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遺夢 第六章
作者︰何錚

早晨醒來,隱約幾聲清亮的鳥叫聲傳人耳中。身邊的丈夫,仍在熟睡。眼下,似有兩個淡淡的影圈。說了多少遍,凡事不要那麼拼命,要以健康為第一考量。誰知好了一陣子,這些天又忙得暈頭轉向了。官若盈無奈地嘆口氣,側過身子讓他更舒服地依在自己懷里。

她喜歡在晨曦微顯的時候先他一步醒來,感受擁他在懷的溫馨;她喜歡在他孩子氣的睡臉上,輕輕地印上吻;她喜歡在他們出門前親手為他打理好每一件事;她喜歡在他回家前,靜靜地守在一桌香香的晚餐前;她喜歡在他滔滔不絕地大談趣聞時,偷笑著靠在他的肩上;她喜歡他面對眾人時的神采飛揚自信滿滿;她喜歡他認真工作時,眉頭微皺里的專注;她喜歡,他的每一次挑眉、每一抹淺笑、每一個無奈的神情、每一張稚氣的睡臉……

曲折起伏不一定精彩,平淡孕育安定、細水才可長流,只要懂得珍惜,那就是真愛。

不要時時黏著,不必刻刻想念,各有各的事情,然天天重復著的見面、溫存,把這份並不十分刻意的情感渲染得刻骨銘心。時光流走,很少會有感動,也不常有矛盾四起,像是本來陌生的兩個個體,已漸漸合為一體,天大的事,也會各退一步,互相遷就。

是什麼使得她改變了呢?原來心靈中的冷漠、陰晦,怎地如狂風過境般,蕩然無存了呢?難道,僅僅是換了一個原因?還是,有別的什麼……

她柔下眸光,輕撫他的輪廓,卻一個不防,被他含住了一指。他的雙眸緩緩張開,露出深沉的笑意。

「拓!嚇死人了,醒了怎麼也不吭一聲?討厭鬼!」她嬌聲埋怨。

「吭了聲,怎麼會知道有個小乘機偷吃豆腐?」他邪笑著將她抱在自己的身上,「這麼早醒了,有何企圖?嗯?」

「只是想看看你……」她雙手插入他的發中,輕吮了一下他誘人犯罪的薄唇,「拓,你想,有沒有女人會強暴男人?」

「你有這種念頭?」他訝異地睜大眼。

「曾經听說過,」她說起自己在雜志上看到的事,「三婦女——呃,有夫之婦,在一條陋巷中輪番強暴一個男人。後來有人問那男人怎麼看這事的,男人卻說‘或許是我太迷人了’。我想,會有人迷人到讓異性不惜使用暴力侵犯嗎?」

「有夫之婦?簡直……」他皺起眉,一臉不屑。這男人的封建禮教思想可根深蒂固呢!

