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比武大會不到兩個禮拜的時間,賽維柯堡周圍的土地,紛紛擾攘起來。城堡四周搭設起帳篷,以應付即將來臨的人潮。
比武大會通常持續三天。一般來說,比賽從黎明時分做過彌撒就開始了。但由於蓓媚兒已經把教堂給拆了,因而沒有彌撒,改以號角直接揭開大賽的序幕,跳過宗教那一關。
整個人倚在巨大的拱窗觀看城堡底下忙碌的人潮,面對這熟悉的景象,柏納不知該作何感想。記得多年以前賽維柯堡也舉辦過類似活動,當時他就在堡底下忙進忙出,幫忙前一任的賽維柯公爵張羅比賽的事,現在他倒悠閑,什麼事也不必干。
當然了,你現在的身分是修士,是寄居的客人,哪有什麼需要你幫忙的地方?
想到自已尷尬的地位,他不免嘲笑自己,在賽維柯堡里,他到底算什麼?
苦笑了一下,他訕訕地離開拱窗,沒想到房間里早有一個人在等著他回神,是蓓媚兒的貼身侍從——杰森。
「不要接近蓓媚兒大人!」
柏納方才掉回視線,杰森就惡聲惡調地說道︰「我不準你接近蓓媚兒大人,听清楚了嗎?!」金發的杰森張牙舞爪地咆哮,氣憤之情溢於言表。
「相當清楚。」尤其清楚他迷戀蓓媚兒。「但我想這話你應當自己留著對她說,恐怕你找錯說話對象。」
柏納的語氣雖平靜,但說出的話卻毫不客氣,很快便激起杰森忿然的臉,這該死的修士。
「你以為自己的行為很了不起嗎,修士?」杰森臉紅脖子粗地開罵。「你現在做的一切等於是在毀滅她,你知不知道?」
蓓媚兒大人就是靠她的無情、殘忍,才能在男人的世界中打出一片江山,如今倒好,居然沒事就蹺頭跑來听這修士講道。底下的人都在竊竊私語了,她仍然我行我素,一點也不像過去的她。
「我不懂你的意思。」柏納問,為什麼和他在一起就是毀滅?
「因——」
「你的話好像稍嫌多了一點,杰森,找不到事做嗎?」
就在杰森即將說明原因的時候,蓓媚兒柔美的身影突然出現在門口,語調輕快地阻斷杰森的解釋。
「呃……不……不,蓓媚兒大人,小的還有很多事待做。」無可奈何地,杰森只得硬著頭皮把到嘴的話吞下,以免遭殃。
「那就不耽誤你的時間了。」她笑得像天使,對她的侍從頷首,只有杰森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小的告退了。」杰森彎身告退,在經過門口的時候听見輕輕一句︰「小心你的舌頭。」連忙加快腳步,一刻也不敢耽擱。
「多嘴的僕人。」她笑呵呵地走進房間,看似漫不經心,但柏納並沒有被她輕松的態度蒙騙過去。
罷剛杰森到底要跟他說什麼?他所說的「毀滅」又是什麼意思?
「準備好了嗎,修士?」敏銳的轉移話題,蓓媚兒笑著提醒柏納。「我們說好你今天會帶我去見識一下你平日的助人工作,不可以黃牛哦!」
她邊說邊張開雙臂,要他為她今天的穿著打分數,他這才發現,她穿了一套不知打哪兒弄來的粗布衣裙,和她絕美的臉一點都不相配。
「你的頭發太顯眼了,容易引人側目。」他走過去從她手臂的吊籃中,抽出一條丑丑的圍巾蓋住她的頭發,弄了好一會兒才滿意。
「這樣就好多了。」至少不會一眼就被人認出。
蓓媚兒聳聳肩,她可不想去照鏡子看自已現在的模樣,一定丑得可以。
「該帶的東西都帶了?」柏納沒空管她丑不丑,或是漂不漂亮,他只關心籃子里面的食物。
「都帶了。」蓓媚兒翻了翻白眼,搞不懂干麼帶這些。
「你都有按照我的吩咐準備吧?」柏納不放心,翻開蓋巾一一檢查。
「當然。」真羅唆的男人。「要蔬菜,不要肉類。可以帶雞蛋,但是不能抓雞,我都有依照你的吩咐做啦,你不必擔心。」
蓓媚兒雖然搞不懂他的用意,但還是尊重他的專業,就像她尊重他對磨坊的改建計劃,絕不會多插嘴。
「很好。」柏納仔細檢查了一下。沒錯,她都按照他的吩咐去做,沒跟他調皮。
「我還是弄不懂,干麼要帶這些東西。」要帶也不帶豪華一點的食物,這些粗飯粗菜簡直難以下咽。
「我們是去做家庭拜訪,記得嗎?」柏納捺下性子解釋。「在修道院,我們自給自足,頂多只能出產些雞蛋和蔬菜,你一下子帶大魚大肉去,鐵定馬上露出馬腳,所以我才不許你帶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雞鴨魚肉也算亂七八糟的東西嗎?真不懂他是怎麼想的!
