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滋味 第四章
作者︰惜之

時序再往前推進,這年小書二十四歲。

牧場的規模又擴大了數十倍,成為全台灣最大的乳口叩供應場,而飯店部分更是亞洲地區佔地最大、設備最優的度假村。

他成功地結合牧業、旅館業和觀光業,帶動了南台灣的旅游風氣,也引起國外旅游界的注意。

最近美國有幾個州頻頻向他釋出善意,希望他到美國開設第二個、第三個飛雲牧場,將他的經營理念帶到美國,帶動他們的觀光產業。這些,冠耘還在審慎評估中。

這段日子間,牧場里加入了幼幼,她是個善良體貼的女孩子,很快地和大家打成一片。

小書眼看她和季揚間的愛情發展,陪著他們享受屬于愛情的絲絲甜蜜,盡避她也會自問,如果甜蜜是愛情的一部分,那麼她的愛情算是愛情嗎?

自問後的結果是——她掉頭,堅持她要的那個男人、那顆心。

「小書,我們要去看電影,妳來不來?」小題、幼幼和季揚從廚房經過。

小書搖搖頭,笑臉拒絕。

「為什麼不去?蘇大小姐一來,大家都悶得半死,要不是怕大哥把我趕回台北,哈!我老早鼓吹全體員工進行大罷工。」小題夸張地跳進廚房,拉住小書的手。

蘇真嬋一到,就是小書的受難日的開始。

小書和冠耘的關系不是秘密,問問飯店、牧場里任何一個員工,都可以告訴你真相,請問這種真相,哪一個未婚妻受得了,何況是驕縱慣了的蘇真嬋?婚期未定,她不敢明目張膽對冠耘發作,只能拿小書開刀。

「走嘛,一起去散散心,晚餐桌上擺了那張皮笑肉不笑的假臉,誰都吃不下飯。」幼幼鼓吹小書。

「還好,她沒那麼難纏。」

小書笑笑,她得到雞舍抓雞,蘇小姐晚餐點菜,要吃八寶雞,這道菜需要費一點工夫,從整理過中午的餐廳後,她便開始為晚餐煩惱。

「妳的脾氣真好。」季揚說,可惜大哥不願意娶這個好脾氣女人。

「我總是覺得危險,她每次來都要生一點事才爽快,這回風平浪靜,有點不對勁。」幼幼說。

「對哦,上次她把小書弄出三度燙傷,害小書十幾天沒辦法做事;再上次,她誣賴小書和阿德開房間;再上上次,她說小書在早餐里加料,害她拉肚子……」

小題扳動手指頭細數,認真算算,這位蘇小姐的頭腦結構和八點文件的編劇歸屬同流,動不動就是一支番仔火、一桶汽油,要人好看。

「小書,妳老實說,這回她有沒有……」

小題沒問完,小書連忙搖頭否認。

「沒有、沒有,以前只是……誤會。」她輕描淡寫。

「誤會?有沒有搞錯,這是哪門子誤會?妳頭殼壞去,這叫陷害好不好。」小題哇哇叫。

「我看,電影還是取消吧,要是她果真在晚上生事,我們在家,起碼能幫小書一點忙。」幼幼提議。

蘇真嬋每次來,總能讓他們凝聚向心力,同仇敵愾。

「好吧,大家忍忍,再辛苦一個晚上。」幼幼的提議,獲得季揚全力支持。

「小書,加油!」

一個GiveMeFive,小題、幼幼和季揚走人,小書笑望他們的背影,友誼無價。

回身,挑起竹簍子,她要到養雞場抓雞,牧場里除牛羊馬匹外,還養雞、養鴨、養鵝、養魚,蔬果香菜、花茶全是自己植栽生產,冠耘還規畫其中的十分之一作為觀光農場,游客可以自行采收。

才跨步,她撞上冠耘,拾眼,小書忙垂眉,眼光不敢直視。

「冠耘先生好。」對他,她比所有員工恭謹。

用四年來考驗一個人的誠心夠不夠?