「乖,別皺眉,容易老。」她伸手撫平他的眉間,而後俯身吻住他,「知道嗎?我現在就有犯罪的念頭。想用繩子綁住你的手腳,撕開你的衣服……侵犯你……」她愈吻愈下。

他被她撩撥得有些把持不住,「嗯……盈兒,夠了……」

正在此時,青蓮的聲音又在門外響起,「莊主,卯時了。」

「知道,你先下去。」他邊回青蓮,邊安撫地抱緊懷中忽然頓下的身子,「抱歉,最近太忙,冷落你了。」

「拓,我快變怨婦了。」官若盈不悅地嘟著嘴,「又要走了?」

「嗯。今天要到洛陽談筆生意,晚上才回。」他不舍地埋人她的發間。

「這種忙碌還有多久?」她拍拍他,讓他起身著衣。

「約十天吧。每年都有固定的忙碌時限。」他下了床,伸展手臂任她為自己整裝。

「洛陽美嗎?」可惜他總不帶她去。

「明年咱們一塊到洛陽賞燈吧!」他笑著承諾。

「好,但現在呢,你忙歸忙,冷落我也是次要的,就是要好好保重身體,別讓我掛心,嗯?」她為他束好革帶。

「盈兒……」他動情地擁住她。他的小妻子,從不撒潑,也不會借機要求,這樣的深情體貼他無從抗拒。

「好了,那最後人家還要個親親。」她要讓他一整天都想她。

聞言,他飛快地啄了下她的臉頰。再纏下去他不能保證自己還會做什麼。

門外,青蓮一干人已捧好盥洗用具站成一排,只等入門了。本來著衣也是由下人們干的,可小心眼的官若盈可不願讓女性沾一眼她丈夫的寶貝身子,于是就自己來了。

「親親錯了,不管不管,人家要嘛!」仗著自己在這兒還只有十七歲,她大肆耍著孩子性情,撒嬌撒得好不快意。

「盈兒……」他才覺著她貼心,這小妮子就來神了。

「拓……」可憐兮兮地嘟著小嘴,等著他的親吻。門外青蓮一伙人聞聲很沒大沒小地笑開了。

他挫敗地瞟了一眼門口,只好點了點她委屈的唇。該死,差點兒就失控了!

闢若盈自是掛起了得意的笑。

★★★

杏兒是個善于綁髻化妝的丫頭,原來的「官若盈」就是為了好梳頭而強從陸雲揚身邊要走了杏兒。後來杏兒雖回到了雲揚跟前,卻每天早上都會自願跑來替官若盈梳頭。今天也是一樣。

「夫人,今天梳什麼樣式?」杏兒站在她身後問。

「隨便吧。不然就綁條長辮子再往上一盤不就得了?」在古代就是麻煩,當個少婦連梳個頭都怪是麻煩的。

「那可不行,失了體面哪!不然,今日試試‘樂游髻’吧!」

「啊?不要吧?」這一梳,不知又會梳掉她多少時間。唐代的女人全沒事干嗎?搞那麼多名堂。她可不一樣,待會兒還得去騎馬呢!當然,偷跑去模地形、學騎馬的事得瞞著丫頭們才行。

「夫人!夫人!表小姐來了!」青蓮從門外沖了進來。’

「表小姐?什麼表小姐?」官若盈一听到這三個字,渾身的汗毛都一根根豎起來了。不自覺就想起了那三流的古裝戲中什麼「表哥」來「表妹」去的。

「說是姓于,來了一個年輕姑娘和一個大嬸,說要找莊主夫人。」

「找我?」她看向杏兒,「你知道是誰嗎?」

「陸家是有一門表親姓于,但共有三位表小姐,就不知今日上門的是哪位了。不過……」杏兒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別吞吞吐吐的,一次說完。」官若盈一顆心七上八下的。

「來的這位可能是于靜小姐,她心儀莊主已久,還曾在莊里住餅幾個月。小時與莊主訂了親,但因皇上的賜婚而作了罷。」

「什麼?」官若盈差點被自己一口氣噎到,「她長相如何?同我比呢?今年多大?」

「于小姐相貌甜美,較夫人豐腴,今年十六。」

「是嗎?」她微微地眯起眼,若無事便罷了。可如果她真是登門與她搶丈夫的,可別怨她無情,「杏兒,替我綁個綰髻,化個淡妝,描靨,貼花鈿。青蓮,將我那套淡紫色的披帛襦裙取來。我要盛裝迎客!」

「是!」

「是!」兩人相繼答道。

半個時辰後,官若盈頭插金步搖,眉間一點桃花印,眼傍梢下兩斜紅。上穿金邊短襦,下著淺紫緊身長裙,肩膀披披帛,旋繞于手臂間。

「夫人……好美啊!」杏兒驚嘆。

「走,我們就去會會嬌客!」她自信一笑,率先踏出房門。

★★★

一踏進大廳,官若盈就看見兩個面色不耐的人干坐在會客椅上。杏兒沖她使了個眼色,來人是于靜沒錯。還以為是什麼天仙國色呢,害她花那麼長時間裝扮一番,原來只不過小野花一朵啊!她心里暗哼一聲,將不悅明擺在瞼上。