再一次大翻白眼,蓓媚兒決定隨便他了,反正她沒意見,誰叫他是換裝秀的老大。
手提著竹籃子,腳上穿著粗鞋,他們悄悄地從城堡的地道偷溜,怕被人撞見堂堂的領主居然穿成這個樣子,這帶給她無形的歡樂。
她一面笑,一面握著柏納的手跟在他的後頭彎腰踏腳,越走越覺得有趣。原來私奔是這種感覺,難怪會有這麼多男女熱中此道。
「你笑什麼?」听見她的笑聲,柏納回頭瞄了她一眼,她看起來好快樂。
「沒什麼。」她說,就是不知道上帝會不會容許她跟一個修士私奔了。
她一直笑,笑聲無法停止,一直到他們出了賽維柯堡,她還在笑。柏納拿她沒轍,只祈禱她待會兒去探訪村民的時候能夠嚴肅些。
幸好,她一到了村子里立刻變得很嚴肅,和剛才的輕浮判若兩人。
「小心點,盡量別開口說話。」他先和她約法三章,就怕她語不驚人死不休,又來戰爭是理所當然那一套。
「我懂。」她又不是呆子,自暴身分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柏納點點頭,相信她不會那麼笨。為了隱藏她的身分,他們特地繞了一段路才離開賽維柯領地,免得被人一眼認出她就是血薔薇。
他們挑了一戶柏納過去時常造訪的人家敲門,敲了好一陣子,卻沒有人出來應門。
不會這麼衰剛好踫上了楝空屋子吧?
蓓媚兒簡直想仰天長嘯,怎麼她第一次以平民的身分溜出來玩,就遇見這種鳥事,太不公平了!
她不耐煩地點點腳尖,點了老半天還是不見有人出來開門,終於決定離去。
「我們走吧,看樣子沒人在家。」她放棄,這兒多得是寒慘的大門,想必里頭的人們一定很樂意吃到一頓像樣的晚餐,沒必要堅持。
「好吧。」柏納也同意她的說法,他們確實敲了很久的門。
他們同時轉身,此時,門板內忽地傳出一陣微弱的聲音,听起來像是人的申吟。
「救……救命啊……好……好痛……」
微弱的聲音似乎是由一名婦人的嘴里吐出,他們不約而同的互看了一眼,一起破門而入。
怎知,門是被打開了,但蓓媚兒寧願它再關起來。屋子里頭居然躺著一位待產的婦人,正滿頭大汗地哀嚎!
「我出去了。」蓓媚兒後腳跟一轉就想開溜。
「別想溜。」柏納眼明手快地攔住她,把她揪回來。
「你不能強迫我留在這里。」她看著婦人的大肚子猛吞口水,她上過的戰場加起來都沒有這屋子來得可怕。
「你不能走,現在只有你可以幫她。」他是個男人不方便,可是婦人的羊水已經破了,再不快點幫她接生,會有危險。
「但是我不知道怎麼幫啊!」蓓媚兒急得大叫,她只會殺人。「我又沒有生過孩子,哪曉得怎麼做?」噩夢一場,她發誓下回再也不偷溜出來玩。
「很簡單,鼓勵她用力,然後順著她的推力把孩子的頭抓出來。」他听說接生是這樣的。
「你說的倒簡單。」她急得額頭冒汗。「既然你這麼厲害,為什麼不自己去做?」干麼叫她。
「因為我是男的。」這就是結論。「別羅唆,我先去燒開水了,記得叫她用力。」
「啪」一聲。
屋子唯一的出口就這麼被柏納卡死,留下一個待產的婦人給蓓媚兒。她吞吞口水,慢慢地走近婦人,發現婦人的表情很痛苦,一雙手像想抓住什麼似的在空中揮舞。
她毫不猶豫地握住熬人的手,等她踫到婦人冰冷的肌膚才嚇了一跳,她居然也會做這麼惡心的事?