如果她是個演員,連續演四年的戲也算不簡單了,四年來,她從不對人談他,在他面前,她恭敬謙遜不逾矩,小書落實了他的要求——別以為躺上我的床,妳就有所不同。

「妳不錯,會聚眾尋找支持者,要是讓妳當政治家,一定很容易拿到領導權。」欲加之罪,是他經常對小書做的事,壞事做多,他合理化自己的行為,不認為自己有錯。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小書緊張,她調調肩膀上竹簍的粗繩子,兩手上上下下,反復摩蹭。

焦慮在她眼中、手上,她在焦慮他的脾氣嗎?不,她焦慮他在發完脾氣後,告訴她——妳可以離開牧場了。

明明知道自己的愛情很危險,她仍然不去設想愛情推開她後,自己該何去何從,她一天一天過,把每一天都當作紀念日,告訴自己,今天是愛情中的最高峰。

「妳在小題、季揚面前說真嬋的壞話,目的是什麼?想把真嬋的形象打壞,突顯妳比她好?」他冷冷諷刺。

「我……」可以反駁說沒有嗎?事實上,她和人說說笑笑就是錯誤,她應該和所有人保持距離,將自己隔絕在快樂之外。

「不說話?承認了?妳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有心機,我想真嬋並沒有欺負到妳什麼,妳恨她,因為妳拿她當對手、當假想敵。」他的推理把她推進地獄。

不是這樣……嘆氣,小書知道,反駁只會讓她罪上加罪。

「妳不用和她較量,我早就把話挑明說,我們之間只是床笫關系,除了這層,不會再發展出其它,妳愛我,是妳的事情,與我無關。」

說得好,是與他無關,是她選擇用愛情來傷害自己。

「對不起。」她能說的只剩下這句。

她認錯。在他面前,她不斷不斷認錯。她受傷是她的錯、她快樂是她的錯、她掉淚也是她的錯!總之,她不能出現任何教他礙眼的情緒。

「就算妳毀謗成功,得到牧場所有人的支持,我要娶的人,還是真嬋,絕對不會是妳。」

略過他的話,她選擇性失聰,沒到最後關頭,她學不來放棄,小書的韌性強得嚇人。自會走路起,她就學會自己生存,她要的一切東西都是靠自己爭取來的,這回,她爭取愛情,不放手。

