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親隊伍甫進南園,馬上被迎入皇家莊圈。這座園子,雖稱不上金碧輝煌,卻也是處處亭台樓閣、小橋流水,雅致極了。
太監宣過聖旨,確定迎親日期後,禮官送來單子,上面載明了迎親諸事。嚴格說來,並不繁復,至少比起大周、比起阿朔迎正妃和側妃而言,要簡單得多。
意外的是,我本以為南國是小柄,所以禮制自然也簡約,卻沒想到所有的簡單只是因為──宇文謹娶的不是皇後而是嬪妃。
想起來了,皇後說的是︰「南國前年與我大周結盟,新王剛登基,皇上有意思送一個公主過去和親,瞧我大周國勢,公主嫁過去絕對不會吃苦的。」
她可沒說,新王未娶皇後,身邊沒有三五個王妃,八九個嬪妃、貴人。
我只是一廂情願地想著,大周國勢強,送出門的公主怎麼能不當皇後娘娘?卻忘記我這位公主是假的,是燙手山芋。
蠢吧,不當阿朔的老二,卻跑到這里來當陌生人的老二。我怎麼就沒去算算命,說不定命理師早有先見灼知,會鐵口直斷道︰「小姐,你這輩子是小妾的命,老天注定的。」
對于此事,我沒發表意見,心里卻把背地陰我的皇後罵了個透。
在園里住下後,照應諸事的仍是一路陪我到南國的宮女。
我不出門,只偶爾在園里四處逛逛,雖心悶卻不尋事,我平平靜靜、安安分分,開始有了公主的樣兒。
幾日後,康將軍在下午叩門探訪。
「稟公主,明日送公主進宮之後,臣就要回朝復命了。」
那麼快啊,過了明日,章幼沂這三個字就失去存在價值,從此成為沂妃、德妃、淑妃之類的女子,從此深牆高苑,日復一日……怎地甘心?
「幼沂有件事想請托將軍。」
「公主請吩咐。」
我向橘兒點頭,她便自箱籠間找出一個信封。
前夜,我將這段日子里寫的書信收拾整齊,全擺進信封里,再在封口處滴上蠟油,然後將阿朔送給我的玉佩給蓋上去。這樣,即使不署名,他也知道是誰的大作。
我知道自己在賣弄小聰明。一向是這樣的,我用小聰明吸引他的心,用小聰明指望著……過了今日明日,他不將我忘記。
「煩將軍把這封書信帶給太子爺。」
康將軍毫不猶豫地收下了。
他是願意幫這個忙的吧,倘若連爹爹都知道我和阿朔的事,那麼他應該多少也耳聞了。
明日進宮已是既定事實,無論如何,阿朔都無力阻止了,那麼只是幫忙傳傳信,誰都不會忍心拒絕吧?
想起阿朔,心又疼了,隱隱地抽著痛著,不嚴重,卻也讓人無法忽略。
想著他的聰穎俊杰、他的疼惜體貼,想著他的胸中丘壑、他的機謀算計,歷經重重生死離別,前塵往事呵……恍然如夢一場。
假如從未愛上、從未用心用情,假如一生無心無肺,是不是就能無怨無艾、無痛無悲?是不是就能坦然處之?
但,坦不坦然都不重要了,往後,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他的苦我照管不到,我的痛傳不到他心上;他的人生、他的帝王路還長遠得很,而我……我呢?就這樣,在繁華里淹沒?
