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打算拿我母後的懿旨來命令我準你登船了?」
東宮寢殿內,真夜眯著眼,笑望著黃梨江。心想︰必是有人說溜了嘴,才會讓他知道這件事,極有可能是帶緣那小子,他只怕侍讀不再身邊,沒人管得住他這個太子。
「卑職不敢。卑職只是希望能跟隨殿下一同出行。」
手上拿著連夜入宮請來的皇後懿旨,僅管黃梨江也很不願意以這種方式來逼迫人,但對象是真夜,不管再怎麼苦口婆心,都沒有一道皇後懿旨來得受用。
既然事情已經曝光,真夜索性將話攤開來講。
「小梨子,我不讓你隨行,有兩個原因。其一,你跟在我身邊這三年來,因為我的不才,讓你鮮少有時間返家探親遵親;其二,東海在秋冬之際海象不佳,這一趟航程,想必不會太好過,我以為留你在盛京,可以多讀些自己想讀得書,也可讓你趁此機會回家享受天倫,因此才讓你留下了。」
當然,沒說出得原因是,一旦出了海,生死由天,出了航行中肯遭遇的危險外,若有人想借機除掉他,廣闊大海上是最佳場所。預期著種種危險,他實在不想讓心愛的侍讀跟在身邊,怕一不小心,會多個人陪葬。
「我……卑職固然念雙親,但如今我……卑職是殿下的侍讀,一個侍讀,哪有不跟隨主子的道理。而且稍早卑職已回家請示過家母,她也同意卑職這個想法。書固然是要讀得,但等出使穢朝後,再讀不遲。更不用說,倘若殿下萬金之軀都挺得住長途航海,卑職當然也可以。」
僅管懷疑真夜自己向君王討來這大使的職務,是為了逃過選妃,是此刻那並非他關心的問題,他只想確定明天出海時,船上位置有他一份,否則,以真夜的個性,要真到了外邦,沒有人在旁邊叮囑著,怕會做出魯莽的舉動。
「總之,殿下若執意不讓卑職隨行,那麼卑職只好奉皇後懿旨,強行登船。」
看黃梨江說得決絕,真夜不禁搖頭一笑。
「說真的,小梨子,你要奉旨強行登船,我要攔不住你,但問題是——我記得你根本沒有搭過船吧?」
「那又如何?」如果沒搭過船就不能出海,那麼沒有看過豬跑,就不能吃豬肉了?哪有這種道理!
「河浪小,行船平穩,不容易暈,但海上浪大,船行不可能太舒服——你不知道你會不會暈船,對吧?」
「那又如何?」黃梨江很是防衛的問。
「如果你暈船了,怎麼辦?」
「卑職不暈船。」
听見黃梨江回答得肯定,真夜又是一笑。走到固執少年面前。
見他鬢上還沾著些霜氣,料想是深夜到宮里向母後請旨。
真對他這麼不放心?即使明明討厭他,卻仍一意跟隨?
想起車軸斷裂的那日,這少年不顧自身也要顧全他的舉動……怕自己真有一天會讓著少年擋在他前頭……他是太子,若真遇不測,不論身邊有多少人擋在他前頭,他都不能說一聲「不」。
出海固然有大的風險,卻能暫時緩下選妃一事,不要急著迎娶自己不愛的女人,誤人一生。廣闊大海上,興許還有年少時想要追尋的夢想,是以,當皇朝來使請旨,沒想到君王竟答應了……
然後,瞞著他,直到今天。
看著黃梨江那雙固執的眼眸,真夜伸手彈去他發梢秋霜,輕聲道︰「倘若暈船了,我不管你喔。」
知道真夜答應了,黃梨江難掩喜色道︰「我絕不會暈船!」
說完,竟忘了告退,急匆匆往外跑去,準備收拾遠行的行李。沒辦法,誰叫他太晚知道這件事,前一刻還趕著到宮里請旨,根本沒有時間準備。
真夜站在寢殿廊外,望著那飛奔而去的身影,唇角往上,一抹溫柔的微笑,
今夜,守在殿外的人是朱鈺。
真夜玩心一起,走到寢殿門外道︰「來打個賭吧,朱鈺。」
守更的朱鈺扭了扭嘴角。「不知道殿下想賭些什麼?」他這主子是個運氣奇佳的賭徒,傻瓜才會跟他下注。
「賭侍讀上了船,會不會暈船?」
「殿下想下哪盤注?」
「我賭他會,賭金二十金貫,記在薄上。」
朱鈺又扭了扭嘴角。「屬下恐怕沒那麼多的賭金可以下注。」更何況,他比較有可能會輸。
平時看侍讀公子身體還算健朗,雖然縴細了點,發育有些慢,但不像是個會暈船的人,更不用說這位公子經常給他嬌貴的主子吃閉門羹,也許,這回殿下會輸也未定?何妨,就賭賭看。
朱鈺轉念答應︰「那麼,屬下恭敬不如從命。」