低眉,兩道細細的柳眉掛上失意,偷偷在他看不見的角落,流泄心情。

「我不希望妳在背後使手段,讓我更看不起妳。」

「是的,冠耘先生。」他總是有能力讓她覺得自己很卑賤,苦笑,她用笑掩飾滴血的心。

「妳最好是說到做到,要是再讓我知道妳在背後挑撥,妳很清楚,我會選擇讓誰離開這里。」

壁耘欺負她,欺負得很自然,他企圖讓自己的憤怒在她身上獲得平復,第一次對愛情的認知,教會他不再相信感覺。

是的,他不再相信自己的感覺,所以,他不相信小書待他是真心,認定她的所有犧牲,純為釣得大魚,認定小書和文沛鈴屬于同款女性。

他要冷眼旁觀,緊緊盯住她的一舉一動,看看她會在哪天哪分鐘,露出丑陋真面貌。

「是的,冠耘先生。」

「很好,開始準備晚餐了嗎?真嬋想吃八寶雞。」他只在她面前,表露對真嬋的寵愛。

「是,我要去雞舍抓雞。」

「真嬋喜歡吃林媽媽的腌梅子,她明天要回台北,幫她準備幾甕帶回去。」

「是。」

他說什麼,小書都回答是,她不願他有一絲絲不順心。

「妳到馬房,叫阿德把馬準備好,我要帶真嬋去兜風。」

「是。」

他的挑釁挑不起她波動情緒,若她表現出嫉妒,他或者有些許成就,但她是個深藏不露的對手,低低的頭、低低的眉,他看不出她隱藏在恭謙的表象下,是怎樣的猙獰面目。

壁耘離開,小書抬眸,他看不見的表情在此時出現,然他估計錯誤,小書不是嫉妒而是羨慕。

「好好哦,騎馬兜風……」

那場景,她幻想過一千次,想坐在他懷前,隨著馬匹馳騁,幸福在風中揚起,春天刷過耳際。

輕聲喟嘆,小書給自己打氣,有那麼一天的,只要她的愛情不斷、她的信心不減,他會看見她、愛上她……

小書不笨,虧吃多了,她學會自衛。

譬如蘇真嬋縮在桌邊那只腳,上回臨時踢出,害小書把熱湯灑在自己手上,當然,蘇真嬋的腿免不了也遭點小殃,可這點小傷讓她作足了戲,又是醫生、又是哀鳴,直喊小書對她心存不軌。

那次小書沒說話,默默拿來抹布,把桌子、椅子連同地板周遭全收拾過,才繞回廚房泡冷水,要不是尾隨而來的幼幼瞧見,誰會知道她的傷比蘇真嬋嚴重了好幾倍?從此,她學會經過蘇真嬋身邊時,瞄一眼她的腿,往外多跨三步。

這些小動作,冠耘都看在眼里,可惡的是,他寧願配合蘇真嬋的大爛戲,對小書說上一頓。

私心底,他在期待小書反抗,但小書並不,她像捕蠅草,再苦、再惡劣的環境都能生存,只盼小小葉片能捕得他的心,所以,對于冠耘的指責,她只是淡淡點頭,淡淡回答︰「是,冠耘先生。」

她的反應總讓冠耘失望,頭腦清晰時,他會問自己,為什麼那麼無聊?理智缺席時,他會告訴自己,他就是不要她好過!

蘇真嬋的腿又來了,小書不動聲色,轉換方向,從季揚身邊上菜。

「小書,幫我拿雞肉。」

蘇真嬋趾高氣揚,仿佛小書是她從台北帶來的貼身女佣。

小題不明白大哥的心態,他是個無法容許女人傲慢的男人啊!為什麼偏對蘇真嬋處處將就?為什麼她戲演得那麼假,他還樂意當個好觀眾?

對這點,小題的直覺認定是——大哥愛蘇真嬋,愛到不能自已,愛情的盲目全反應在冠耘身上。

于是小題不斷勸小書離開,問題是一個壞、一個痴,她沒能耐勸得了誰,到最後,對于他們,她只能采取不聞不問的消極態度。

蘇真嬋的叫喚聲止住小書的腳步,她折回來,小心翼翼來到她身邊,拿起公筷母匙,為她挑出滿碗菜肴,退到身後,小書等她一句——無事退朝。

「小書,妳下午到我房間做什麼?」蘇真嬋說話。

中午?到她房間?牧場里有女鬼,名叫小書?小書吞吞口水,知道自己又被強行邀約,演出一場大爛戲。

「說話呀!妳是不是需要一點時間編謊話?」蘇真嬋好整以暇地挑出一塊鮮女敕雞肉,放進嘴里。她說謊不存心驚,仗恃著冠耘對她的「寵愛」。

又來了!壁耘放下筷子,直視小書,這是「飯後余興」——看女人欺負女人——他的余興近乎病態。

「對不起,我沒有進妳的房間。」小書鄭重回答。

壁耘微笑,小書當然沒有,中午她收拾好餐廳,小題一行人邀她去看電影,之後他誣賴她「聚眾詆毀」,然後她去抓雞,做出整桌宴席,她若還有本事偷渡到蘇真嬋房里,他應該要撫掌,夸獎她的工作能力,順便問問,她有沒有興趣當牧場經理。