「二位稀客啊!不知大駕光臨寒舍有何要事?」官若盈一臉假笑地坐在主位上。

「夫人好大的派頭,我們娘兒倆自鞏縣風塵僕僕地趕來探望你,連杯茶水也沒有,是這麼對長輩的嗎?再怎麼說你嫁進了陸家,也得喚我一聲三姨娘,陸家小子可不會這麼無禮呀!」年紀大的女人一開口便尖酸不已。

杏兒見官若盈沖她使了個眼色,忙上前一步低聲道︰「她是于小姐的母親楊麗蘭,挺刻薄的,與陸家交情不深,夫人不必介懷。」

交情不深?那敢情好!

「是嗎?那看來是張總管糊涂了。瞧他,都在咱家待了幾十年了,把個貴客都還沒看進眼里呢!青蓮,快去沏茶,記得上壺好茶呀!」

闢若盈笑得好不客氣,一番明褒暗貶使得來者臉色一陣青白交加。

楊麗蘭年約三十,頗具姿色。她是挑弄是非的老手,更是對耍心機有整一套心得。官若盈一番話雖使她難堪,但她馬上就撫平了怒色,笑臉迎人,「那倒不必,自己人客氣什麼?三姨娘來是有些體己話想同夫人說,讓下人們都退下去吧。」

「體己話?」官若盈玩味地挑了挑眉,看來自己的直覺不錯。本來,這些表親來了誰不找,偏找她這個才嫁進來不到一年的人,還體己話?她呸!看了已是不順眼,更何況听她們說話?不過,反正身無要事,打發打發時間也罷。她很久沒有玩勾心斗角的游戲了,之前跟後母的較量她向來不輸。「那好吧,杏兒,青蓮,你們暫時出去吧!我待會有事叫你們。」

「門口那些侍衛也……」楊麗蘭又道。

「三姨娘,需不需要撤得整個青日山莊空無一人,才來說咱們的‘體己話’啊?」她冷冷一笑。

「那……好吧。靜兒,你告訴她。」楊麗蘭見下人們都出去了,才推了推女兒。

久未出言的于靜抬起頭來直視官若盈,她平靜無波的臉上漸現鄙視,「你在我們面前擺什麼陣式,你有什麼資格!」

喲!看來厲害人物在後面呢!官若盈興起地盯著那個叫于靜的,內心處深埋已久的殘酷又涌上了心頭,「憑我是青日山莊的當家夫人,憑你現在站在我青日山莊的土地上,憑你呼吸著我青日山莊的空氣。還有什麼不滿的嗎,小野花?」官若盈不是什麼強手,但她是最善于用自身擁有的一切優勢去攻人短。

「得了吧!很快,這兒連你的立足之地都會沒有。要我掀你的底嗎?還是你自動讓文拓哥哥迎我進門?明說吧,你是皇上旨的婚,我動不了你正室的地位但在我嫁了文拓哥哥之後,你休想再入主屋!」于靜揚著一張扭曲了的姣好面容,氣焰張狂。

「好大的口氣!」那一聲「文拓哥哥」惹怒了官若盈,「有本事,你就掀掀看啊!我倒要看看,一個不知恥的女孩家到底是憑什麼才會認為自己能飛上枝頭!」

「你忘了嗎?真的不怕?」她低笑了兩聲,走近官若盈,「我只要他,你不會有損失。」

「他?不怕告訴你,別說你是陸文拓的表妹,就算你只是一個與他毫無親緣關系的女人,他也不可能納妾!要當他的女人,就只須一個身份——青日山莊的正牌莊主夫人!其余,免談!或許另外可以自己去說服他娶你。不過看來,他對你這類胖女人是沒有興趣的,否則你又怎麼會來威脅我呢?」她不以為意地諷刺于靜。

