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避仲裕之承諾過,他不會再去找藺嬋娟。但那是在平常時候。她自己也說「沒事」不要去找她,但如果「有事」呢?他相信她一定不會放任不管,特別這事還是跟她的工作有關。
賊溜溜的轉動著眼珠子,仲裕之想到了一個可以見她的方法,連忙招來府里的總管,在他耳邊交代事情。
總管越听,眼楮睜得越大,越為惶恐的看著他的主人。
「少爺,您確定要這麼做嗎?」總管吞吞口水。「您想見藺姑娘的心情我懂,但是咱們可以另想別的辦法,不一定要采取這種方式……」
「沒有其他辦法了。」仲裕之不耐煩的打斷總管。「能試的我都試過,可她一概當做沒看見,理都不理我。」
自從他答應藺嬋娟不會隨便去打擾她以後,他就一直在等待機會,祈禱哪個不幸的親戚突然間嗝屁,讓他有見她的借口。
結果沒有,一個也沒有。害他不得不另想辦法,改到街口去堵她。當她上市場買菜時,他會故意提個菜籃,假裝也去采購。當她去鳳劉公路找她的結拜姊妹聊天時,他也會隨後趕到,隨便找個名目拜訪章旭曦,然後在兩人相見時,故意睜大眼,驚訝的說聲︰「好巧!」接著就是扯一大堆有的沒的,最後她听煩了,吭都不吭一聲的落跑,留下他尷尬的對著其他人猛笑,鬧足了笑話。
但再怎麼好笑,都沒有他接下來的舉動離譜。橫豎都被拒絕的他,竟然異想天開的跑去參加她所主辦的每一場葬禮,枉送了一堆白色,最後還被人以「沒有這樣倒楣的親友」為由,給攆出了喪堂。
「唉,少爺說得是,您的確滿慘的。」總管嘆氣道。「不過話說回來,藺姑娘也太不盡人情了,至少也該同您說說話,給點面子才是。」
可不是嗎?仲裕之挑眉,百分之百同意總管的話。好歹他也讓她主持不下十場喪事了,賺進了大把銀子,可說是她最大的客戶,但她照樣不領情。
「所以說,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你快快去辦。」仲裕之隨手一攆,就把總管攆出家門口,替他辦差去。
總管沒轍,只得硬著頭皮去找藺嬋娟,照仲裕之吩咐的話做。
「藺姑娘,我家少爺請您過去一趟。」總管今兒個的運氣相當好,藺嬋娟剛好在家,正忙。
「仲公子?」她停下手邊的工作,看向總管。「仲公子找我有什麼重要的事嗎?如果沒有的話,我正在忙,不方便——」
「有事、有事。」總管急忙打斷。「我家公子……又有一名親戚不幸辭世,想麻煩您打理身後的事。」
「仲公子又有親戚過世?」她愣了一下。「真難過听到這樣不幸的消息……這次又是哪位親戚?」
「呃……」猛然被問及的總管只得干著急。「是、是少爺的表叔公。」
「表叔公?」藺嬋娟又愣。「我記得上次死的也是表叔公,怎麼這次又來一個?」
「是、是啊,哈哈哈!」總管傻笑。「少爺他有很多表叔公,小的也弄不清楚。」
總管額冒冷汗的扯謊,藺嬋娟倒不疑有他,到底仲氏是金陵本地的大家族,散落在全國各地的旁枝散葉也不少,有很多叔公也不足為奇。
「我立刻過去。」藺嬋娟向來是工作第一,一口就允諾下來。
總管隨即點點頭,帶著心虛的表情離去。藺嬋娟匆匆忙忙的結束了手上的工作後,也跟著上仲府報到,去了才發現——
「你沒有親戚死掉?」藺嬋娟不可思議的看著仲裕之無賴的表情,無法相信他居然謊報家里有人出喪。
「沒有。」仲裕之仍是一派無賴的樣子。「托老天爺的福,我家的親戚都健康得很,每個人都活得好好的。」
藺嬋娟仍是難以置信。
「既然沒有人死掉,你為什麼告訴總管說你的表叔公過世,要我過來看看?」簡直胡鬧。
「他說是表叔公?」仲裕之反倒覺得新奇,連吹了幾聲口哨。「這老小子,我就知道他恨我家那些親戚,雖然他嘴里不說,可我就是知道。」尤其是「表」字輩的人物,特別難纏。
「仲公子!」藺嬋娟揚高聲調,火氣都快沖上來。
「好吧、好吧!我認錯,請你大人大量別生氣。」他連忙舉高雙手消她的火氣。「我承認是我說謊,騙你說我家又有喪事,與總管無關。」雖然他是領錢辦事的伙計,但也不能害他。