康將軍走後,我坐到鏡前,在黃銅鏡里端詳起自己。
又瘦了些,面容有些蠟黃,不知道是不是那毒物惹的禍。本來就不怎麼秀色了,再變成這副模樣,還真是愧對南國君王。
「要不要休息一會兒?這幾日,小姐睡得不踏實。」橘兒倒了茶水,走到身邊。
橘兒也听見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她豈知,翻覆的不是我的身子,而是我的猶豫不決。
再望她一眼,猝下決定,我將門閂緊,把橘兒帶到內堂,拉她上床,放下床幔。
只見她的臉紅撲撲,冒出微微細汗。是我怕冷,屋子里得燃上兩三個炭盆子,讓她熱著了。
「橘兒,我有一事相求。」我握住她的手,施了力氣,教她知道我有多鄭重。
「小姐,有事您直說,橘兒一定替小姐辦到。」
話到舌間,繞過兩回,我心底明白,沒有時間猶豫了。眉頭一皺,心兒一緊,我把話一口氣吐出來──
「明天,你頂替我嫁給宇文謹,好不?」
她被我的話駭著,杏眼圓瞠,捂住嘴巴硬聲問道︰「小、小姐……」
「別急,先听我說。橘兒,你比我更美上十分,讓男人挑,十個有九個半會挑你。記不記得,每回上街,那些公子王孫是不是瞧你瞧得雙眼都發直了?」
「可、可……橘兒不行的。」她急了,拚命搖頭。
「行的、行的,橘兒不只外表美麗,心地也善良,娶了你,才是宇文謹最大的褔氣。」我握住她的手說。
「橘兒只是小婢女呀!」她惶恐地甩開我的手。
「那是在大周,到了南國,誰知道你是公主還是婢女?我說你是公主,你便是公主。」
「不成的……西貝貨早晚會被拆穿。」
「要提西貝貨,我不也是西貝貨?你說說,我和皇帝哪有什麼血緣關系!?還不是一道聖旨下,我就成了凊沂公主。倘使那道聖旨上面的章幼沂改成橘兒,你就是公主了。」
她低頭不語,只是一雙手不停地扭啊絞的,把手上的帕子絞得不成樣。
我嘆口氣,勾起她的下巴,認真說服她︰「瞧你,香腮凝荔,眉目如畫,美得不可言說,倘若我是宇文謹,得此佳人,是三生有幸。」
「小姐……冒名頂替,是殺頭的大罪啊!」
「誰知你冒名頂替?明日,宮里會派人來為你梳妝打扮,到時候鳳冠霞帔一穿,哪知道誰是誰?」
「騙不過的,小姐聰明伶俐,橘兒啥都不懂,一進宮,肯定會被看出來。」
「就是不懂才好,不懂才會小心翼翼、才會溫順恭謹,知道嗎?在後宮生活,需要安靜乖巧、需要謹慎細心、需要溫柔善解……就是不需要聰明伶俐。」
若聰明伶俐有用的話,我豈會淪落到今日?忍不住地,一抹苦笑自嘴角泄露。
「可,我怕啊。」
「怕什麼?我不是吩咐過了,讓所有宮女都隨康將軍回去。」這般,知情的人全回大周,再不會有人來掀秘密。
「如果君王問呢?堂堂公主,怎連個隨身服侍的人都沒有?」
我對她淺淺一笑,「如果宇文謹夠聰明,他知你遣走宮人侍女,不但不會間,反而會更加寵愛你。」
「橘兒不懂。」
「想想,你是大周公主,公主下嫁南國,多少有些紆尊降貴意味,今日你出嫁,連陪嫁宮女都攆回國去,這不是表明了願意徹底舍棄公主身份,嫁雞隨雞、一心一意當宇文謹的好夫人?」
「這樣……說得過嗎?」
深深望住橘兒,我擔心的才不是說不說得過,而是擔心後宮生活不容易,她若無堅定意志,將她單獨留下,不是福,是禍。
可她不留,我就別無選擇了。
凝睇著她,我放軟聲調︰「橘兒,你有權利選擇自己的未來,假使你不肯,我自是無話可說。明日,你就隨宮女們回大周吧!」
我刻意這樣說,斬斷她與我共侍一夫的念頭,她只能選擇險進或穩退,沒有模糊空間。我只盼這些日子的說服,讓她對宇文謹留心。
她低眉,無言。
我嘆氣,拍拍她的手背。「若你想改變命運,就賭上這一回;如果你寧可一輩子當‘橘兒’,我也不能勉強你。人人皆知富貴險中求,可冒險畢竟教人畏懼,你想想吧。」
她還是不語。
下床,我自箱籠里找出一個紅綾包果,層層打開後,里頭是個嵌銀絲的楠木盒子,打開盒蓋,我從里面拿出一個瓖著翡翠的金項圈,交到她手上。
「日後,你若成了王妃,這東西你自然是看不上眼,但眼前我也只能給你這個留作紀念,其他都是皇後賞下的,我必須帶進宮。」以退為進,我希望這些閃亮亮的東西能助她下決定。
她咬了咬唇,似是有話要說,但磨蹭了半晌,仍說不出口。
「莫非你介意這次入宮,只是當個嬪妃不能為後?」
「小姐,你在說什麼呀?橘兒只是供人差遣的小婢,能嫁給一國之君已是前世修來的福氣,怎還能……貪求太多!」她急了,話沖出口,雙頰羞紅。
聞言,我定下心。成了!