「你?!……好!撕破臉對我又沒有壞處,我倒要看看你待會兒還怎麼神氣!」她陰下臉,從寬袖中取出一卷畫紙,在官若盈眼前徐徐展開,她冷笑道︰「記起來了嗎?官大小姐的動情杰作。」

畫中是一個俊美得不似凡人的男子!官若盈差點看痴了,好想收藏喔!真是走遍古今,第一次見到如此俊逸超凡的男子,簡直無法用言語來描述。但理智告訴她,現在還不是迷戀的時候。

于靜見她眼神一閃,會意地道,「心動了嗎?‘第一美男子’席恆的誘人之處被你繪出了三分,已是不易了。反正,只要我坐上文拓哥哥身邊的位子,不會虧待你的,你也正好不必偽裝自己呀!總之事成之後,我一定會將這幅畫毀了,也會閉緊嘴巴,絕口不談,如何?」

「好精明的盤算哪!一旦你當上妾,手中握著實權,再將我這個虛名的夫人一腳踢開,陸文拓自會對你寵幸有如。以青日山莊的財勢,可是夠你們幾世幾代人揮霍不盡哪!」她佯裝心虛地笑笑。

「哪里哪里!妹妹我只是托了姐姐閨中不貞的福,姐姐既肯退讓,妹妹自當不害姐姐一家觸犯聖怒。」于靜欺近她說道,卻冷不防被官若盈推倒在地。

「來人啦!」官若盈玩夠了,她厭了。

「在!」兩名侍衛同青蓮、杏兒一道沖了進來。

「給我把她們抓起來!」

「是!」

「官若盈!你這是干什麼?你不怕我告訴別人嗎?聖旨賜婚可容不得你不貞!」于靜拼命地掙扎。

「誰不貞了?隨隨便便弄來一張畫,就想栽贓給人?讓你踏過青日山莊的門,還真是污了這兒的門檻呢!」

「官若盈!這,這可是你的親手畫,下面還有落名呢!‘吾愛席恆——若盈于景龍二年’……你看呀!我要報官、告御狀,我要告訴文拓哥哥!」于靜有些慌了,她邊掙扎邊叫鬧。

「落名?誰不知道,街邊抓一個販字畫的都能給你臨摹得惟妙惟肖。你不怕漏餡,有膽你就去告呀!你看是你們告的縣官大,還是陸家人的官威大;你試試皇上是信了你的御狀,還是信了陸文拓;你又見見我丈夫是信得過他的妻子,還是信了你這送上門的小丫頭!」這是誣賴,官若盈知道。可誣賴又怎樣,小丫頭道行不高,被人反噬是她活該!誰讓她扯上文拓!誰讓她自以為是!誰讓她惹火了她官若盈?!玩陰的?看誰厲害!官若盈的唇角勾出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把她們給我扔出去!」

「不!我不要走!你這個不要臉的賤女人,敗壞婦德!……」于靜被侍衛拖著向外,口里仍是不停地叫罵。

一種熟悉的厭惡感通襲了官若盈全身,讓她又掉人了另一個世界的陰影中,「慢著!她現在走不了了!」

誰讓這女人什麼話不好罵,偏偏罵了那個字,請她又記起了她「親愛的媽媽」!

闢若盈款步上前,撩高袖子,對著于靜白皙的臉就是四個狠力的巴掌。

「靜兒!」一旁的楊麗蘭驚叫起來,卻在看到官若盈已然全變的臉色後駭然無聲。

闢若盈一把扯住于靜的頭發,「有膽子你再給我吐出一個不干淨的字來,小心我撕爛你這張發臭的嘴!罵呀!你再罵呀!我怎麼樣了?我警告你,再讓我見到你出現在青日山莊十里以內,別怪我不留情面!從今往後,青日山莊與于家徹底斷交!青日山莊也不再做于家的生意?咦?你嫌這樣還不夠嗎?那好,你大可到外面去傳些不實的流言,例如我不貞啦,我保證使你們于家三代翻不了身!如何?來這一趟你收獲不小吧?我這表嫂招待得還不錯吧?」