「我沒有責怪總管。」她火氣仍然很旺,沒那麼好說話。「我想知道的是,你為什麼這麼做?」若是他敢回答好玩,一定讓他吃不完兜著走,絕不食言。
「因為我想見你。」
仲裕之的回答讓嬋娟答不出話。
「自從你不許我去你家找你之後,我便很難再見到你。為了見你,我只好出此下策。」
說這話時,他一副不覺得有錯的模樣,讓她更是無法承受。
「就為了想見我一面,你就詐喪?」老天,怎麼有這麼離譜的人。
「不是詐喪,是詐稱有喪。」他更正她的用字。「詐喪是家里沒人死。卻弄個死人來。詐稱有喪是家里沒人死,卻謊報有人死掉,不一樣。」
「謝謝你的解釋,但在我听來都一樣,沒什麼不同。」她不客氣地揮掉他的說文解字。「你知道你這麼做,已經犯法了嗎?」
「不知道,我觸了什麼法?」原本藺嬋娟是希望能用律法來約束他,沒想到他反而好奇。
「詐稱有喪。」藺嬋娟冷冷的回道。「根據‘明律’規定,如父母活著而詐稱有喪,或父母亡故,而詐稱新喪者,處仗六十、徒一年。」
「真嚴厲。」他亂不正經的吹了個口哨。「那如果是‘表叔公’呢?謊報表叔公過世,要接受什麼懲罰,明律有沒有規定?」
「當然有。」藺嬋娟直覺地月兌口而出。「明律規定,若是謊報表叔公過世,要處仗……要處仗……」
「要處仗‘零’。」仲裕之語帶頑皮地用手比了個圓圈。「謊稱有喪這項規定,在明律中僅限于父母。至于其他親戚則免,比起唐宋律來,要好過得太多!」
說完,他哈哈大笑,似乎對于明律中的漏洞,潛藏著無限的滿意。
藺嬋娟當場氣紅了臉,她很少這麼生氣的,可這個人真的讓人想發火。
一個人沒有臉皮也就算了,可他偏偏又沒有常識。一個人沒有常識也無所謂,然而偏偏他又懂得不少知識,且用這些知識擊潰她。
「你就待在這里慢慢笑吧,我不奉陪了。」她受夠了嘲弄,決定馬上走人。
「等一等,嬋娟!」見苗頭不對,仲裕之趕緊拉住她的袖子,急忙道歉。
「我不是故意要嘲笑你,該死。」他急得猛搔頭。「事實上,我一點嘲笑你的意思也沒有,我是的想不出別的方法見你,才用這一招,請你原諒。」
他像個做錯事的小孩般低頭,厚得足以媲美城牆的臉皮上居然出現一絲紅暈,蔚為奇觀。
「是我眼花了,還是你真的臉紅,我好像看見你的雙頰紅紅的?」藺嬋娟十分好奇他此刻的心情,遂問。
聞言,仲裕之猛然抬頭,認真的打量她的臉。
「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嗎?」他不敢確定,因為她還是一派面無表情,瞧不出端倪。
「隨你怎麼想。」她聳肩。「我只是好奇你到底會不會臉紅,如此而已。」
奇怪的個性,奇怪的反應,但他卻覺得與她越來越貼近。
「我剛剛說的話,都是真的。」仲裕之乘機表白。「我是真的想見你,雖然你一再希望我不要去打擾你的生活,但我還是忍不住想和你做朋友,不管我的行為看起來有多幼稚。」
仲裕之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行為就像個任性的孩子,可他就是無法抑制那種想見她的心情,那使得他有如跳梁小丑,一心一意只想網羅她的蹤跡。
而若說仲裕之迷惑,藺嬋娟亦覺得困擾。他任性、不成熟的舉動已嚴重干擾她的思緒,讓她無法如平時一般冷靜思考。
她該接受他嗎?接受他遞過來的友誼?她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她若真的接受他的友誼,生活一定不會平靜,還是推了吧!
「我接受你的道歉,但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太常來找我,最好是有事才來。」婉轉地推卻他拋來的友誼,藺嬋娟當場拂袖而去,放任他又一次看著她的背影發呆。
不要太常來找我……最好是有事才來……
那不就意味著——他可以去找她,只要他真的「有事」就行!
