來,她不肯離開這種感覺,貼近他、再貼近,她希冀與他融為一體。
捧起她的臉,兩排彎翹的長睫毛在臉上投下一道陰影,星眸微張,緋紅的頰、嬌艷的唇引誘著他的采擷。
「我愛你。」低下頭,解去她凌亂的衣裳。
「我愛你,一直一直,永遠永遠……」她的愛不變、情不轉,留在他身邊時也愛,他不在身邊時也愛,將來,離開他,她仍要時時刻刻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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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朦朧朧書閿醒來,睜眼,他看見身下的墨兒,轟一聲,腦子被炸出混沌。
怎麼會,他做了什麼?
慢慢地,他想起昨夜,先是那盤兩個黃驪鳴翠柳,接下來……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然後是曉來誰染霜林醉……然後一首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听……
懊死的,這一切都是墨兒的陰謀,她不說情歡不談愛,步步解除他的心防,讓他質疑起對師妹的心情,然後水到渠成,上演一出逃之夭夭,讓她名正言順當上景夫人。
可惡,這等心機……他居然讓她的天真所蠱,看不出她心地陰險至極。
她成功了,她可以對無雙大喊勝利,展顏暢笑……該死女人!推開身下女人,他大步起身穿衣。
墨兒也醒覺,被他的粗暴弄醒,宿醉讓她頭痛欲裂,抱起棉被,只隱約曉得他在生氣。
又生氣了?他怎無時無刻都要對她生氣,是因著她的笨嗎?或是因為他們老是連錯線,以至于她永遠搞不懂自己做錯哪一件。
「少爺……」她輕聲喚,開口,頭痛得更厲害些。
「不要叫我,我供養不起你這種厲害下人!」冷冷一聲,他對她嗤之以鼻。
暴養?他在說什麼呀!她吃得很多、很浪費嗎?沒關系,她可以養自己的,上回離家,他給她好大一筆銀子,到現在她還沒開封動用。
「我又做錯事?你為什麼老發我的火,你說,我一定改。」她的「乖」始終不夠用。
「你不覺得這些話說過太多次,沒別的新鮮台詞?」他口氣冷峻尖苛,怒目掃過,墨兒不自覺地泛起一身顫栗。
「你用這種口氣說話,肯定我又做錯事情,不過……我真弄不懂自己做錯什麼,教教我吧!不然,我笨慣了,讓我猜上大半年,也猜不出個所以然來。」抱起棉被,她拖著掩著,走到他身邊,哀求地拉拉他的手臂。
「當初你要跟我進京時,答應過我什麼?」
「就是那三章。第一照顧自己,第二敬你為兄,第三是不開口說喜歡你。我有做到,真的,雖然改不了口喊你大哥,可是我心中真拿你當大哥尊敬。」她急急為自己辯解。
「你做到?很好,你昨天夜里做什麼,有哪個當妹子會地跳上大哥的床?你這個‘妹子’還真特殊。」
他罵她,這是很嚴重的指控。
「跳上床?沒有沒有,昨天你一定是醉糊涂了,是你抱我上床,不是我跳上你的床。」她說得認真,卻沒考慮到重點不是這個。
瞪眼望她,她又要用那種天真憨厚的傻樣子套牢他,讓他動移起自己的心?不會了,他再不會上當!
「不用說了,等我成親後,我會派人送你回石頭村。」
怎才一個晚上全成差錯,他昨天還說要親自陪她回家,雖然她覺得不可能,但是,但是……昨天夜里,他們成親了不是?既然他們成親;她怎能—個人自己回石頭村?
甩月兌她的手,幾個箭步,他的手觸上門栓。
「少爺……請你別走,我們把事情弄清楚,好嗎?」她懇求。
「你還有哪里不清楚?」聲音是冷的、臉上滿布寒霜,墨兒知道他討厭自己。
「昨兒個、昨兒個……咱們不是已經成親?」她問得支吾。
「這就是你心底的如意算盤?你弄錯了,在你心里,經過昨天那場我們就算成親?對不起,我不認。」
她的狐狸尾巴終于露出,好個心機深沉的女子,他錯看她。
不認……他說了不認,所以他不當她是妻子。原來是這樣……不認啊……那就沒辦法了,他說不認……也對啊!他們沒有媒妁之言,沒有賓客祝福,說不認也是對的。墨兒茫然點頭。
「所以說,你還是要成親的,和辛小姐一起是不是?」她再追問。
「沒錯,我們的婚期訂在下月初三,不會因為一個小小的‘意外’而更改。」
早先,他對這樁聯姻還心存遲疑,現在猶豫讓憤慨撤銷,和師妹在一起是他多年盼望的結果,孟予墨永遠甭想改變!
意外,哦!原來昨夜是意外,是意外呀……難怪他要生氣,哪個人踫上意外都要大大光火。
不過,沒關系,經過昨天那場,她認定自己是他的妻子,認定自己會幫他阻去災禍,這樣……應該夠了吧!至少,她可以對得住娘。
既然夠了,為什麼……心還是酸得想掉淚?有好多話想告訴他,但是他那麼生氣,氣得連多看她一眼都不願意,怎麼辦?咬唇,用力過分,血絲沁出唇外,怎麼辦,她好想好想哭……是不是大哭一場,就能澆熄他的憤怒?
「少爺,夫人說……」
「不要再哪我娘來壓我,孟予墨,你給我听清楚,我不要你當我的媳婦,眼前不要、現在不要、以後也不要,不管誰說過什麼,我,景書閿要娶的女人只有一個辛無雙,听懂沒,是辛無雙不是孟予墨!」說完,他狠甩門而去,砰一聲,門反彈回來,又關上。
歪過頭,望著他站過的空間,墨兒想得很認真,想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久到消化掉他說的每一個字。
曉得了,不管她再喜歡他、再愛他,他喜歡的都是他的小師妹;不管她變得再聰明伶俐,他愛的永遠是他的辛無雙,孟予墨和他,無緣也無分。可是,她並不想拿「娘」來壓他,她只想告訴他,娘把傳媳婦不傳子的傳家寶給了她,不當媳婦,她不能收這份重禮……
想法很多,頭很重,歪歪的頸椎拉不起滿月復心事,兩顆眼淚同時從右頰滑落,手松開,棉被落地,一夜繾綣制造出的青紫,取笑著她的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