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0三年,萬華
韓雨音坐在老張羊肉爐店已經一個多鐘頭了。
熱呼呼的湯與店外冷颶颶的天氣,成了強烈的對比。
她看起來白淨、瘦弱,食量應該不怎麼大,若不是那雙明亮靈活的眼楮以及那一口接一口舀湯的動作,沒人會相信她這樣一個小女人,竟會使用「以時間換取空間」的策略,花了約莫一個半鐘頭的時間,讓湯頭甜美的羊肉爐見底。
其實,她也想全家出動一起來圍爐,可惜家人都在南部,只有她一個人因為工作的關系在北部獨居。雖然一個星期前妹妹雨樂順利考上北部研究所,搬來跟她一起住,但妹妹初來乍到台北,就像月兌紀的野馬似地,每天早出晚歸,她通常只有在深夜起來幫她開門時才會踫到她。
找她吃羊肉爐?比登天還難!
沒有親朋好友的陪伴,她只能獨樂樂,一口口慢慢地把一人份的羊肉爐吃完。
她白天是在一間專門進口歐美餅干糖果的食品公司上班,從事一般的行政工作,听說公司最近經營不善,隨時可能結束營業,包括她在內,所有員工現在都人人自危,能省則省。
她喜歡吃羊肉爐,但也是忍了一個月,才來奢侈一次的。
恩及此,她知足的再把一塊肉送進嘴里。
「老板,再來一鍋羊肉爐!」
背對她而坐的男客揮揮手,向老板再叫一鍋。
昂貴的名牌外套在半個鐘頭前已被月兌下,掛在椅背上;袖子卷至手臂,領扣也解開兩顆。
夏英豪俊酷的面容上、全是被熱氣供出來的汗水。
「有這麼好吃嗎,英豪?你確定要叫第二鍋?」坐在一旁的大美女,楚美美很懷疑地問。
正確來說,她該稱他為二經理,不過她自動免了這疏離感十足的稱謂,反正夏英豪從沒跟她計較過,她也樂得跟他搞親密。
她與夏英豪、以及同桌這四名廚師,都是知名的法國餐廳——‘費派」的員工。
今天是‘費派」每月一次的公休日,經理夏英豪提議大家出來嘗嘗傳統美食,看能不能刺激出新靈感,因此大伙兒便聚在一起「圍爐」了。
說到‘費派」,它並非名不見經傳的小餐廳,相反的,它乃是被美食雜志評選為媲美五星級飯店的高級法式料理餐廳;不僅如此,自從三年前大老板黃言慶從法國將‘費派」引進台灣之後,在短短三年之內,即以驚人速度攻佔北、中、南三大都會區的法式料理版圖。
夏英豪是大台北地區的門市總經理,掌理北部五間分店的營運狀況。靠著極佳的行銷能力與判斷力,加上對消費者市場有驚人的敏銳度,他一路由‘費派」的小職員坐上門市總經理的大位。
北部的五間分店,除了他親自坐鎮的東區店面外,其他四間分店各有一位門市經理,四位門市經理必須定時向他回報公司狀況,好讓他適時調整北部分店的營運方針與特色。
老板相當信任他的能力,對于他作出的決定甚少過問,他儼然成了資派最不可或缺的管理大將。
而她則是他的御用會計兼秘書,兩人親密的程度可想而知——至少她個人是這麼認為。
眸光流轉,美美又以飽含愛慕之意的眼神盯著他。「小心吃壞肚子啊!」她假意溫柔地提醒他。
「才七分他而已,還早得很!吃啊,你們也一起吃!」
「不了、不了,你自己吃!你自己吃!」
四個廚師連忙回拒,一個個全都是快吐了的表情。
他們就算沒被前三鍋羊肉撐死,也被他驚人的食量嚇飽了。是不是人啊他?