好個機靈的總管,非請他喝酒不可。
仲裕之二話不說立即行動,拎著總管上酒樓去。
★★★
秋天的早晨,寒氣逼人。尤其時序已逐漸轉入冬季,更是顯得冰凍異常,逼得人們不得不拿出厚厚的棉襖,以抵擋寒意。
這天,藺嬋娟穿著厚重的襖衣,同往常一樣準備開店門。她將門板與門檻之間的木條一片一片的拆下來,放在一側。然後回頭拿出竹掃把,把地上復著的一層薄霜掃掉,等她打掃完畢,已是滿頭大汗,正想進屋里去喝一杯熱茶時,不期然看見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背對著她在店門口徘徊。
「請問有什麼事嗎?」藺嬋娟好奇的叫住來人。那人的身材高大,身穿僧侶的服裝,看起來有些怪異。
被叫住的僧侶先是頓了一下,猶豫了好一會兒後終于轉頭。
「抱歉打擾你,姑娘。」僧侶說。「我來,是有事請你幫忙,非常不好意思。」
僧侶說明了來意後跟著露出一個羞愧的表情,藺嬋娟覺得很驚訝,因為這位僧侶是一個外國人,操著一口濃濃的異國口音,中原話說的相當好。
藺嬋娟好奇的打量那個僧侶,她從沒見過外國人,但曾听人說過他們高鼻子凹眼楮,長相十分特別。還有人說他們會吃人肉,尤其專愛偷剛出生的嬰兒煮來吃,非常殘忍可怕。
原則上她是不相信這些傳言,反正人們最愛夸大事實,不足采信。不過有一件事他們倒是沒說錯,外國人的鼻子真的很高,幾乎頂到天。
他的鼻子真挺,不知道自己的鼻梁有沒有人家的一半?
藺嬋娟一面想、一面下意識地模自個兒的鼻梁和他比較。突兀的動作,立刻引來對方的關心。
「你的鼻子有問題嗎,不然你怎麼一直模你的鼻子?」僧侶滿臉疑問的看著藺嬋娟,覺得她的舉動十分奇怪。
她立刻收回手,莊重的擺在身側,調整了一下呼吸說道——
「不是,我只是好奇你的鼻子怎麼這麼高,順便看看自己的鼻子還在不在。」藺嬋娟繃著一張臉解釋,對方笑了笑,覺得她的話十分幽默。
「我保證你的鼻子還在你的臉上,姑娘。」僧侶朝她綻開一個溫和的笑容,在這寒冷的天氣中顯得特別溫暖。
「謝天謝地。」她微微點頭。「這天挺冷的,咱們還是進屋去說吧!」
藺嬋娟將僧侶領進店里,奉上一杯熱茶,僧侶感動的接下茶杯,眼眶有些微紅的說——
「沒人對我這麼好,已經有一陣子了,謝謝姑娘。」僧侶向藺嬋娟道謝。像中原話,又不像中原話的語法讓她既覺得有趣,又得稍費一些心思理解,讓她不禁莞爾。
「瞧你這身打扮,你應該是個和尚吧!」藺嬋娟猜測對方的來歷。
對方忙放下茶杯,搖搖頭。
「不是的,姑娘。」他解釋。「我不是和尚,是個傳教士,隸屬于耶穌會,不是你口中的和尚。」
「可你身穿和尚的服裝。」藺嬋娟一頭霧水的看著傳教士,弄不清他什麼來歷。
「我知道我的樣子看起來就像個和尚。」傳教士模模自己理光的頭嘆氣道。「這是為了傳教方便,讓中國人民更容易接受我們,所以不得不打扮成這個樣子。」像個道地的和尚。
「原來是這個樣子。」她一知半解的點頭。「可小女子尚有一件事不明白,既然只是傳教,干嘛非得穿和尚的衣服不可,也可穿其他服裝啊!」
「不、不,之前我們就是這麼做,但是沒有得到效果,所以才改作這裝扮。」傳教士急忙撇清。「我們不想讓這兒的人覺得跟我們有距離,畢竟天主的慈愛是沒有國界的,我們應該設法讓這里的人了解,穿和尚服最起碼可以讓人們知道我們的目的,比較不容易引起誤會。」
傳教士十分辛苦的把這一番話說完,舌頭差點沒有打結。
藺嬋娟再一次點頭,總算有點概念,原來他們做和尚打扮,只是為了傳教方便,沒有其他原因。
「所以說,你不是和尚,還是可以成親。」藺嬋娟自以為弄懂他的意思,沒想到又搞錯了。
「不、不。」傳教士又一次喊不。「我雖然不是和尚,但和和尚差不多,我是神父。」
「神父?」這是什麼玩意兒?