很好,她心里是願意的;很好,她懂得不計較、懂得滿足,後宮漫長歲月,就能圖得平安穩當。
「既然願意,就牢記我的話。入宮後,你要凡事恭順謙和、認分,把公主身份拋在一邊,我想,應該不至于有人來為難你。」
「橘兒知道。」
「你不必擔心會不會穿幫。康將軍說過,明日你進宮後,他就要領兵回朝復命,到時熟識的人都離開,再沒有人能指證你。只要能順利嫁給宇文謹,之後,就算有人知道你不是真的凊沂公主又如何?難道真要為這種小事挑起兩國爭端?我猜,屆時就算你站到大周皇帝面前,他也要一口咬定,你就是他封的凊沂公主。」
事關兩國外交,誰能不謹慎?只要能安然度過明晚的洞房花燭夜,我們就贏了。何況,我是男人的話,也會為了能娶到這樣的嬌妻美妾而得意。
「真的嗎?」
「真的,我保證。只是往後宮里沒人照應,你要處處小心。」
「嗯。那小姐你……」
「不必擔心,我有皇帝賞賜的一百兩黃金,那些夠我吃穿不盡了。」
「小姐要回家嗎?」
「不回。」那些人、那些事,從此與我一刀兩斷。
我望著她,細細叮囑了些瑣事,件件樣樣都要她記牢,直到天光初亮方罷。
翌日,我們互換衣著,等待宮里的人來。
梳妝、上頭、穿衣,美麗的橘兒像個芭比女圭女圭,任人折騰。她臉上始終帶著淺淺的微笑,不知是在為未來的人生感到欣喜,還是想用笑容來教我安心。
一襲大紅嫁裳穿到她身上,錦繡燦爛,艷麗鮮明,襯著橘兒姣美的面容,更是美麗得不可方物。一抹紅霞掠上雙頰,她露出含羞帶怯模樣。
每個人都在選擇自己的人生,我是,橘兒也是。之後,我們都只能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
喜娘為她戴上珠冠之後,退了下去。
必起門,我回身到案前倒了兩盞茶,一盞遞給橘兒,一盞自己拿著,說道︰「橘兒,我以茶代酒與你辭行,從今爾後,你就是章幼沂,再也不是橘兒了,懂嗎?」
她點頭,答應。
我從漆盤里取出大紅蓋頭,為她覆上紅巾,終于大事底定。
送走橘兒之後,我便躲在衣櫃里,直到夜深,才悄悄地從屋里走出來。園里沒什麼人,我很容易地就從後門偷偷溜走。
走到大街上,濃厚的烏雲埋了月亮,點點雪花拍打著我的臉頰,寒風撲面而來,風聲在我耳邊沙沙作響。
很冷,但一股無可言喻的清新感滲進心肺,我大大地做了個深呼吸,覺得很開心,彷佛這些日子以來落在身上的枷鎖全都不見了。
從今天起,我又是自由自在之身,章幼沂的苦惱、痛楚全與我無關,至于那時不時竄入腦袋里的思念……
不怕,我很能干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淹,這點本事我有。
兩個月後,我在南國京城的城郊處,買下一個不大的莊園,還雇了門房、婢女和廚娘。
大周是不回去了,要斷當然得斷得徹徹底底。但我之所以會決定留在這里,還有一個重要因素──離這里不遠的城里有一間藥鋪,貨色齊全,可以買到我需要的藥材。
這里雖是南國,但生活習慣、吃食與大周並無太大差異。因此新生活很簡單,鎮日就是吃吃睡睡、賞花看鳥,要不就是領了婢女到街頭閑逛,皇帝賞賜的一百兩黃金,供了我舒適日子。
沒有電視計算機的日子,光陰過得極其緩慢,閱讀成了最好的休閑娛樂,這段日子我買了不少書,天天讀著,說話、氣質因而越來越有古人味兒。
所以說,環境影響一個人何其巨大,我怎能埋怨阿朔把愛情、婚姻看得太輕?娶妻迎妾,是這個時代的男人都做的事情啊!