「你、你少來!青日山莊你做不了主的!」于靜半信半疑地顫抖起來。她會被爹打死,偷偷跑來不但無功而返,反而惹了一身腥。

「我做不了主?我告訴你,我的朋友,便是我丈夫的朋友;同樣,我的敵人,也是他的敵人。不止我,這里是一個整體,即便你今天侮辱的是青日山莊的一個僕人,我也不惜與于家反目!你最好牢記!」官若盈松開了手,退開了一步,「把她們連人帶畫給我丟出去!從這一刻起,陸于兩家,正式決裂!」

她不是弱者,從來不是,卻也從未像今天這麼一呼百諾過。她知道,這只是因為此時地位不同了。輕嗤了一聲,她坐上主位,斂下一雙銳利的眸子。她的態度一向分明,信奉的是「對敵人仁慈便是對自己殘忍」,而她從不殘忍對待自己。原來,她的銳氣不是消失了,而是深藏在了一重又一重的溫情笑語中。

「青蓮?」她發現青蓮整個兒呆了。

「啊?是!夫人!」她忙跪下。

「好啦!起來吧!你嚇傻啦!」官若盈溫和一笑,「我如果不凶一點,被趕走的就不是她了,你知道嗎?別愣了。還有,今日的事你們一個字也不許漏給莊主听,我自會同他說,懂了嗎?」

「是。」

「那你們先下去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是。」仍未回神的青蓮和微訝的杏兒相繼離開了。

★★★

經過早上那一通發泄,官若盈通體舒暢,又回到了她純純的少婦日子。青蓮見她沒有異樣。才放下了提著好久的心。官若盈也知道青蓮的疑惑,只是沒有點破。其實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人是有好幾面的,誰說活潑的女孩就不能憂郁、溫順的人永不撒野?人是活物,不是花草樹木。雖然她也覺得自己的多變面是極端了點,但也無傷大雅嘛!她們不懂,這是自保。對于玩心機的人而言,除非將對方打擊到體無完膚,否則被暗箭傷到也是自己活該!當然,她不否認自己也是蠻享受那種盛氣凌人的快感的。再者,今日身子不適、火大一點也是情有可原的。若不是上午去了火,她這會兒哪能溫順地蹲在這兒洗血褲?

在人類的發展進程中,果然一項小發明也是難以跨越的。這兒沒有衛生棉,她當然不會認為唐朝能生產衛生棉。本來她是可以穿一件內褲就扔了的,可想想這全是絲質的,真絲耶!在現代,買一件就很貴了,還不論這是純手工制作的了。節約的本性使她不忍丟掉,可貼身東西,又是染紅了的玩意,總沒臉扔給下人洗吧?反正她是做不出來。那就只好自己蹲在屏風後苦哈哈地搓著這髒兮兮的東西了。

陸文拓一回莊就听張總管說于靜表妹來了,可後來卻被盈兒丟出去的事。于靜的性子他是知道的,想要的就不會輕易放手,她這次來,不會找了盈兒的麻煩吧?想到那天在賞荷亭,盈兒說她會吃醋一類的話,心下不由一緊,快步奔回了望嵩閣。

此時的官若盈哪知道丈夫已回來了,還不是在那麼拼命搓褲子?于是當心急如焚的陸文拓推門而人時,她一時沒反應過來。

「盈兒!」他繞到屏風後,就看見自己的小妻子蹲在地上吃驚地看著自己。而她手上拿著的——是一塊血布?!