「就是專門服侍神,為神宣傳旨意的僕人,不可以結婚的。」
哦,她懂了。所謂的神父其實就跟和尚一樣,為了信仰奉獻一生,只是名稱有異,其實道理完全相同。
藺嬋娟注視傳教士的臉,發現他很年輕,以她的眼光看起來也稱得上英俊,可惜卻是個和尚。
「我明白了,你是個神父。」她又學了個新名詞。「我以前從來沒有接觸過神父,不知道你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藺嬋娟沒忘記稍早在門口他說過的話,遂問。
傳教士立刻顯露出一個哀戚的表情,難過的說︰「我有同伴死了,想埋葬他,剛好瞧見你在門口掃地,所以才……」
「你的同伴也是傳教士嗎?」藺嬋娟十分同情他的遭遇,朋友客死他鄉的滋味可不好受。
「是的。」傳教士點頭。「他和我一樣,也是一名傳教士。只不過他的運氣較差,才剛到沒兩天,就因病餅世,沒法完成理想。」
傳教士哀傷的低下頭,沉痛之情毋須言語。藺嬋娟當場決定幫傳教士,盡避之後可能會有一堆麻煩。
「我很樂意幫你這個忙。」藺嬋娟堅決的答應道。「不過現在我沒有空,今兒個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去做,可否改天再行討論?」由于辦理喪葬事宜有很多細節需要詳談,因此她只好另行約定時間。
「好、好。」聞言傳教士喜出望外,原本他不指望能得到幫助。「我們就住在李莊最角落那個地方……」他大致描述了一下位置。「改天你有空再來找我們,討論該怎麼埋葬我們的伙伴。」
傳教士就在藺嬋娟的首肯下,心懷感激的走出她的店門口。在跨越門檻的時候他不小心絆了一下,正好撞到某人。
「對不起。」無視于對方慍怒的反應,傳教士隨口說了一聲抱歉,便低下頭,匆匆忙忙的走人,對方只好自認倒楣。
「真沒禮貌,撞到人也不懂得抬頭道聲歉,真是!」仲裕之一面回頭看對方的背影,一面搓揉被撞疼的手臂,嘮嘮叨叨的走進藺嬋娟的店。
藺嬋娟理都懶得理他。人家都說對不起了,就是有這麼小心眼的人。
「那個男人是誰?好像挺高的。」仲裕之沒忽略藺嬋娟拋過去的冷眼,總覺得她之所以心情不好,一定是因為那個男人的緣故。
「一個客戶。」基于禮貌,她順手倒了一杯茶在他面前擺著,其實最想做的是從他頭上倒下去。
「原來是客人。」他哪壺不開提哪壺。「要我說,你真該仔細篩選一下客人。像他那麼沒禮貌的客戶,你應該拒絕,省得以後自個兒出了什麼問題,還回頭來找你麻煩,白操心一場。」
仲裕之顯然不知道自己才是該被回絕的人,還噦哩叭唆嘮叨了半天,惹來更多白眼。
說人家沒禮貌,自個兒的禮貌也沒高明到哪里去,攆都攆不走,暗示都听不明白。
「你今兒個又為何事找我?」轉過身忙店里的事,藺嬋娟干脆直接問明來意。
「你說呢?」仲裕之站起來。輿致勃勃的在她身邊轉來轉去。
「我怎麼知道?」她冷淡以對。「不過我先聲明,看戲、听曲兒這些我都沒有興趣,也別想拉我去逛花市,我對那些個花花草草過敏。」這兩個月以來就只會用這些雜事煩她,無論她怎麼拒絕,他一樣奮勇向前,毫不受挫。
「你就只喜歡劍蘭和大黃菊,其余的花連看都不看。」他莞爾一笑,這兩樣花種都是祭祀專用。「但是今天我不是找你看戲,或是听曲兒,更不去花市。我今兒個來找你,完全是為公事。」
「公事?」藺嬋娟愣住。「你能有什麼公事?除了吃喝玩樂之外,我想不出你還有什麼公事可忙。」
仲氏原本就是金陵的大族,尤其仲裕之又是嫡傳,光祖先留下來的財產就足以讓他三輩子不愁吃穿,更別提之前過世親戚所留給他的錢,加起來恐怕可以買下半座金陵都不止。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他相當有自知之明。「不過既然你都曉得我不可能有公事忙了,應該猜得出來我所謂的公事是什麼。」仲裕之吊兒郎當的態度,看起來挺面熟的。
「你該不會是……又死了親戚了吧?」藺嬋娟難以置信的猜測,不敢相信世上竟有這麼倒楣的人。
「對了,嬋娟。」這沒良心的小子竟然拍手。「這次死的,是我最討厭的人,所以我才說是公事。」很快樂的公事。