「十五、十,沒有!」也不曉得是誰先起的頭.後來等夏英豪「終于」吃飽後,眾人索性劃起酒拳。
「再來……二十——」夏英豪喝地一聲,以壓倒性氣勢勝出。
「我又輸了!」敵手灌下一杯酒,下台一鞠躬。
「換我來!」
另一名廚師興沖沖地跳上來迎戰。他從剛剛就技癢難耐,曾經被喻為酒國「漂撇男于漢」的他,才不會像前一個那麼肉腳。
「二十、二十、五!」四只手在空中迅速變換數字。「十五——」
夏英豪大喊一聲,對方馬上中計。
杯子往桌前一放,他挑高俊眉,忙不迭地替手下敗將倒酒。「喝,沒喝完不準你離開。」願賭服輸,該喝的就唱了吧!
「算你狠!」廚師罰完酒,黯然離位。
「我來跟你比。」美美公然挑戰。
豪氣俊逸的眉,再度翩然挑起。」你行嗎?」
「試試嘍!」」你想喝酒的話.自己倒就行了.何必處心積慮地想輸?」他冷冷揶揄。
「你在說什麼呀?我又不一定會輸!」
「那來吧!注意,二十!」
美美根本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旗開得勝。」怎、怎麼可能?哪有人動作這麼快,五戰三勝,再來!」她覺得面子有點掛不住了。
「十——五——二十——十五——」
「沒有——」他爆出魚餌。
美美五成一尊木頭人,呆呆地瞪著自己的拳頭,說不出話來。
又輸了!她本來還想在他面前好好表現的,沒想到竟然……
「我不玩了!」
她使性子的扭開頭,自以為迷人的噘高唇瓣。
「不玩也好,反正時間差不多了,我去結賬!」
夏英豪毫不戀戰,起身就走。
美美張大嘴,不敢相信他全然無視于她不悅的表倩,竟然就這樣掉頭走人?
好歹,他也應該安慰安慰她嘛!「憐香惜玉」四個字但不懂啊?大木頭!
她鎖眉跺腳,拼命阻他。
「美美,你嘴嘟得那麼高,沒吃飽嗎?」其中一名廚師問。
「要你管!」她不客氣地吼回去。
「怎麼這麼凶?人家是關心你耶!」
「不需要!」
「好了,大家早點回去休息吧!」結完賬後,夏英豪回到座位對大家說。
「我順路送他們幾個回去,經理,你路上小心。」最資深的大廚說。
「好,你們自己也路上小心!」
「英豪,大廚的車停在對面,你的呢?」前一刻還瞪他瞪得眼楮快掉下來的美美,這會兒又忙著送上關心的嬌容。
「就在後面巷子的空地,很近……」
「噗——」
夏英豪的話才剛說出口,他身後的一位女客突然夸張地爆嗆出聲,令眾人全循聲轉頭。
雖然無法看到她的表情,但從她弓起的背影,以及用手捂住嘴巴的動作看來,大概是不小心喀到了!
吃太快就是這種下場,他們在心里同情她。
夏英豪沒理她,繼續說道︰「就這樣了,大家明天見。」
原本還期待續攤的美美,失望地扯了扯嘴角。「再見。」她依依不舍的揮手,落寞地跟著大家離開。
一群人就這樣浩浩蕩蕩走了,誰也沒去注意坐在後面咳紅了眼的韓雨音。
雨音看著他們離開,嘴里難以置信的呢嘯著︰「不會吧,怎麼會把車停在那里?」
住在這的人都知道,巷于旁的那塊空地是附近流鶯交易兼辦事的地點,入夜之後,只有嫖客才會靠近,那名男子把車停在那里,不擺明了請人家把他拉進去嗎?
鮑娼已廢,但私娟依然存在,加上听說那些流鴛有黑道攔腰,行徑相當大膽,凡經過的行人,不管有意無意,都會被她們硬拉進去,有時甚至無法無天到把路人身上的財物洗劫一空。
她很清楚的听見身後的男子準備去巷子那里開車回去,不知道也就罷了,既然知道了,還是去提醒他一下比較好。
日行一善嘛!