這日,精神不錯,我攜了婢女小敏進城,一方面是悶得慌了,一方面也是藥煎完了,得再重新抓過。
「小姐,您干啥天天吃藥?是生啥病啊?」
小敏臉圓圓的,身子豐腴,白白的臉上有幾顆麻子,才十四歲,手腳伶俐、很懂得察言觀色,什麼事一教就上手,不必我花太多心思。
她家里有爹娘和幾個弟弟妹妹,雖然貧窮,全家人窩在一塊兒倒也有趣。本沒想過出來幫佣,留在家里織織繡繡也能掙幾個錢,實在是听說我一個姑娘獨居在外,需要個照應,她娘心慈,就讓她來了。
她常說︰「沒想到姑娘性情這般好,不但給我月錢,還讓我把弟妹帶進莊里玩耍,他們怕是這輩子都住不起這樣的大屋子呢!」
只不過是小到不能再小的恩惠,她卻講得天大地大,說穿了,不過是我怕寂寞,多些孩子的笑聲,圖個日子快活。
「沒什麼大病,就是身子虛,大夫說要日日喝著,調養調養。」我搪塞了幾句。
小敏問倒我了,這藥得喝到幾時,我也弄不清楚。
上回興起,我把藥倒在花盆里,不過斷了半日藥,夜里,月復間又開始隱隱作痛、全身冒冷汗。手腳無力的感覺讓人心慌慌,我連忙喚起小敏,重新煎一服藥。
和親路上,康將軍對我的用藥特意留心,時時盯著橘兒給我熬藥,我猜……這藥怕是不能斷了。現在想想,我的第六感真靈驗,什麼病去如抽絲,恐怕是應了我那句「春蠶到死絲方盡」。
到死……絲方盡?情絲也是嗎?會不會隔一段時間,思念少了、回憶少了,情絲也跟著淡薄?
總不至于非要人死,絲才吐盡吧!這樣的情太苦,我不愛。
「給小姐看病的大夫厲害嗎?要不要咱們再尋一個能干大夫,說不定他不必天天讓小姐吃苦藥,也能把小姐的身體調養好。」
「小敏煎藥煎得累了?」我取笑她。
「不累,才不累呢!」她連忙否認。「上回,小悅想替我的工,我還不肯。」
小悅是小敏的妹妹,小她一歲,個頭卻比姊姊大。她很少說話,做事卻仔細貼心,那次我教她認幾個字,才看兩遍,她就記全了。
听小敏說,小悅回家後,時常拿著樹枝在沙地上練字,非把字全寫齊了才肯吃飯。爹娘常笑話她,說他們家就要出個女秀才了。
听見這話,我心里不舍,便買了幾本書冊和文房四寶讓小敏給她送去,她高興極了,從此一得空就往我那里跑,擦桌子、抹地板,她用自己的方式向我表達感謝之情。
如果說,我在這個時代有什麼不肯舍棄的,大約就是這些人的情感吧!鏞歷的、鏞晉的、鏞貫的……大大小小皇子都無條件對我好,現在,連小敏、小悅也是這般一心一意待我,被人這樣對待,誰都會割舍不下。
一踏進藥鋪,我們就讓一雙眼楮盯上,偏過頭,我瞄對方一眼。