見狀,藺嬋娟為仲裕之哀悼……不,是為他那個倒楣的親戚哀悼。而且她說錯了,他才不倒楣,倒楣的是他周圍的人,他頂多只能稱之為不祥。
「我相信這次這位親戚一定又留給你不少財富。」藺嬋娟出言諷刺,不祥之人居然眉開眼笑。
「一大筆。」他點頭,伸手張開了五根手指頭。「我這位討厭的親戚總共留下了五十萬兩銀子給我,雖然比不上表叔公,但也還可以了。」他不貪心。
是啊,確實是「還可以」,區區五十萬兩,哪有表叔公的一百萬兩強,這混蛋的運氣好到連上天都嫉妒。
「這次你打算用土葬還是火葬?」她敢打賭一定是後者。
「都不用,用天葬,這混蛋不值得我用這麼好的方式對待。」他的口氣還是吊兒郎當,但她卻可以嗅出其中的怨氣。
「他做了什麼好事,讓你非得這麼恨他不可?」雖說他的態度老是亂不正經,但能讓他用這麼怨恨的口吻說話的,倒是第一回。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和一般人做同樣的事罷了。」仲裕之聳肩。「是我自己小心眼,想要報復,你就當我是在開玩笑好了。」別再計較
「到底是什麼事?」他不計較,她計較。
仲裕之愣了一下,奇怪她干嘛非知道不可。
「只是很小的事……」
「到底是什麼事?」藺嬋娟堅持一定要問。
他搔搔頭,好奇她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固執。他不知道的是,她一向’就這麼固執,尤其當她的好奇心完全被挑起來後,更是不可能軟化。
「就是、就是被欺侮那種小事嘛!」他有些靦腆的說。「你也曉得我小時候經常被送過來,又送過去。我這位親戚恰巧是我的堂哥,時常在我家出入,每次看見我又回去,便會譏諷我這次又當了哪一戶窮人家的兒子,學會了什麼謀生的技能,還要我當眾表演。當時我恨不得殺了他,恨他害我出糗。」
仲裕之有些尷尬,又有些難過的提起往事。線條分明的臉,表面上看起來毫不在乎,其實還是有些落寞。
一個經常被遺忘,又時時被想起的孩子,該有什麼樣的反應?在面對父母的無情時,除了哭號之外,可還有別的選擇?
這一連串問題,都在他這些不經意的話中瞧出了端倪。或許最沒有資格開口批評的人是自己,畢竟誰也不曾有過像他一般的生活,憑什麼教訓他該怎麼做?
「那就決定按照你的意思,用天葬好了,大家省得麻煩。」藺嬋娟很快的為他定下主意,差點沒嚇凸仲裕之的眼楮。
「不不……不會吧,真的要……要用天葬?」他嚇得結結巴巴。「我雖然很恨我堂哥,但看在他沒有任何繼承人的分上,可否饒過他這一次?」
到頭來,仲裕之反倒為他堂哥求情,就怕她真的把他堂哥的尸體扔到山里喂禿鷹。
「是你自己說要用天葬的,你真的不後悔?」藺嬋娟面無表情的要他再想一會兒。
「不後悔。」他忙點頭。
「很好。」她微笑。「因為,我也是開玩笑的,如果真的要用天葬,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從沒辦過。
藺嬋娟十分滿意的看著仲裕之的瞳孔放大、說不出話,心里多少有點報復的快感。
「你……」他緊張的舌忝舌忝嘴唇。「你的玩笑經常都這麼嚇人嗎?」足以把人嚇出一身冷汗來。
「大概。」她不置可否。從他的反應推敲,不難猜想出為何沒有人把她的玩笑當一回事兒,因為不好笑。
仲裕之的肩膀,卻因為她這不好笑的笑話越抖越快、越抖越大,最後終于放聲大笑。
「哈哈哈……」
能在棺材店笑得這麼放肆的,想來他是古今第一人,可他就是忍俊不禁。
他笑到流眼淚,感覺一生中沒有這麼快樂過。她臉上雖然面無表情,可骨子里卻是比誰都固執,好奇又有趣,和外表完全不同。
「辦完了喪事後,我請你喝茶。」仲裕之決定好好厚葬這個老愛嘲笑他的堂哥。畢竟若沒有他的無情歷練,就沒有他今日的厚臉皮,值得追思。
「再說。」她勤打太極拳,又來拖延那套,但至少臉色已經緩和一點。
秋的影子,追著他們的腳步,漸漸走到盡頭。接下來的,該是嚴冬,或是春暖花開的季節,誰也不敢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