「求求你……小姐……」婦人睜著一雙迷蒙的眼楮央求蓓媚兒。「求求你……幫助我生下這個孩子……我的丈夫外出工作還沒回來……他……他若回來……一定會很高興看見這個孩子……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一定要幫我接生這個孩子……」
熬人說得滿頭大汗,眼中盛滿對丈夫的愛,蓓媚兒卻無法理解她的感情。男人對女人的愛情真的那麼重要嗎?難道在她的眼里,從來不曾懷疑自己只是泄欲,或是傳宗接代的工具?
「我會盡力,但你也要幫忙才行。」她允諾,輸給婦人那對似她母親的藍眸。
「用力推。」她依照柏納的指示鼓勵婦人。「只要你肯用力,你的小孩就會沒事,我保證。」
蓓媚兒的語氣堅定,綠眸犀利。既然她已經決定幫她,就不允許死神跟她作對,非讓他們母子平安不可。
也許是她的自信影響了婦人,在她的驅策之下,婦人順利的生下一名嬰兒,蓓媚兒高興得大叫。
「快進來,修士,她生了!」她高興地拿起桌上的剪刀剪掉臍帶,細心地包扎了一下,才將滿身是血的小孩高高地舉起。
她好奇地看了一下嬰兒的性別,發現和她一樣都是女的,笑得更開心了。
柏納連忙帶著一大桶熱水進屋,探頭望了一下,又趕緊出去。蓓媚兒接過柏納交給她的熱水,在婦人的指示下將嬰兒清洗乾淨,才又喚柏納進屋。
「非常謝謝你們。」婦人以感激的眼神望著他們。「我的丈夫要是回來看見這個孩子,一定非常感動。」他們的孩子都在長年的動亂中一一死去,這個新生兒對他們來說,彌足珍貴。
蓓媚兒點點頭,對她來說,這也是一個新奇的經驗,如果婦人不曾有下列的舉動的話。
「孩子是男的吧?」婦人渴望地看著蓓媚兒手中的小生命,默默祈禱。「我答應過丈夫這次一定幫他生個男孩。告訴我,他是不是個男孩?」
是不是男孩?
這五個字就像淬毒的毒針,刺穿蓓媚兒的心房,也刺出她最高昂的怒氣。
是女的又怎麼樣?不是男的又如何?男人就一定比女人爭氣?!
「不,她是女的。」蓓媚兒發出尖銳的聲音直逼婦人,柏納一听就知道大事不妙。
「女的?」听見這答案,婦人的藍眼閃爍了一下,露出明顯的失望。
「怎麼會是女的……」婦人咬緊下唇念念有辭,蓓媚兒好像從中看見她出生時候的景象。
那時她母親也是像這婦人一樣失望嗎?她那溫柔的藍眸里,可曾欣喜過女兒的誕生,還是純粹憎恨她搶走她兒子的風采?
頃刻間,木屋里的氣氛突然變得教人無法忍受,既然婦人這麼失望她生了一個女兒,她乾脆殺死小女嬰好了,省得她留在人間痛苦。
於是蓓媚兒抽出藏在懷中的短刀,扔掉皮套,拿起刀來就要往女嬰的身體刺去,卻在半途被一只強力的手臂攔截住。
「你干什麼?!」柏納怒吼,他知道她很生氣,但也不能胡亂殺人啊!