那是個外表端雅,看似溫潤淡泊的男子,他穿著淺紫色袍服,嘴角含著溫柔笑意,靜靜地注視著我,即使同我對視,也不改態度。
我刻意轉開頭,但他並沒有別開眼。
挺直背,目不斜視,我平靜地把藥方交給老板,盡量不引人注目。我吃過虧,已經慢慢學會沉潛。
「小姐,你認識那位公子嗎?」小敏也發現他的注視,偷偷扯著我的袖子問。
「不認識。」
「他那樣看人,好像你們很熟。」
「放進鍋里滾個兩刻鐘,什麼東西煮不熟?」我笑笑,不以為意。
「小姐,我是認真的。」
我笑笑,拍拍她的手背,「別理會他,咱們又不能控制別人的眼光。」
「可,那公子長得真好呢!」小敏用帕子掩唇笑道。
長得再好的男人我都見過,真要論較,他還排不上名次。
「小敏心動了?沒問題,待會兒我先回去,你留在這里,把斯文公子看個過癮。」
「哪有當小姐的這樣子說話!」她一跺腳,努著嘴輕嗔道。
我也沒辦法啊,來了這麼久,就是學不來當大家閨秀。
老板把藥交給小敏,在小敏付藥錢同時,老板遲疑了一下,忍不住說︰「姑娘,上回老兒同您說過了,這藥……不能多服啊。」
是啊,上回他是略微提過,可不服藥會怎樣,我不是沒試過。
「我想,沒大礙的吧。」我刻意說得輕松。
他看小敏一眼,又望瞭望我,低聲問︰「請教姑娘,你是不是常常覺得身子乏力、見風就發冷?」
「是。」
「這藥……能不服還是不服的好。」
他說得客氣,但也讓我明白,我的嗜睡和怕冷和這副藥有絕對關系。
「多謝老板,我理會得。」說著,我讓小敏提了藥,一起往外走。
沒想到的是,那個一進藥鋪就盯著我直瞧的紫衣男子,此時竟擋在門前,不讓我出去。
他拱手問︰「姑娘,可還記得在下?」
紫衣男子看著我的目光溫潤如玉,那面容、眼瞳和神態讓我聯想起花美男,他也常用這種方式看我,不帶侵略性的、讓人舒服的眼光。
我在腦袋里搜巡過一遍,搖頭。
「能力越強者,責任越重。」他說。
這句子喚醒我某部分記憶,然後,他的眼神幫了我一把──「是你!」
是他?那個丑陋無比,左眉比右眉高,鼻子紅通通,嘴唇厚得往外翻,腋下還拄著拐杖的男子!
難怪覺得他的眼神熟悉,我記得自己還對他微笑過。
「姑娘記起來了?」他松了口氣。
「那個時候……」我指指他的臉,恍然大悟。易容術呀,我終于見識了一回。
「那是我和兄長之間的小賭約。」
「賭約?」我听不懂。
「我們打賭,只要有姑娘願意對丑陋的我微笑,而對風儀俊雅的哥哥視而不見,他就放手,讓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是姑娘相助一臂,在下受恩了。」他拱手一拜。
只不過一個微笑,我又給了恩惠?