「盈兒!你怎麼了?那是什麼?別攔著,快讓我看看!」他說著就要沖上前去看個究竟,不料她卻尖叫起來,「你出去,快出去!青蓮!」

「夫、夫人,怎麼了?」青蓮一進來就見著莊主和夫人的臉色都怪怪的。

「青蓮,你解釋一下這是什麼?」她一下忘了古代來潮是怎麼叫了,應該不是叫「月經」吧?噢!天殺的,陸文拓這個大白痴。

「這……」青蓮看向她手邊的水盆,「啊?夫人?您怎麼可以自己動手洗?快,奴婢洗就行了!」

「慢著!你先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哪兒的血?」陸文拓止住青蓮的動作。

「這、這個……莊主,是,是……癸水。」她眼一閉,心一橫,紅著臉說了出來。

「癸……」陸文拓會意後臉頰淡紅,尷尬地連忙往外退,「那,盈兒,我晚膳時再回來。」語畢頭也不回地跑了。

★★★

是夜,望嵩閣內燈光熒熒。

闢若盈坐在梳妝台前,任丈夫輕手地為她瀉下一頭青絲,也退下一天的疲累。

「還有癸水呀。」他邊為她梳頭邊喃道。

「怎麼,你有意見了?」她橫他一眼,這二愣子可害她出了糗。

「沒……可是,」他俯子摟住她,「我想要個孩子。」

「孩子?」她渾身一震。孩子?要個孩子?她幾乎都忽略了這個問題。「方儀」是絕不會考慮這事的,只因為自私。生個孩子要受懷胎十月之苦,還得熬過漫長的陣痛,生產後又有可能身材走形。帶個孩子不像養寵物,你會時時掛心,他會佔用你的時間,耗費你的心力,流失你的財產,絆住你的腳步。付出一切還不能保證這孩子能成為棟梁之才,若是作奸犯科更是氣死人,何苦來哉?找個東西害自己?

然而,此刻她動搖了。只為了他一句「我想要個孩子」,一切的困難都仿佛不再嚴重。他要,她就給嗎?他值得嗎?

她輕嘆一聲,向後偎進他的胸膛,「很想要嗎?」

「嗯。很想。」他橫抱起她。

「那就要吧!」她知道自己失敗了,慘敗!將自己的私心,退讓得一干二淨,只為了他一句話,便心甘情願了。

★★★

時序流轉,已是初秋。

葉兒新黃,池荷方謝。官若盈乘著涼爽,一大早就拉了雲揚在亭中對奕。別看雲揚這小子總是吊兒郎當的。射箭下棋可是一等一,就連原來百戰百勝的官若盈,都不得不俯首稱臣了。

陸雲揚一手擺著自己從不離身的紙扇,一手又輕巧地落下一步險棋。

「臭小子,把人逼到絕境很有趣嗎?」官若盈假意瞪他一眼,也下一子。

「這下可是回天乏術喔!」他起手落子,勝敗已定。

「好家伙,誰教你下的棋?」官若盈甘敗下風,不由問道。

「三哥。」

「三……你是說陸治!」她驚訝地道。

「三哥是陸家最厲害的一個了,文武雙全,只是怯懦了些。我大哥的才華用錯了地方,他是耍弄權術的高手,用來經商真是可惜。要是利用寵信去尋個貪官,包準陸家富可敵國。二哥是丹青妙手、武學之才,但是腦子不開竅。三哥才狠呢!別看他平日哆哆嗦嗦,又挨盈香的罵。江涯師傅說,他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武學奇才,還傳授三哥一套獨門劍法,好像叫什麼‘炙雪劍’吧。武學天下一絕就不論。文的嘛,他自小餅目不忘,六藝經傳、五行八卦、軍事謀略、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知道什麼叫‘滿水不響,半桶水亂叫’嗎?他就是那種人。一天到晚除了看書習武,他幾乎啥事也不干。我還經常會被他突然的輕功嚇到呢!怪陰的。」他撇撇嘴,一口含下杏兒遞來的酸梅子。