「殺掉這女嬰!」她的音量亦不遑多讓。「你也听到她說的話了,既然生女兒沒用,還不如早點送她投胎,或許下輩子她會是男的也說不定!」
蓓媚兒揮掉柏納的手,舉起小刀眼看著就要在女嬰身上戮出個洞,婦人掩嘴尖叫,沒想到蓓媚兒的手卻在半空中停下來,楞楞地看著手中的小嬰兒。
「……她在對我笑。」蓓媚兒困惑地抬眼問柏納。「我要殺她,她卻對我笑,為什麼?」
「因為她不知道你想殺她。」他奪走蓓媚兒手中的小刀,不明白她為什麼連做個家庭拜訪都要攜械。
「嬰兒是最純真也最無辜的,他們不會設防,只會睜大眼楮觀看這世界。」柏納說。
「鬼扯!」蓓媚兒嘴上這麼說,但眼楮還是離不開女嬰,她真的在對她笑。
「我听說我在剛出生的時候就喝過血,跟你說的純真無辜根本扯不上邊。」正因為她喝了父親的血,才會被視為妖魔鬼怪,每個人都怕她。
「那不是你的錯!」柏納握住她的肩膀。「听我說,當時你才剛出生,什麼都不懂,自然無法分辨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我相信若是換到現在,你一定不會喝下你父親的血,一定不會!」
和她相處的這些日子以來,他漸漸了解她的寂寞。漸漸發現,在她看似蠻橫殘忍的舉動下,其實隱藏著一具不為人知的靈魂。那靈魂一直沒長大,一直躲在她成熟的軀體里,那是被扭曲的價值觀和被母親遺棄的傷痛,都匯聚在她小小的心靈,時時刻刻侵蝕著她。
蓓媚兒看著柏納,搞不懂他對她的信心是打哪兒來的,一般人對她避之唯恐不及,他卻一而再、再而三的試圖說服她原諒自己,這就是該死的基督精神嗎?
她疑惑,嬌艷的雙唇發抖。她一向以自己的與眾不同為榮,現在卻覺得跟一般人一樣也沒什麼不好,她瘋了嗎?短暫的瘋狂?
「請您饒過我的孩子,大人,我求您!」當他們倆互相凝視,誰都不能動的時候,婦人跌下床爬過來懇求蓓媚兒,並搶走她手上的嬰兒。
「我不知道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血薔薇,才敢麻煩您為我接生這個孩子,小人萬分罪過。」婦人將女嬰抱在胸前,害怕小孩子會消失。「但是既然您已經親手救了這個孩子,還請您不要殺她。她雖然是個女的,可卻是我的心肝寶貝,求求您不要殺她,求求您……」
熬人跪地磕頭,他們都听過血薔薇的故事,也知道她一出生就喝她父親的血,人人因此將她視為妖孽。只是她萬萬沒想到一個堂堂的公爵,竟會化身為一個普通的村姑,跟隨修士來到這簡陋的村子,並幫她接生孩子,間接救了她一命。
熬人不斷地磕頭,為她也為自己的小孩,此情此景,落在蓓媚兒的眼中,顯得萬分難堪。
她在跟她磕什麼頭,為了她不重視的女嬰嗎?
蓓媚兒脹紅著臉,垂眼看婦人卑微的動作,突然好羨慕她懷中的女嬰。
被母親緊緊擁在懷中是什麼滋味?她不懂,也不想知道!
「蓓媚兒——」
再也忍不住排山倒海的情緒,蓓媚兒轉身跑出木屋,忽略柏納的呼喚。
「失陪。」匆匆跟婦人說了聲抱歉,柏納跟著追出去,蓓媚兒早已跑了好幾尺遠。
他努力追上蓓媚兒的腳步,到了一片樹林之後發現不見她蹤影,心里不由得急了起來。
「公爵大人,你在這里嗎?!」他扯開嗓門大吼。現在可好了,身分暴露,蓓媚兒人也不見了。這事鐵定會傳出去,他這修士……唉,怕是再也當不成了。
「回答我,公爵大人!」當得成或當不成修士已不是重點,最重要的是先找到她再說。
懊死!