唉,是這年代的人們把「受人點滴當涌泉以報」發揮得太徹底,不是我突然性格大變,變成樂善好施的大好人。
「沒什麼。」略點頭,我拉起小敏往外走。
「姑娘,在下略通醫術,不知道可否讓在下為姑娘號脈?」
他的話讓我的腳步一頓。
小敏則輕扯我的袖子,在耳邊說悄悄話︰「小姐,老板都說了,這藥不能常吃,你就讓公子看看,說不定公子比你那位大夫更高明呢!」
這丫頭,真是對人家公子上心了?可她沒說錯,我也想弄明白這藥是怎麼回事。
「那……就麻煩公子了。」
本想找個飯店客棧的,但小城鎮飯館本就不多,加上來了幾路商家,到處都顯得吵鬧。于是小敏幾聲鼓吹,讓那位公子跟著我們回到莊園里。
我的房子不大,一間正廳、一間偏廳,後頭有四間房,隔著小小的園子,近後門處,有廚房和一間收拾整齊的木屋,供門房和他的妻子居住,他的妻子負責料理我們的三餐。
沒有公主身份,看個病也沒了那麼多麻煩,又要放簾子又要纏線的。來到屋里,兩人對坐,他修長的手指搭在我的脈搏上,望聞問切,每道功夫都做得很認真,末了,他還打開我剛抓回來的藥帖,一一細細察看。
「姑娘不是病,是中毒。」他抬眉,看著我說道。
一語中的。很好,這證明他不只是略通醫術。
「是。」
「這毒名曰七日散。」
「七日散?」
這倒是我第一次听見。這毒叫做七日散?還好,不是斷魂丹、離魄丸之類嚇死人不償命的毒,應該……不至于太嚴重吧。
「這毒很稀少,主產于大周的關州地帶。」
聞言,我心里一驚。關州……那不是端裕王的封地?所以阿朔認定幕後主使者是端裕王,而禹和王不過是傀儡?
「它會要人命嗎?」
「中了七日散之毒者,腸翻胃爛,先傷胃,再傷心肝,若沒有及時醫治,七日內必亡。」
我又多上了一課,原來不是擁有恐怖名字的毒藥才會毒死人,簡簡單單的七日散,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七天,多一天都不成。
如果當時,我知道自己將吞下的是這種駭人毒藥,我替不替阿朔?
我想……還是替的。比起阿朔,我更有死的本錢,死對我來說不是魂歸離恨天,而是回到溫暖的家里面。那個家雖然有個重男輕女的慈禧老女乃女乃,有對毒嘴雙胞胎,但總是我的家人。
何況,這個時代沒有阿朔,我的存在似乎少了定義。
「那麼,我吃的藥呢?」
「這個不是藥,也是毒。以毒抑毒,懂得開出這帖藥的大夫,算是相當高明的了。但他沒想到,這藥服用過久,寒毒會侵入你的經脈。」
所以,是寒毒讓我冷得不得了?
又想嘆氣了,明知道我的身子糟成這個樣兒,就算留在大周,想搞出兄弟鬩牆都有技術上的困難,皇後仍是千方百計要我和親出嫁,打的是什麼如意算盤?
是不是我死在南國,便與禹和王、端裕王無關,那麼阿朔就不會冒險弒兄,他的太子地位才得以保全?
也是,在皇後的棋局中,誰都可以被犧牲,只要能保全「帥」,棄車棄仕都無所謂,何況我這顆小小卒子。
很悲傷,我卻不能撻伐她。我說過,環境影響人至深,她是被這樣教養長大的,又在後宮存活多年,這樣做有什麼錯?若阿朔成了個千秋萬載的英明皇帝,千百年後,歷史上還要為她記上一筆功績呢!