「妳的意思是我說謊?」音階拔高七度,惡婆婆出場。

「對不起,我沒有惡意。」小書恭敬。

「妳沒有惡意,意思是我有惡意?」台詞發展到這里,稍停。

她抬眼望望在桌人士,沒有異議?很好,她大可繼續。

之前,小題總是莽撞跳出來替小書解圍,結果害小書罪上加罪,到最後大伙兒學聰明了,冠耘根本知道小書無辜,他之所以容忍小書受委屈,是因為——他就是要小書受委屈。

「妳認為我誣陷妳?」蘇真嬋說。

「不,也許是妳看錯。」

小書小小反駁,為了、為了……他們的騎馬兜風,那種感覺肯定美妙吧……風在發梢掠過,一陣一陣,一片一片,撩起他的心、他的情,一絲絲溫柔和風,在他耳邊低訴︰小書愛你、小書愛你,不悔、不怨……

小書心思不在,她不介意蘇真嬋挑釁,垂得低低的頭,幻想著騎馬場景,他的大手在她腰間,纏綿……

「我看錯?意思是我的眼楮該找醫生修理?還是妳在指控我精神異常,出現幻覺,應該送到療養院關起來?說啊,妳的意思是哪一個?」

小書听不見她的話,自然無從回答。

「我說有看到就是有看到,而且,妳在我房里留下證據。」

「證據?」小題、幼幼、季揚三人異口同聲。

看到自己的話引起效用,蘇真嬋掛上微笑。

「對,就是這個。」

她伸出無名指,秀出指間的五克拉鑽戒。

呿!鑽戒要收在小書口袋里才叫作證據好不好,掛在她手指間哪里叫作證據?何況這枚鑽戒在她訂婚當天早就秀過,很了不起嘛!那麼「小」一顆鑽石,唬人沒見過啊!

「今天中午,我把這枚鑽戒放在床頭櫃,出趟門,回來時,看見小書匆匆忙忙從我房里出去,我進屋後,到處找不到鑽戒……」

「它不是好端端在妳手上嗎?」

這個戲爛得有點離譜,打個呵欠,小題的本意不是聲援,她只想告訴電視台,編劇該換人了。

「是啊!我後來在化妝台上找到,小書,你說,你是不是在鏡子前面偷戴我的訂婚戒指?」

了啦!這回她不是誣賴小書偷東西,是暗示冠耘,小書在覬覦她姜夫人

小題咕嚕咕嚕喝掉湯,率先起身離桌。看不下去了啦!未婚妻的位置很屌嗎?拜托,連一點法律約束力都沒有。

認真想想,蘇真嬋根本沒有「位置」可言,要論位置,小書倒有幾個——冠耘床鋪的左側、冠耘身體的下方,或者冠耘的胸膛。

「妳要解釋嗎?」冠耘挑挑眉問。

丙然,大哥又樂意「配合」起爛戲,他真是個樣樣不挑的九流演員。

拉起幼幼,小題和她往外走,她一離席,季揚自然乖乖跟著走。一時間,餐桌上只剩下亞豐、冠耘和蘇真嬋

壁耘的聲音驚醒她的幻想,偏頭,看見他在等待。

他在等什麼?小書輕喟……她還能有什麼反應?他是她的恩人、偶像,他說什麼便是什麼,她不曾懷疑。

「說話,我給妳的薪水讓妳不能滿足,需要到別人的房間中,幻想虛榮?」

「我……」小書無言以對。

「妳讓我很失望,一個手腳不干淨的工作人員,傳出去,還會有房客願意選擇這里?」加碼,他賭她會反抗。

「我……沒有。」

「很好,妳說沒有,為什麼真嬋的戒指會移位?她的戒指有特異功能?還是妳的說謊功夫太不高明?」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對啊,妳說,為什麼偷戴我的戒指?」蘇真嬋接手。

「對不起,我錯了。」認錯是小書結束所有鬧劇的有效辦法之一。

就這樣?冠耘有些些失望,她之前的「反駁」不錯呢!

