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英豪 第九章
作者︰韋伶

玉桐呆站在村落前,她從未見過如此殘忍的景象,不敢相信這片燒焦的廢墟是她曾經住餅的地方。她閉上眼楮不想去看地上那些殘尸,但有關他們的記憶卻浮上心頭——

躺在屋前的那人,就是首先對她綻開笑容的老漢,她甚至記得他的門牙掉了兩顆,嘴一笑開就格外親切,他不像什麼海寇,反而像是街坊上和藹可親的老爺爺。

而躺在另一扇門前的,就是那個拉胡琴的人。

認出慘死的他,玉桐立刻嘔吐出來。此外,還有許多人,每一個都是曾經熱情招呼她吃飯唱歌的善良百姓,下場竟這麼慘!

是誰害他們的?

「是我……是我害死你們的——」

她一下子哭喊出來,站在尸首前痛不欲生地放聲大哭,豆大的淚一顆顆掉出眼眶。

「你們是那麼的相信我,我卻辜負你們的信任,害你們死得不明不白!」她痛哭失聲,愧疚的情緒泉涌而來。「是我害死你們的!全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

她嘶啞吶喊,一聲又一聲,淚水狂泄而下,過度激動的情緒讓她整個人快要不支倒地。

「玉桐!」

跋到的人是南募,當她猛然回頭驚見是他,她更加激動地哭道︰「對不起,是我害死他們的!是我!」

南募扶住幾欲暈厥的她。「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玉桐悲慟地哭喊,視線因淚水而一片模糊。

「別哭,把話講清楚。」

「我把這里的位置寫在紙上,沒想到善褚突然出現,他搶走紙張發現了這個秘密,于是他馬上帶兵前來。他本來就懷疑雲燕子與海寇有掛勾,看見這里的景象,他心中的疑惑全都證實了!我已經努力阻止這一切發生,但還是太晚……」她悲傷哭泣,眼淚奔泄直下。「南募,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我害死這麼多條人命,我該怎麼辦?!」

她抱頭大哭。

南募心疼地抱住哀痛不已的地,哄道︰「別哭,冷靜點……玉桐,冷靜點……」

然而她只是持續瘋狂地哭吼,這樣子殘酷的結局,早巳超出她所能承受的範圍。

「別哭……別哭……」他不斷地哄她。「我叫你別哭!」

他猛然怒罵,把她拉離懷中用力搖她,可她仍淚如雨下。

「別哭,玉桐!」

他突地扣住她的頸部,雙唇鎖住她的唇、吞去她的啜泣。

面對這場浩劫已經令他心慌意亂,兩人大可冷靜下來,好好想想下一步該怎麼做,然而她只是讓悲愴的情緒—股腦地奔泄出來,一聲聲哭到他的心坎里,一聲聲教他痛苦難捱……

他該怎麼做?耐性早已喪失,消失殆盡。

他狂猛地品嘗她的吻,用盡全身力量佔有她柔軟的唇瓣。

兩人之間幾無空隙,他急迫地吻吮她,饑渴地強索著,不管她是否有所回應,他要她!