「不對呀,一個飽學之士,哪有像他那麼膽小的?」官若盈提出疑問。

「一般而言是不對勁。但我三哥可是被逼的。」他扇柄一打,扇頁全開,小心翼翼探了下發現沒什麼外人,才湊上前說︰「哪個五歲的小孩兒被人強擄上山,每天操練得快斷氣還能正常的?我偶然听盈香說的,三哥怕血。江涯每次為了練他膽子,把他關在死人房就是四五天。為了逼他自保,丟在野獸堆里就不管其死活了。堂堂一個少爺,才幾歲大,心理會正常才怪!要不是爹欠了那個江大俠人情,誰會讓自個兒的孩子被人強帶上山?任是誰,也沒有想過會受這種苦!听人說,我三哥那會兒可是死不肯去了!誰曉得,一回來整個人都變了,到現在他一個人都不敢睡覺,非得盈香陪著。」

「是嗎?那江涯是什麼人?簡直是瘋子!」官若盈氣得吹胡子瞪眼的。

「大哥也這麼說,從此與江涯斷了交。現在一提那人,三哥還怕呢!」

「你知道的還真多!」她笑道。

「那是!小的不盡心一點,哪能討大的歡心呢?」他很狗腿地接過杏兒手上的一盤酸梅,捧到她面前。

「怎麼越看越覺得你像一種人?」她站起一粒梅子,放人口中。

「什麼人?」

「太監。」

「什麼?太監是什麼?」

她賊笑兩聲,湊過悄聲告訴他。

「啊?大嫂,你玩笑開大了,那可是我的命根子!」他聞言哇哇大叫。

「小不害臊的……」她調侃未完,就見剛剛差去取鳳梨酥的青蓮大呼小叫地沖過了亭子。

「夫人,夫人!有好戲看了!大廳出事了!」在主子的教之下,她可謂是對四爺毫不畏懼。

「什麼戲?出什麼事了?你說清楚些!」

「听說金嬤嬤捉了個婬婦,不,是一對‘奸夫婬婦’在廳里受審呢!」見主子沒反應,她又加上一句,「莊主也在喔!」

「呀!」杏兒聞言,忙一臉漲紅地躲到雲揚身後去。

「奸夫……婬婦?真是震撼人心哪!你那麼興奮干什麼?青蓮,最近你似乎很大膽喔!連這種話都不用避人耳目的嗎?」官若盈一臉笑意。呵呵,又有好玩的事了。

「夫人!您別假了,晚了可是沒戲看羅!那女听說很漂亮,還有了種呢!快去嘛!」

「你這丫頭,平日里正經八百的,怎麼一遇上這事就破功了?也罷,杏兒留下,雲揚,咱們一塊兒看戲去吧!」她神情氣爽地敲了敲雲揚的頭。

「大嫂,萬一大哥發現了……談正事可不能讓女人在場……」他誰都不怕,就懼畏自個兒大哥。

「明的不來,咱來暗的。天塌下來,有我給你頂著呢!走吧!」

「是。」

★★★

闢若盈、陸雲揚、青蓮,一行三人蹲在大廳外的牆角上偷听里邊的對話。

「把這個男人帶下去給我抽他三十鞭子,永遠逐出青日山莊。」這是陸文拓的聲音,他頓了頓,又說︰「你也在陸家待了十幾年,這規矩也是懂的。既然已被陸家收了房,就算還沒有正式納為妾,你這一輩子也是陸家人了。雖然金嬤嬤說是你們互相自願的,但你的為人我也不是不知。你自己說,是那男人用強的,還是你自願的?」

「莊主!您這麼污蔑我金嬤嬤可就不對了!我辛辛苦苦在陸家幾十年,哪樣事情不是盡心盡力?我可是親見他們兩人在房里干那下流事情!這女人恁地不知恥。都已是半個陸家人了,即使住在主屋外,也不能放蕩地勾引男人!不重罰她,我老人家可下不了這口氣!」蒼老的聲音中又帶了尖銳刻薄,令人听了反胃。