對小書反應失望的還有蘇真嬋,她要的是大風大浪,可不是這等小波瀾。

「妳那麼想要的話,我給妳啊!來拿呀!來呀!」她當著冠耘面前撒潑,抓住小書的手,逼她戴上自己的訂婚戒指。

一個用力,小書抽出自己的手,退幾步,將手藏在身後。

「妳敢推我?」蘇真嬋尖叫。

「對不起,可是我不想戴妳的戒指。」

「偷戴都在偷戴了,光明正大要幫妳戴,妳還有意見……」蘇真嬋擺高下巴。

「將來會有個愛我的男人,親手將最珍貴的戒指套在我的手指上,這個動作不該是由妳來做。」

微微喘息,小書不要「別人」的東西,她要的是自己的愛情。

誰?哪個男人會愛她、替她套上戒指,念頭閃過,冠耘的心抑郁不樂。

「妳是嫌這鑽石太小吧?這不過是訂婚戒指,等我結婚時會有更大顆的鑽石,我就不相信有多少個男人買得起這樣的戒指。」

「只要他愛我,就算只是一枚小小的銀戒,我都會很快樂。」話說完,

「冠耘先生,下次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一鞠躬,小書迅速離開。

壁耘終于看到她的反抗,但他沒有想象中快樂,他的心繞著她的話打

將來會有個愛我的男人,親手將最珍貴的戒指套在我的手指上……

不會有這個男人出現的,因為他一出現,冠耘會馬上把他碎尸萬段。

亞豐沒理會大哥和未來大嫂,他跟在小書身後離開,幾個箭步,搶到小書身後,拍拍她的肩膀。

「妳這樣很好。」

撂下一句話,亞豐離開。

對住他遠去的腳步,小書怔忡,她這樣算「好」嗎?他會不會氣炸?

餐廳里,冠耘的腦袋空白,蘇真嬋在他身上賴著、啜泣著。

「你一定要幫人家討回公道啦!不過是個低三下四的賤人,都可以這麼目中無人,往後我嫁過來,還有好日子過嗎?」

她過度嬌膩的聲音讓冠耘火大,冷冷推開她,冠耘問︰「妳敢指天立誓,說小書進過妳的房間?要不要我認真查查,若查出來是你在造謠,我們的婚事就此作罷。」

他的態度教蘇真嬋吃驚,冠耘從不曾這樣子對待她。這天,她連夜開車回台北,所有人都很樂意地列隊向她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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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夏天,飛雲牧場多了一位成員——渟渟。