「太好了。」突然想起一件事,真夜又道︰「對了,交代下去,叫隨行太一多預備些防暈得藥。」
結果,某人暈得天旋地轉。
還在天朝大殿的連河上航行時,河浪不大,因此沒怎麼暈,課幾天後,船出了海,海象果真不佳,在季候風的吹動下,浪濤越來越高,任是船型龐大的皇家御船在風浪中也得飄搖,他便真的暈船了。
不想被人看出自己暈船,黃梨江出海後就把自己關在艙房里,僕人送來的餐食,他季候沒拌飯吃,怕一吃就吐,整體只能在床上,忍著暈。
包糟糕的是,自從十二歲以後,娘就提醒過他的事,竟然就在這趟旅程中發生了……
黃梨江躺在床上,下月復悶痛著,身上的衣物被冷汗浸透,全身虛弱無力。
不過是出海第一天,他竟然連走出船艙都成了問題。
因剛出海,海上浪大,船上隨行人員很多,有些人因為常年生活在大陸上,陸續傳出不適的狀況,連沒出過海的帶緣也吐得七暈八素。
隨行的太醫與弟子員忙照料僕人,分身乏力,一時竟沒人發現他得異狀。
直到第二天後,海象稍穩,僕人見他終日躲在艙房里,連太子請她出房用餐,他都拒絕,這才擦覺有異。
帶著太醫趕往黃梨江倉房的真夜,因為連聲呼喊都無人回應,直接命令衛士撞開艙門,但仍記得讓其他人在外面候著,自己單獨進艙房探視。
見少年躺在床上,臉色蒼白,肌膚冰冷,真夜倏地一緊。
還以為他只是輕微不適,有點暈船罷了,正想找機會取笑一番,說他跟帶緣一樣,嘴上逞強,但一出海就像只病貓,但真見他成了病貓,他卻半句玩笑話都說不出來了。
空氣里隱隱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真夜蹙起眉頭,急急俯近少年。
「小梨子,你醒來。」接連喚數聲。才見少年眼皮略略一睜。
黃梨江勉強睜開沉重的眼皮,恍惚見到真夜,直覺想翻過身去。
「你受傷了麼?」房里有股血氣,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受傷了。
偏偏喚他不醒,真夜目光一瞬,伸手翻轉他身軀,隔著被冷汗浸透的衣裳一一模索,確定他沒有受傷後,沉默半響,他領悟過來,明白了正發生在黃梨江身上的事。
是月信初至麼?
也是,畢竟都已是年近16歲的……少女了。
原先還曾想過,他這侍讀有點晚熟……
龍英站在艙門外,擔心地喊道︰「殿下,公子還好吧?」
「……沒事,只是艙房里不通風,又有點暈船,請孫太醫熬些止暈的湯藥——」
「嗯,止暈藥送到我艙房里備著。」以小梨子現在這狀況,不能放她一個人在這,否則遲早會被人識破她的身份。
女子在天朝的地位不比男子,航行和尚的船員甚至相信,如果讓女人登船將會發生船難,萬一被人知道船上確實有個女子,就算自己是太子,怕也救不了她。不再遲疑,真夜戀人帶被,一把抱起暈眩中的少女。
被抱起的剎那,她清醒過來,想推開他。「不要,我沒事…」
「別逞強。」真夜搖頭嘆道,仍舊將少女抱在懷中,準備走出船艙。
「沒逞強,我只是——唔,快放下我,我要吐了——」語未畢,真夜沒有放手,而懷里的倔強人兒也果真吐了。酸水和穢物沾了真夜滿身,掩蓋掉原先彌漫在空氣里的淡淡血腥氣味。
站在艙房外的衛士與船員們見狀,莫不驚呼出聲。
「殿下!」
真夜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喚人拿來一只木桶,扶著少女趴在桶邊,將肚里酸水吐個干淨。
等到黃梨江再也吐不出東西時,真夜這才重新抱起她,走回自己專屬的艙房。
「讓人把這里清理干淨,侍讀暫時到我艙房里住。」他交代。
伶俐的僕從早已在台子艙房里備好目魚用的熱水和更換的義務。
接著,沐浴、更衣、喝藥,渾渾噩噩中,黃梨江一只听見真夜在耳邊重復著一句話︰「小梨子,醒著,你得照顧自己。」
如果不想被看穿她女扮男裝,有些事不能讓人代勞。
盡避虛弱,臉色慘白的小女子仍拼命捉著一絲理智道︰「我會醒著。」
她只清醒到,在臨時搭設的屏風後,為自己更衣……而後便跌進真夜等待的懷抱里。「做得很好……」真夜輕聲贊許,接手了後續的事。