在他的侵略下,玉桐發出低泣的申吟,脆弱的內心使她忘形地倚向那寬闊而安全的胸膛,仿佛唯有如此,她才能得到一絲心安。

激情過後,玉桐被南募擁在懷里,雙方分享彼此的體溫。

她柔順地枕在他的臂彎里,已不再哭泣,然而緊蹙的眉心泄漏了她悲傷的情緒,使她的眸子失去了往日靈活的光彩。

她幽幽地說道︰「不曉得有沒有人順利逃走……」

「被追捕的日子他們過多了,也習慣了,雖然這場危機來得讓人措手不及,但依我對他們的了解,我相信他們大部分的人已經全身而退,現在或許就藏在某個地方。」

「你是說真的,還是在安慰我?」

「我大概看了一下,那些死去的人,全是些年邁的老人,他們應該不是來不及逃跑,而是刻意留下來抵擋官兵,以掩護婦女及孩童撤離的。」

玉桐驀地抬頭凝視他。「那壯年人呢?」

「要到南方落地生根,需要的正是能擔負重任的青壯年人,所以他們不能犧牲,應該是與婦孺們一起撤離了。」

玉桐紅了眼眶,既驚又喜地道︰「知道他們在哪里嗎?」

「應該還在這座山頭。」

玉桐連忙起身穿上衣物,急切地道︰「那我們趕緊去找他們!」

南募在她的央求下穿妥衣物後,便隨她往山林里頭前進,走過布滿黑石礫的荒野山頭,穿過一條條清澈的溪河,層林疊翠已經轉變為幽深森林。

玉桐的兩腳開始腫痛,額頭亦滲出汗水,但她執意繼續在布滿蔓藤枝葉的林間尋找他們。

突然間,玉桐腳底一滑,整個人終因過度疲倦而撲倒在地,沒想到卻意外瞥見腐葉堆上有一只小鞋。

「你沒事吧?」南募擔憂地問,蹲在她身旁要扶起她,她卻瞪大眼,倏地把鞋子抓至眼前,一臉喜出望外的神情。

「南募,是鞋子,小孩的鞋子!」

她倏地爬起,來不及回應南募的關懷,已先忙著眺望四周。忽然間,她的淚水直流而下,忍都忍不住。

穿過蔓藤枝葉,隨風而來的……

是一陣又一陣小孩子嚎啕大哭的稚音。

***

「事情都已經發生,再責怪任何人也于事無補。」

說話的婦人是幸免于難的村民之一,她懷中抱著因哭累而睡著的孩子。包括她在內,一群人就這麼狼狽不堪地躲在山洞中。

玉桐始終低垂著頭,內疚不已。

南募明白她的感受,伸手握著她的柔荑,適時地提供支持。

另一位村民說︰「該發生的遲早都會發生,大部分的人都能順利逃出來,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

血氣方剛的漢子不苟同,想起死去的同伴,立刻憤怒地捶牆。「這群狗娘養的官兵,究竟要把咱們逼到什麼樣的地步才肯罷休?你瞧瞧咱們這些人,死的死、傷的傷,就剩下這麼一點命脈,為什麼不肯放過咱們?」

是否非要將他們趕盡殺絕才甘願!

一旁的小少年顯然驚魂未定,結結巴巴的問︰「大……大叔,我們該怎麼辦?官……官兵已經發現我們的行蹤,沒把我們全部捉拿到案,他們一定會再來!」

躲在山林里也不安全,但究竟哪兒才是他們長久的容身之所?

女人們一听,個個淚眼婆娑。「是啊……他們一定會再來的。」

玉桐抬眼望向她們,見到的是一群束手無策的可憐人,一時之間好不心酸。她想安慰她們,卻不知道從何安慰起,于是只好默默掉淚。

少年口里的大叔怒氣沖沖地道︰「他們來一個我殺一個,來兩個我殺一雙!大不了賠上我這條命與他們同歸于盡!」

漢子的老婆激動的吼向他。「你閉嘴行不行!今天我們看到的死傷已經夠多了,不要再讓我們傷心了,可不可以?」

「但是我咽不下這口氣,我……」

「嫂子說的沒錯,你去最多只是送死,何苦白白犧牲?」另一位漢子道。「當務之急,還是想想下一步該怎麼做,比較實際。」

「是啊,何苦白白犧牲……」

眾人不禁感嘆,他們沒有其他選擇,落到今天的地步,是過去做海盜為非作歹的報應。他們不能出面投案,依他們過去的罪狀,縱使朝廷看在他們主動投案的分上,對他們網開一面免于一死,但流放千里的下場是可以想見的。