套句小題的話——她是個工作能力零、思考指力零,笨到讓人想大叫「殺了我吧」的超級笨蛋。

不過,這位超級笨蛋給牧場帶來朝氣活力,也帶出亞豐的愛情。

幼幼的愛情、渟渟的愛情,她們的酸甜在小書心中繞圈圈,她幻想有朝一日,她的愛情除開苦澀,多了其它滋味。

站在菩提樹下,小書俯身,拾起一片落葉,每每找到喜歡的菩提葉,她便將葉片泡水,等葉肉腐爛後,用牙刷輕輕刷去,晾干。

褪去綠色,密密麻麻的褐色葉脈像張網,她用毛筆在張張心型的細網間,寫下冠耘的名字,盼呀盼,盼望他的心連同他的名字,一齊落入她細心織就的情網。

做這件事情時,她分外細心,生怕不仔細,毀了自己的努力,一如她對于經營愛情,總是小心翼翼。

仰頭,這顆樹是她到牧場那年種下的。

那時牧場的佔地不大,成員不多,每件工作,不分老板員工,大家一起動手做。

那個火熱下午,他們進了一整批樹苗,大家合力挖洞種樹,小書也來幫忙,她提著水桶來來回回為樹苗澆水。

菩提樹混在整批樹苗里,發現它時,冠耘直覺將它丟置一旁。

是枝頭上那兩片半枯的心型葉片吸引小書的注意力,湊近,蹲低,小書的手在葉片上輕輕摩蹭。

說不出的難解心情,只覺自己和菩提樹同病相惜,她同它都是人們不要的小東西,同是一個不經意就忽略的空氣,心啊心,他們的心都缺乏雨水滋潤。

是阿木先注意到小書的落寞,他湊近問她︰「小書,妳喜歡菩提樹?」

阿木的話教會小書,這棵被忽視的小樹叫作菩提,小書笑著點點頭,才十六歲,她的笑容就能眩惑人心。

「阿木,我們把這棵樹種一種吧!」

「不好啦,這排松柏是我們牧場的門面,中間插棵菩提不倫不類。」阿木有他的考量。

「可是……」

阿木想再表示意見,卻接觸到冠耘不善的眼光,他住嘴,小書也乖乖放下手中樹苗,繼續澆水。

樹種完後,工人們紛紛散去,小書留在原地,仍是愛憐與同情。

輕撫枝頭上的兩顆心,她告訴自己。「瞧,妳比它更幸運。」

余暉將她的身影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黑影,蹲著身,細小的胳臂輕摟住小樹苗,沁心的木頭芬芳侵入鼻間。

一棵樹、一個小女孩,孤伶相依。

這情景觸動冠耘的心,遠遠站在宿舍旁邊,原本想沖上前,質問她記不記得自己的工作是做飯?但她周遭的孤寂,止住他的質詢。

帶著沖動,大步跨出去,他不發一語,彎腰,搶走小書懷里的樹苗,另一手拿起鋤頭。

怔愣三秒,小書了解冠耘的動作,快步提起水桶,追隨他的腳步,奔到牧場另一角,種下菩提樹。

從此,這里是她的私密園地,這里有他對她的心,日復一日,她在這棵樹下幻想他的愛情。

她又到這里來?

壁耘站到她背後,久久不發一語。

只要小書不在廚房、不在房間,他篤定能在這里看到她的身影。

她總是抱著菩提樹、靠著菩提樹,一如往昔,明明是親昵的動作,不曉得為什麼,他總在這樣的寧靜空間里看見孤獨,她的孤獨一次次促使他的心動,總要他發揮足夠的意志力,才能壓制動心。