發現自己不是男子,是在九歲那一年,不小心瞧見鄰家男孩如廁的姿勢跟自己不一樣,回家追根究底,才發現原來「他」根本就是個女孩子。
她受到驚嚇,好幾天都說不出話,娘親這才向她吐露實情……
她的娘親,汴梁沐容,嫁給爹後,大家都只叫她「黃夫人」。
天朝女子出嫁後便改從夫姓,因此在那之前,她也不知道娘親原本的姓氏,以及「汴梁」一氏的來歷。
娘說︰當一個汴梁女子,必須處處循規蹈矩,笑不能露齒,語不能抬頭,坐如山,行如鐘,要能入的庖廚,出得廳堂,一輩子生活在重重桎梏里。家族人會說,那是傳統,只有汴梁女子才有資格繼承的傳統——梨兒,娘直銷就被你外祖女乃女乃這樣教導,但我內心總是不舒暢,我們尊禮侍奉的朝代已經滅亡幾百年了,禮俗是死的,繼承僵化的禮制沒有任何意義。小時候娘不知道反抗,傻傻接受了一切;但你不一樣,你可以不要當一個規矩死板、一輩子背負著前朝遺民陰影的汴梁氏,你是這時代的人了。「
「爹……知道我是女孩麼?」雖然並不介意當個男孩,但她不僅學不來男孩子那種站著如廁的方式……
「當然知道啊。」娘微微一笑。」其實當天朝女子也沒有什麼不好。天朝女子,十三歲就出嫁的,大有人在,只是一旦你講一聲都寄托在一個男人身上時,幸福與否,就不再能由你自己決定。你想要那個樣子麼,梨兒?」
「……我沒辦法站著如廁。」才九歲的她,哪里管女子的幸福是否只維系在一個男人身上,眼前最大的麻煩是,她不能跟普通南海一樣站著小解。這樣她要怎麼跟別人一塊去學堂里讀書?
見獨生女不回話,汴梁沐容握住她小小手掌。「抱歉,梨兒,是娘自私,沒讓你自己做決定。」
「……我如果可以站著如廁就好了。」她悶聲低語。
汴梁沐容失笑。「梨兒,記得你爹書房里那支御賜的鳳麟筆吧?以後就拿那支筆去考狀元,會比當女孩兒有趣多了。沒辦法站著如廁又何妨?娘就是站著如廁也沒有因此而比較得意啊。」
抬起一雙黑黝黝的玉眸。「別人家也是這般麼?」
汴梁沐容正色回答︰「只有我們家是如此,切莫對外人提起這事。否則你爹在朝廷里會呆不下去的,曉得麼?至于往後你想當男子或是女子,你再仔細想想。」結果這一想,就是許多年,她自己也無法決定,到底要當個「他」,還是「她」?
在身體未產生變化之前,是男是女,對她而言不過是如廁姿勢上的差別而已。
沒有人告訴她,一單身體開始成熟,體內會逐漸產生微妙的改變……
然而曉事後,她便知道自己是當不回女子了。
爹曾在她剛出生那年,公開舉行家宴,全京城上自天子,下至庶民,都知道神童黃梨江是當朝才子黃翰林的獨生子。一旦對外揭露了自己真正的性別,只怕會為全家人引來欺君的殺頭大禍。
既然在天子腳下,她不可能換回女兒身份,那麼,就認分地當一名蠻子吧。讓自己在男人的世界中闖一闖,舍棄天朝女子的小小彪閣,去換取扁彩奪目的一生。就此立定志向,她會拿著父親書房里那支御賜的鳳麟筆,決意做那世上少見的鳳毛麟角;不再去想自己女子的身份,專心在能令自己快樂的事情上。
所以,「他」執意入女子不能進入的太學,拜雲間先生童若素為師。
于是,「他」以太學生員的身份,入東宮,陪伴太子學習。
如今,「他」還以太子侍讀的角色,奉旨出使海外。
普通女子,哪能象「他」這般自在呢?
這便是娘說的額好處了吧。
猶記得,入太學那一年,娘提醒「他」已經十二歲了,出門行事,務必謹慎小心,別讓人對「他」的身份起疑。
在天朝,只有男子才能當官、實現理想,若身份為前朝遺民理學世家之女,就必須肩負起汴梁女子那累世傳承的龐大立法。
礙于汴梁一氏傳女不傳男的家規,「他」剛一出生,就以男子的身份背棄了母系家族的沉重期待。
然而隨著日漸長成,女子月信是無論怎麼隱藏,都藏不住的身體變化。
在建隆起的胸脯可以用布條纏住,可一旦月信來臨,身體便會逐漸成熟。
爹娘生下「他」,也是爹娘決定「他」的性別歸屬。
只能是黃梨江,當朝翰林黃乃之子。
就算偶爾有只桃花眼眸總逗得「他」內心惶惶不安,「他」也不能背棄自己一路走來的這一切。
不打算,對誰動心……
就只是侍讀,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