「老板算賬。」
「等一下——等一下——」
夏英豪才剛離開羊肉爐店,走進通往空地的暗巷里,便听到身後傳來一陣陣的呼叫聲。
他疑慮地轉身,挑起眉冷瞟回去。
在沉黯的光線中,他沒看見熟人,只瞧見一名跑得很慢的陌生女子,不斷地朝自己的方向接近。
跑到一半時,她肩膀上的皮包帶子正好斷掉,整只皮包落在身後兩公尺的地方,所以她又緊急煞車折回去撿。
等她好不容易抵達他面前,人已經彎著腰、垂著頭,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副活像肺部被榨扁的狼狽模樣。
夏英豪瞅著她問︰「你是在叫我嗎?」
「對……對……」不行,她好喘。「請……請給我一分鐘!」
韓雨音困難的擠出一丁點聲音,抬起食指對他比了個「一」的手勢,按著胸口又繼續死命的喘氣。
聞言.夏英豪不悅地里起眉頭,索性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甩頭就走。
居然叫他給她一分鐘?虧她講得出口!
他肯定她是個無聊女子,不是喝醉酒就是嗑了藥,再不然就是準備搬出對他一見鐘情的那一套,跟他搭訕。
「耶?耶!」
怎麼就這樣走了?韓雨音愕然地瞪大眼楮,此時此刻只覺得自己那「日行一善」的信念,被狠狠潑了一桶冷水。
她不放棄,急急忙忙追上去,趕在他背後嚷著。
「不好意思,我趕時間。」
夏英豪瞪著前方的路,頭回也不回一下,態度之傲慢無人能及。
「不會耽誤你太久的時間,你只要听我把話說完就可以了……」
「我沒興趣。」尤其是對于她這種隨便在路上搭訕男人的無聊女子。
「這跟有沒有興趣沒關系,我只是想告訴你,你現在不能去空地那邊開車回家門!」
她急急地在後面追,驚鴻一瞥地望見他的側面,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突然涌上胸口,令她不禁停下腳步。
好眼熟呀,尤其是從這個角度望過去,那陽剛立體的臉部線條、挺直的鼻子,加上嚴肅的表情,都好熟悉!她曾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嗎?
韓雨音擺起靈秀的眉,歪著頭,努力回想。
「好笑!」夏英豪嗤之以鼻地反問她。「車子是我花錢買的,我不能去開車,那請問誰能去開車?」
如此可笑的話,她竟然說得出來?
「我不是跟你開玩笑,我說的是真的。華西街你有沒有去過?那空地現在就像十年前的華西街,你去的話,別說開車了,連人都走不了。我好心告訴你,你若堅持不听,當心等一下欲哭無淚……」
事實上夏英豪根本听不懂她在說什麼,只知道她語焉不詳地扯著什麼不能去開車、什麼十年前的華西街……他完全不明白她究竟想表達什麼。
「你……」一個念頭閃過,他警覺地轉頭看著她。
「我?」
「該不會是偷車賊吧?」
韓雨音張大嘴啞然失聲,眼楮瞪得大大的,一臉驚駭的模樣,但她不是因為他的話變成這樣,而是他的長相——
記……記起來了,他……他是夏英豪,雲秀高中的夏英豪!
她想起來了,難怪她一直覺得似曾相識,原來就是他!
她嚇得連退數步,滿臉不可思議。
夏英豪將她的反應視為默認,恍然大悟地繼續推論。「你專門負責把風,看見車主來,就用各種理由拖延時間,好讓同伴順利把車開走。這樣一來,正可以解釋你為什麼從剛才就對我糾纏不休了!」
「我?!」沒有料想到情況會變成這樣,她不知該如何反應,五官皺成一團。
夏英豪不再跟她廢話,頭一轉,馬上加快腳步往空地走去。
他擔心或許在這一刻,他的百萬名車已經不翼而飛了!