「妳在這里做什麼?」

掏空音調里的表情,他冷淡得教人心驚。

小書先是一愣,僵硬身體,然後像機器人般,緩緩回頭。

「冠耘先生好。」

「我問妳,妳在做什麼?」

「我在……撿樹葉。」小書巴巴地走到他身邊,巴巴地把手上的心形葉片捧到他面前。「很美,對不對?」

橫瞄一眼,他看不出哪里特殊。

壁耘的「不生氣」鼓勵了小書多說幾句——

「釋迦摩尼在菩提樹下證道,他憐憫世間情苦,身為人更苦,產生了普渡世人的想法。」

這個起頭話題有點怪,但他們很少交談,第一次不自然,難免。

「妳想普渡誰?」意外地,他非但不生氣,還與她交談一句。

可以的話,她最想普渡自己的愛情,只不過遂意難,遂心更難。

「我沒有佛祖的能力,只能自私地希望自己平安順利。」

自私?與其說她自私,不如說她認分,她認分地當一個下人,認分地在他回過頭時低眉,她從沒因為攀上關系,就認定自己與眾不同。

「對未來,妳有什麼打算?」冠耘問。

不管有沒有蘇真嬋,總有一天,他們之間會走到盡頭。

「我是個沒有未來的人,是你給我未來,我的未來會依照你的要求行進。」她是個謙卑的膜拜者,愛他是她唯一奢求。

「妳從沒有過想要的東西?」冠耘又問。

一、二、三,他問了她三句話,這……算是聊天了吧!小書的心中漲滿喜悅。

「我有。」她回得又快又迅速。

「妳要什麼?」

「我要愛情、婚姻。我並不特殊,要的東西和天下女生一樣。」

「妳有愛情嗎?」

「是的,我愛你。」她的答案和四年前一模一樣。

「妳愛我?」這句話他听過,可是他不相信,一如他不信任愛情。

「是的。」

「即使我將結婚?」有趣吧!還沒走入禮堂,就有人領號碼牌,準備當後補情婦。

「是的。」

「妳不介意自己成為第三者?」

「我介意。」

「妳介意?」

壁耘訝異于她的答案,他以為小書會說——我不在意,只要能和你在一起。這句話許多女人對他說過,包括小書的母親。

這幾年,想得通透,他知道男人的魅力在口袋,只要荷包滿滿,就算他是鐘馗轉世,所有女人依然會對他傾心,因此閱人無數的文沛鈴挑上他,並不稀奇;至于這個小書……

她說自己不特殊,所以愛上他的金錢與身分,不稀奇。愛情,不過是廉價的東西,他再不讓廉價物品控制自己的心情。

「我不搶別人的婚姻,不要別人的戒指。」

小書說得篤定,認真誠摯的態度讓冠耘聯想起幾個月前,她在晚餐桌上對蘇真嬋的反駁。

她說——將來會有個愛我的男人,親手將最珍貴的戒指套在我的手指上。

「我不會娶妳。」他回答她另一個篤定。

他的說法不教人意外,但小書是棵有耐心的捕蠅草,在風中,伸展雙臂,等待愛情。起碼,他們之間漸入佳境了,不是?至少,他們可以開始聊天了,不是?

「你愛我嗎?」小書大起膽子問他。

「不愛。」他的態度和她一樣堅持。

他的回答帶出沉默尷尬,可是小書不死心,她換個角度問︰

「你還恨我,因為我的母親嗎?」

她一問,他認真思索,才發現文沛鈴已在腦間模糊,曾經存在的恨淡然,他欺負她只因為她是她,而他習慣欺負。

「不。」他實說。

壁耘的回答讓小書燃起希望。他不再恨她了呀!那麼慢慢地,他會將她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再慢慢地,他會愛上她,一如她愛他。

「你愛蘇小姐嗎?」

「不愛,但是我會適應她。」他不屑說謊。

「婚姻是長時間的歷程。」

「所以我不準它失敗。」他在文沛鈴手中敗過一回合,這次重頭來過,他要排除所有失敗可能。

「你會認真經營婚姻嗎?」小書問。

「它在我的掌控當中。」

「以後不管怎樣,我希望你幸福。」

「不管幸不幸福,我確定,蘇真嬋不會讓我變成笑柄,至于妳,妳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吧?」

「是的。」小書埋了憂郁的笑意仍然挑動人心,是心疼……說不來的心憐。

「妳很美麗。」情不自禁,他伸出雙手摟住她,曉得自己的沖動多不合宜,曉得明明是自己一再叮嚀,他們的關系只在他的房間、在有需求的夜晚進行,但契合的身體、膠著的唇瓣,帶來了濃濃的愛情甜蜜。

「我希望自己的美麗能眩惑你,讓你改變心意。」她大膽,為了他不曾出口的夸贊。

淡淡一哂,她實在是個不容易放棄的女人,也好,至少這確定了,她留在他身邊時,會一心一意。冠耘說︰「我是一個意志力堅強的男人。」

「人會改變。」

「那個人不會是我。」他要她的身體、要她的心,卻不要有她的婚姻,原因雖矛盾,卻簡單得不合理——他不信任她和她的愛情。

小書不管,她的心一下一下,敲響著愛他、愛他、愛他,他的心,恨意逐漸遠離。

夏風在菩提樹梢刮起舞序,翻飛的心,跳躍美麗,愛情在滿是星子的墾丁夜空里,閃耀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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