柏納環顧空無一人的樹林一圈,打算就此放棄,另尋他處時,不期然看見一道窈窕的人影,站在一棵巨大的樹下。
頓時,柏納腦中閃過一個荒謬的想法,覺得她好小好小,小得需要人保護,小到人人都應該愛這朵多刺的薔薇。
可是她不能,因為她是血薔薇,所以無法得到人們的愛。
「為什麼不說話?」他慢慢走近她,問她。「為什麼不回答我,我喊了你好久。」喊到他的嗓子都快破了。
蓓媚兒先是瞄了他一眼,過了好久才淡淡地說道︰「我听見了。」她又沒聾,只是不想說話而已。
由於她的表情擺明了不想交談,柏納只得沉默地看著她的背影,任時間流逝。
「你被抱過嗎?」當柏納以為她打算就這麼永遠沈默下去之時,蓓媚兒終於開口,轉過身的表情飄忽。
「我被抱過。」他不想裝作听不懂,雖然他很想。「每個人都被抱過。」柏納趕緊又補充了一句,想說服她,她和別人並沒有什麼不同。
「誰抱過你?」顯然地,她並未被說服。
「女乃媽、兄弟,還有侍女……」他絞盡腦汁回想小時候的事。
「你母親抱過你嗎?」蓓媚兒很快打斷他的努力,逼問他。
「呃……」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他知道她此刻一定很難受。
「她抱過你,對不對?」蓓媚兒尖銳地問,柏納則是無奈地解釋。
「她是抱過我——」
「所以你無法了解我的想法!」蓓媚兒用最悲傷的眼神凝望柏納,那是他從沒見過的蓓媚兒,脆弱得教人心疼。
「不對,我了解你的心情,也了解你的想法。」柏納很快地抓住她的肩膀,告訴她。「我雖然不清楚你的童年是怎麼回事,但我相信你母親一定也抱過你——」
「錯了,修士,不要對你不了解的事下定論,我沒被她抱過。」蓓媚兒抬起躍動的綠眼,炯炯地看著他。
「很驚訝嗎?堂堂一個公爵居然沒有被自己的親生母親抱過,說出去都成為一個笑話。」她露出一抹自嘲的微笑,繼續說。「但那不是笑話,是事實。我的母親打從我落地的那一刻起就沒抱過我,她的眼里只有她的寶貝兒子。她一直恨我,恨我為什麼搶走她兒子的爵位,恨我為什麼哭得這麼大聲!如果我不曾喝下父親的血,她的兒子就是公爵了。而我,而我居然還傻傻的每天跑去她的房間向她問安!她不想見我,她根本不想見我!」
說到後面,她的微笑已經不見,只剩下滿腔的怨氣和滿臉的淚水。她也希望那是個笑話,她也渴望親情的擁抱,可是她的母親從不抱她,把她視為異端。是,她的父親抱她,卻是希望她能繼承他的志向,創造出只屬於賽維柯家族的偉大王國。
所以她不停的前進,不停的學習如何耍心機,因為她知道,在這動蕩的時代,光靠武力是不夠的。必要的時候,她甚至願意用自己的美貌去換取成功的台階。也由於她的努力,她得到了爵位,打下連國王都會害怕的江山。為了成功,她踏過無數具尸體,刺穿無數人的心髒。為了成功,她清除掉眼前所有可能的障礙,成為人人害怕的血薔薇,但她仍渴望母親的擁抱。
她要她正視自己,而不是只會成天叨叨念念著她那該死的兒子!
蓓媚兒不知道自己的臉已被淚水打濕,記憶中她從不曾哭泣。她的父親總是告訴她,軟弱是成功最大的敵人。她牢記他的教訓,並且身體力行,直到遇見柏納諒解的眼眸。
他在同情她嗎,還是嘲笑?為何他的手這般溫柔?為何在他的眼前她突然變得渺小?她應該是最強、最狠的血薔薇啊!他憑什麼把她樓進懷里,像對嬰兒一般輕搖她的身體,叫她不要害怕?
「我很抱歉她沒有抱過你,真的很抱歉。」像是要代替她母親似的,柏納緊緊地擁住她。「也許她有她的理由,也許她自己也無能為力,但無論如何,這都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不要一直把它放在心上。」
只是嘴上說的容易,現實卻極難辦到。幼年時的陰影往往覆蓋人的心理一輩子,使人做出失去理智的事,他猜這是里奧被趕出賽維柯堡的原因。蓓媚兒的嫉妒心作祟,她母親眼里又只有他這個兒子,因此才會釀成悲劇。
經由蓓媚兒嘴中說出,再加上自己的臆測,柏納慢慢地拼湊出所有事情的始末,並且怨嘆命運。
上天給了她一切,唯獨不給她渴望的親情。然後又奪去他原有的親情,教他入修道院領受它的慈悲,卻又陰錯陽差的遇見她,重回他原已遺忘的世間情愛,誰能說一定了解上帝的旨意呢?