男人們不願意和自己的妻小分開,除了逃,還是逃……

玉桐不忍心,看著南募道︰「你不是說已將偷來的貴重物品變賣,幫他們湊旅費嗎?把錢給他們,盡快送他們去南方吧!」

「把錢給他們當然不是問題,但現在時機敏感,要送走他們得從長計議。」南募理性地解釋。

「怎麼做?」玉桐問。

她的疑問也是其他人的疑問,每個人都看著他等他答覆。

南募沉默地望著他們,當他再度開口時,語氣分外嚴謹。「出奇制勝!」

「出奇制勝?」

「怎麼做?」

「請你講得明白一點!」

面對一連串的問題,南募鎮定自若。「現在外頭的風聲很緊,你們想離開京城勢必困難重重,我的意思是引開他們的注意力,以迂回的方式撤離。」

「以迂回的方式撤離?」

南募的眼神輕掃過眾人。「示之以動,利其靜而有主,益動而巽。」

玉桐听完後,反而更加迷惑。「你說的太玄了,我不懂。」

南募勾起嘴角。「我正是要越玄越好!」

***

天氣晴朗,微有涼意,街上熱鬧非常。

南募指示他們需要一艘保命船,所以次日兩名海寇漢子便以最快速度趕至靠近水域的地方,尋找願意出讓船只的賣家。

就因為靠近水域,所以附近的街道通常布滿泥濘,行走起來分外困難。

綽號叫狗虱子的男子跟著自己的大哥在巷子里繞來繞去,卻始終找不到人們口中的水上人家,等到兩人第三次轉入一條死胡同,回頭出來時,當下作了一個決定——

「請問附近的船家在哪里?」他們攔了一名挑水的大嬸問。

「過了那座橋就是了,那里的船家幾百戶,你們愛找哪一戶就找哪一戶。」

「謝謝大嬸。」

兩個謝過後,刻不容緩地跑上橋,果然過了橋走到巷子盡頭,一片河面風光便在眼前豁然開朗,放眼望去皆是以舟船為生的水上人冢。

狽虱子傻眼的問︰「大、大哥,這麼多戶,究竟要找哪一戶?」

「這是保命船,當然找越大戶的船家越好!」

狽虱子立即打量每艘船的大小,大致看過一遍後,最後指著不遠處的一艘大船說︰「那就這一戶吧!這一戶的船身大、分量夠!