「夏……」她及時收口,改喊道︰「先生,你誤會我了!你听我說…」
哪怕已被當成賊,韓雨音依然熱心地想阻止他往前走。
燈光昏暗,加上他只匆匆看了她一眼,她知道他沒認出她。但她不敢跟他相認,八年前的告白事件,讓他對她恨之入骨,縱使到他畢業的前夕,他對她仍始終冷酷以對。
既然如此,還是讓彼此當陌生人比較好。
「我不是偷車賊,我只是要告訴你,那里有流……」
「你給我站住別動!」夏英豪旋風似的回頭吼了一聲,截斷她口中的「流鶯」兩字。
韓雨音直覺地定住腳步。「干嘛?」
他不耐地皺眉,以最快速度拿出手機,連按幾個數字。
「你想干嘛?」她訝異的問。
「報警。」他不客氣地道。
韓雨音的心怦然一跳,不敢置信地瞪著他。「你要報在抓我?!你听我說,我不是竊車集團的,我只是……你……我……哎呀!算了,你自求多福,我幫不了你了!」
她不能理解他何必反應那麼大?她是在幫他耶!幫他耶!
看他按鍵按個不停,完全不理會她的解釋,韓雨音只好苦瓜臉地放棄,且為了不被逮進警局盤問,她轉身拔腿就跑。
夏英豪狠瞪她一眼,收起根本沒打出去的手機,迅速趕往空地。
他哪有空浪費時間報警,他急著去看他的車啊!
夏英豪大步地走向空地,視線往前方一看,銀白色賓士跑車穩穩當當地停在原地,讓他頓時松了一口氣,好險。
他走近跑車,拿出鑰匙,準備開車門。
「喂,少年耶!」
就在此時,他背後突然傳來一聲粗中帶柔、啞中帶媚的呼喚。
夏英豪霎時一楞。誰叫他?他走過來時,並沒看見有其他人,該不會又是那名女子追過來了吧?但聲音不像呀……
他滿月復狐疑地回過臉,猛一看,當場嚇得大叫一聲。
「你們想干嘛?!」
不知何時,他身後突然冒出一大群濃妝艷抹的超齡歐巴桑,一個一個對著他猛搔首弄姿、猛賣弄風情。
「是你想干嘛,少年耶!」
老到可以當他媽的歐巴桑.暖昧地朝他睡了下眼楮。點科掉他一身雞皮疙瘩。
「我是來開車的!」
不悅地冷瞪她們一眼,他悻悻然的把鑰匙插入車門。
這是什麼奇怪社區,不是有人追上來阻止他開車,就是一大堆歐巴桑對他撥頭發、露大腿,他都快懷疑自己誤人什麼精神療養院,遇到一群急待治療的病人了!」來這里的男人,不是說要來賞月,就是說要來看風景,開車有什麼了不起?」
「對啊,昨天還有一個,說是要來牽腳踏主的咧!」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不能明講,只好暗示嘍,我們懂!」
「啊!你干什麼?!」他突地大叫一聲,臀部冷不防地被掐了一下。他悻悻然地揮掉那只咸獵手╴
「喜歡嗎?」
「我看起來像是有別的目的嗎?請你們自重一點!」
「那你說這樣好不好?」歐巴桑啵了他臉頰一下,「六百塊就好了。」
夏英豪手中的鑰匙「鏗」一聲掉地。
六百塊?!這麼說來,她們是……流鶯?
「我不要,滾開!」
他月兌口大罵,車也不要了,旋身就想沖破人牆,怎知這群歐巴桑竟當他在玩游戲,紛紛笑得花枝亂出,對他上下其手。
「啊——」空蕩蕩的停車場,只听見他的叫聲響遍整條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