他不能,相信也沒有人能,至少他就不曉得自已在做什麼。
柏納苦笑,謝上帝也怨上帝,把這麼困難的磨練交給他,現在他連回頭的機會都快要沒有了,不知道她是否還願意收留一名意念動搖的修士?
柏納納悶,蓓媚兒也納悶,納悶的原因卻不一樣。
「告訴我,為什麼你總是能平心靜氣看待這一切,我們難道不是接受同樣的教育?」在他懷中休憩的蓓媚兒已逐漸靜下心來,縮在他的胸口喃喃發問。
一時之間,柏納難以回答。她口中的「教育」指的是騎士訓練,他們的前半生都耗在那兒。
「是也不是。」柏納靜靜地回想了一會兒,才緩聲答道。「我們雖然接受同樣的訓練,我也在你父親麾下見習好多年,但我們的想法還是不盡相同。」而這恐怕是家族影響的結果。
「哪一點不同?」蓓媚兒覺得他的胸膛好溫暖,她從來沒這麼平靜地依附在一個男人的身上過。
「很多方面。」柏納微笑。「比如說,你追求勝利,我卻覺得這世上還有比打勝仗更值得追求的東西;對我來說,那才是真正的麥克尼爾精神。」
「什麼是麥克尼爾精神?」蓓媚兒問柏納,他老說已忘了過去的日子,就她來看,根本沒有,他仍然以自己的姓氏為榮。
「幫助弱小、尊敬婦女與敵手、不隨便殺人。」這是他父親堅守的家訓,自小他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就算十二歲以後出外受訓,他也沒忘。
「也就是所謂的騎士精神。」蓓媚兒窩在他的懷里喃喃自語,腦子想著他們兩家是如何的不同。騎士精神人人皆知,但在這個強者為王的世界里,又有幾人能真正遵守?
「我在想,我們真的很不一樣。」她抬頭凝望柏納,琥珀色的眼楮也回望著她。
「怎麼個不一樣法?」柏納心里有數,但還是希望她親口說出來,這對她會好一點。
「各方面。」她挪開視線眺向遠方。「你遵守麥克尼爾的家訓,而我則是懷抱著父親給我的訓誡。他告訴我,只有我可以繼承他的宏願,開創新的王國。為了達成這志願,我可以殺人,可以不顧他人死活,只要我想得到的、做得到的,他都支持我,但條件是一定要堅強,不可以軟弱,不可以有婦人之仁。」誰知道她今天居然破戒去救一個臨盆的婦人,她父親一定很失望。
她勾起嘴角,表情哀傷。她讓父親失望了,現在他一定在墳墓里跳腳吧!
柏納卻是持完全相反的看法。
「你知道,你父親的話不一定是對的,你為什麼不試著去改變?」凝視她憂傷的臉,有一分鐘的時間他無法諒解前任的賽維柯公爵。他景仰他的戰技,但對他教養兒女的方式,不敢苟同。
「改變?」她看他的眼神好像他在說笑話。
「對,改變。」他可認真得很。「你父親的志願不一定非是你的志願不可,他已經死了,只要你願意,你隨時可以變回正常人,過著不一樣的人生。」
不一樣的人生?
蓓媚兒看著柏納的眼楮,仿佛從中看見自己穿著女性的衣服,拿著針線,坐在壁爐邊為丈夫縫制衣服的模樣。
這是她渴望過的人生嗎?
不,她不這樣認為。如果她要如此平凡過一生的話,她何必披上戰袍,忍受無數次落馬,並且有過多次差點死在戰場上的經驗?
然而,倚著他的胸膛,她又無法否認自己的確滿喜歡被人保護的感覺。杰森說的對,他會毀滅她,游戲已然變質,再不想辦法堅定信念,她才會是被改變的那個人。而如果她真的任事情發展到那樣的地步,將是個恥辱。而她——血薔薇,絕不接受,她要反擊。
「回去吧,我不想在外地過夜。」堅定地推開柏納溫暖的胸膛,蓓媚兒突然變得十分不在乎。
柏納好奇地打量她陰暗不定的表情,不明白她何以突然說變就變。
再一次牽起她的手,柏納不知道的是,在她清純的笑容里,早已打定主意退回到游戲的原點,進行她延宕多時的第三步驟。
現在,就等著比武大會,真希望它能早一點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