「好吧,就這一戶。」

兩人馬上走向大船,登人船內。「船家,你好。」

大船主人一家子正在用膳,看見兩名陌生人就這樣悶聲不響地闖進家里,一時間全怔呆子,吞了一半的面條還掛在嘴角。

船主人趕緊咬斷面條怒道︰「你、你們是誰?上我的船想做什麼?」

狽虱子的大哥連忙解釋。「船家,你別緊張,我們沒有惡意,我們只是有事找你商量。」

「商量?商量什麼?」

「我們兄弟來這里找願意出售船只的賣家,不曉得你有沒有興趣頂讓?」

「開什麼玩笑?這艘船是我們一家子維生的工具,頂讓給你們,我們往後的日子不全喝西北風?不成!不成!」

船主人揮著手里筷子趕人下船。

狽虱子著急道︰你先別急著拒絕,我們當然不會不付任何代價就要求你讓出這條船,相反的,我們出價一百兩銀,一百兩銀買你的船!」

船主人的筷子登時掉地。「一、一百兩?!」

「正是一百兩!有了這一百兩銀子,街上的鋪子都可以買下兩、三間了,你們維生絕對不成問題!」

船主人望向妻子,發現她的眼楮瞪得更大。

「一句話,一百五十兩!」他喝道。

狽虱子兄弟互看,笑——「成交!」

「合作愉快,哈哈……」船主人馬上殷勤招呼。「你們用過膳了嗎?不嫌棄的話,一起吃吧!」

「多謝。」

「別客氣、別客氣!」兩人隨他招呼入席。「听兩人說話的口音,應該是外地人,對不對?」船主人問,送上兩碗大湯面。

「我們來自東北。」

「既然來了,為什麼又要買船離開呢?」

兩人嘆息。「我們從東北舉家遷移到京城,無非就想在這里好好過日子,無奈命運弄人,無法留下來,就只有離開的分。」

「為什麼說無法留下來?莫非你們得罪了什麼人?」

「京城多的是三教九流的人物,我們初來乍到,不懂京城規矩,無意間得罪了大京官,無法立足,最後只得再帶著一家四十五口人往其他的省分遷移。」

「四十五口人?這麼多啊?」

「是啊,所以我們才需要你這條大船來逃命。」

「逃命?」

「呃,不,沒什麼、沒什麼!哈哈……」

兩人傻笑不已,反而有些欲蓋彌彰的意味。

***

市街上,來往人潮川流不息,一片熱鬧繁榮。

幾個三姑六婆正聚在一起嚼舌根。身材矮胖的大嬸說︰「千真萬確,他們足足出了一百五十兩!」

「一百五十兩耶,不是富裕人家,哪有辦法一口氣拿出這麼多錢?」瘦削的女人咋舌。

「就是說,就是說。我听說那兩個人是外地人,好像是打東北來的,本來想在京城好好謀生,可不曉得得罪哪個大官,搞得全家必須逃命去!」

「逃命?這麼嚴重啊?」

身材矮胖的大嬸靈機一動。「那,你們說他們會不會是干了什麼不法的勾當,為了逃避官兵的追捕,才謊稱是得罪官員,必須乘船遷往南方?」

「不會吧?如果是,那就太可怕了!」

「想得那麼簡單,那你們就大錯特錯了!」這時一名路過的老婦,正好听見她們的對話,不請自來地主動發言。「你們知不知道,數日前朝廷派兵圍剿一幫躲藏在山區里的海寇,殺了幾個人,大部分的人仍在逃。」

「你的意思是買船的人是那些海寇?」

「是有這種可能,你不是說那些外地人來自東北嗎?海寇也來自東北,那些外地人得罪官員,海寇把整個朝廷都得罪了,他們若不是同一伙人,天底下哪有這麼巧的事?」

瘦削的婦人毛骨悚然的驚呼。「我就覺得他們行跡可疑,原來是群亡命之徒!哎呀,這可不得了,我得趕緊回去告訴我家那口子。」

「我也是……」

「我也是……」

三姑六婆們一哄而散,留下那位半途加入的老婦意圖不明地笑著。

街尾茶店的男客及時捂住店小二的嘴。「別大聲嚷嚷,若那幫亡命之徒听見,你命都沒了。」

「噓!噓!」店小二應聲道。「你……你說的可是千真萬確的事?」

「當然是真的!」男客以粗厚嗓音強調,只差沒拍胸脯保證。「官兵圍剿海寇時,我可是親眼瞧見的。只可惜這次官兵仍舊無法將海寇一網打盡,現在到處捉人,我若是海寇不想辦法逃才怪!」

棒壁桌的客人馬上道︰「海寇最熟悉的無非就是船和海,他們要逃,理所當然找船了。」

「所以他們才出大錢買大船,急著離開這里!」

「嘖嘖嘖,實在太恐怖了。」

「不、不過,也不能因此就說那些人是海寇,」店小二道。「或許他們的的確確只是不小心得罪京官的倒霉人。」

京官仗勢欺人時有所聞,已不是稀奇事。

男客道︰「所以才要你別大聲嚷嚷,咱們私底下聊聊,你知我知就算了,畢竟這都只是坊間的流言輩語。店小二,這是茶錢,下次再來。」

「謝謝大爺。」

走出茶店,男客嘴角突然出詭異的笑容。

茶店、茶館向來是傳播流言最佳場所,海寇即將乘船逃往南方的消息已經放出,現在就等它被大肆散播了。

***

天氣近來開始微有寒意,幾個王公貴族家的子弟難得聚在一起騎馬狩獵,數匹馬正沿著溪流騎過一座矮丘。

「駕!」

他們不約而同瞧見草叢中躲了兩只白兔,爭著誰先策馬奔至定點,最快射中白兔。

善褚穩坐在棕紅色的馬上,首先爭至最佳狩獵地點,揚起弓箭、屏息瞄準,急而箭矢火速飛出。

「可惡!」

旁邊的人隨即咒罵一聲。這可惡的善褚竟然一箭雙雕,兩只兔子全掛了,他們又得重新尋找獵物。

「駕!」

眾人高喝一聲,疾速奔開。

善褚躍下馬背,穿過樹叢,彎身撿起戰利品。就在這時,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他的兩名親信正騎馬奔來,直到不遠處才勒馬停住。

善褚瞥他們一眼,問︰「什麼事?」

士兵趕忙下馬。「稟報大人,我們收到消息,指出那幫海寇余黨正以高價收購船只,似乎有意借由水路逃往南方。」

「還有呢?」

「他們同時向店家購買大批的糧食衣物,依他們近日的行動看來,他們應該打算一出海就不準備靠岸了。」

「很好。」善褚漾開一抹冷冽的笑。

「大人,既然已經發現他們的蹤影,打鐵趁熱,要不要現在就動手捉人?」

「何必呢?他們愛買多少艘船就讓他們買,他們愛囤積多少糧食就讓他們囤積。」

「大人,您的意思是?」

他倏地將血淋淋的箭矢從兔身拔起,沉聲道︰「先按兵不動,等到他們全上了船,再一舉殲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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