「還有得醫嗎?」我忍不住輕嘆。
「當然有,在下‘略通醫術’。」他強調了那四個字,然後溫溫地笑了起來。
這個人的情緒似乎不會大起大伏,像一杯溫開水,談不上好喝,但就是給人溫潤舒服的感覺。
「略通醫術是謙詞吧?能把話說得那麼篤定的人,可不多。」宮里的太醫也只能遮遮掩掩,用些虛言假語隱瞞病人。
「這藥別吃了,我回去給你帶一副藥丸過來。」
「解藥?」
「不是解藥,也不是毒藥,它可以抑制你體內的毒,卻不會讓你繼續嗜睡。至于寒毒入侵讓你異常怕冷的癥狀,得等我替你徹底解毒之後,再來慢慢調養了。」
「為什麼不直接替我把毒解去?」
「解藥的配制有些困難,我必須找到幾味不常見到的藥材,說不定還得回家去請兄長幫忙……」說到這里,他好看的眉頭皺起,溫柔笑意斂起。
看他的模樣,似乎是不太樂意回去請兄長幫忙,其中原委,我不清楚也沒有立場問。
但不管怎樣,總是多謝了。
「記得,每日服上一丸,切不可中斷。」
「中斷會怎樣?」
「會毒發身亡。」
「我發作過了,沒事。」我將上次沒服藥的經驗同他說了。
「那是因為你很快又服下抑毒湯藥,至于我給的藥丸,若是你敢連續三日不吞服,我保證這次不會像上回那般輕松。」
「說說,會多‘不輕松’?」
「你會先覺得全身發冷,然後慢慢地感覺四肢百骸像被冰塊凍著。你模過冰塊嗎?」
「模過,涼涼的,很舒服。」
「假使把手掌貼在冰塊上一個時辰呢?」
「冰、冷、刺痛,但會漸漸失去知覺。」因為掌心的神經遭到破壞。
「說得好,就是刺痛,那冷會刺痛你每一分知覺,隨便輕微的震動都會讓你痛到生不如死,當痛從手腳傳到身軀、傳到腦子之後,你就會看不見,再然後……」
「再然後怎樣?」我追問。
「然後,只有大羅神仙才救得了你。」他淺淺一笑。
「別嚇我,我是病人呢!」噗哧一笑,我無辜地指指自己。
「總之,不能斷藥。」他再三叮嚀。
「遵命,大夫。」我做了個舉手禮,在觸見他疑惑的眼光之後,忙吐了吐舌頭,轉移話題。
那日之後,他經常過來串門子,聊東聊西,說著我沒听過的游歷。誰想得到,他年紀輕輕,已經游遍三川五岳,若是寫本出名游記,肯定能和馬可波羅相媲美。
他同我和小敏成了好朋友,有時我們讓廚娘加菜,有時他會帶好吃的過來,一來就耗上大半天。偶爾,我陪他到街上義診,雖幫不了太多忙,但外科包扎,我可是很在行。
半個月後,他的兄長、那個英氣勃勃的男子出現。
我相信,即便再不樂意,他還是向哥哥開口求助了。那些藥,一定比我想象的更難得到。
他說他叫方煜,哥哥是方謹,兩人不是同母所出,但手足情深。
方謹在朝為官,而方煜對官場不感興趣,一心想游歷四海、為人治病,哥哥不同意,想說服他為家國盡力,上次的賭約,就是為這個。
方謹出現的次數不像方煜那麼頻繁,但都稱得上是朋友。
他熱情、大方,是個很有意思的家伙,老喜歡和我爭辯女人問政。他的口才比我好、氣勢比我高,惱得好幾次我想摔杯子送客,可想到那些杯子帶回現代都是骨董,哪舍得摔!
有次,我洗手作羹湯,幫他們弄了個古代版的漢堡。光看他們的表情就知道,他們對這道菜肴不感興趣,可為了「增進友誼」,還是乖乖吞了下去。
後來,我又弄出生菜色拉,方煜滿臉憂郁地吃了,而方謹的表情里,有著壯士斷腕的悲愴。
我不知道自己的手藝哪里出問題,在遙遠的大周後宮,皇子們可是愛得很。
唉,又想起他們了,他們總是在不經意間,偷偷蹦出來擾亂心情。
他們還好嗎?鏞岳那個驕傲小子是不是一樣把眼珠子別在額頭上?能言善道的鏞雒是不是又到處與人說故事?可愛到不行的小鏞暨有沒有長高?我的折翼天使鏞歷有沒有被欺負?
至于「他」……是的,很想很想,想到不能言、不敢說,害怕話一說就碎了……碎了我苦苦維持的淡漠。
時不時,我遙望遠方星月,默祝那人一切安好;時不時,我對著玉佩,淚流滿面。
說斷就斷,那需要多麼大的豪情才辦得到?
而我,終究只是一名女子……
就這樣,歲月匆匆,冬去春來,在方家兄弟的相伴中,我離開大周已經半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