「她是誰呀!敢這麼對文拓說話?」官若盈悄聲問雲揚。

「那是金嬤嬤,她在陸家待了快五十年了,除了我爹,誰也不看在眼里。她這算是對我大哥客氣了,你沒見過她罵三哥時的囂張,教訓兒子似的!我是敢怒不敢言。大嫂,你以前沒見她那是你命大,以後自求多福吧!」他敬謝不敏地搖搖頭。

「我呸!她敢凶我,我讓她喝西北風!」官若盈眼兒一眯。敢爬到她老公頭上,她讓那老太婆吃不了兜著走!

「噓!听。」青蓮忙打岔。

三人又安靜下來俯耳偷听。

「你自己說,這是怎麼一回事?」陸文拓沒理會金嬤嬤的叫囂,徑自問趴跪在地上,一頭亂發的女人。

「開口說話!」他有些不悅地瞪著那個垂著頭,一言不發的女人。

回答他的,仍是沉默。

金嬤嬤見狀忙插嘴,「那是這賤人默認了!莊主,您不會是想偏私吧!」

陸文拓黯然了一會兒,才又開口,「按老規矩辦吧。」

「是!」金嬤嬤趕緊答應,指揮著侍衛,「把人給我帶到暗房去,照老規矩辦!」

外面的官若盈又犯了嘀咕,「什麼是‘老規矩’?」

「就是有孕的話,就先打掉孩子,然後……」雲揚驀地別扭起來。

「打掉孩子?弄不好不是會死人嗎?然後?還有什麼然後?既是刑罰,又有什麼好別扭的?」她推了推雲揚。

「這個……是‘坐竹簽’,別的家法我不知道,但家法是很嚴厲的,最遭的還可能被沉塘。」

「‘坐竹簽’?那是什麼?」她怎麼有種陰陰的感覺。

「這……」雲揚看了看青蓮一眼,說不下去。

青蓮見狀將她拉至一邊,小聲道︰「這個我听過,就是將竹片削得鋒利,然後……插到‘那里面’去。」

闢若盈的頭猛然「轟」的一聲響,她簡直無法置信人的殘酷,居然將竹片插入?!簡直不可理喻!

她突然站了起來,往大廳內沖去,惹得余下的兩人驚叫出聲。

「盈兒?你怎麼在外面?」坐在主位上的陸文拓問道,又轉身看向正欲溜走的雲揚和青蓮,「你們又在干什麼?給我站住!」

深知大事不妙的兩人,面面相覷,只有乖乖轉回大廳。

「拓,那個女的被帶下去,是要‘坐竹簽’嗎?」她發現那女子人已不在,只是一個穿著不錯的老婦仍站在屋角,見那嘴臉,應該是金嬤嬤沒錯。正所謂「相由心生」嘛!

她直條條的問話,令陸文拓不甚自在地輕咳了兩聲,「是吧。」

肯定了心中所想,官若盈立刻揮手招來兩名侍衛,「你們馬上趕過去把人給追回來,不許動那女人一分一毫!」

「盈兒,你這是干什麼?我已經作了決定,此事不容再議!」陸文拓不悅地蹙眉。

「話沒有問清楚,只憑一個奴才的片面之詞怎麼可以定案?!再說,即便真是做了不好的事,也不能用這麼重的刑!」她見侍衛不動,而一時間陸文拓又擺明了不好講話,便向青蓮說︰「你去追他們,說是莊主的命令,把那女人帶回大廳!有什麼事我來擔!」

青蓮戒慎地看了莊主的怒容一眼抖縮了一下。但想起自己的主子是夫人,也就橫了心向門口跑去。

「盈兒!你適可而止!她自己默不作聲,我能怎樣?人證物證都有,她還無故地大著個肚子,說沒犯奸婬之罪,誰信!」陸文拓被她的擅作主張惹惱了,也不惜動了肝火。

「就是嘛!那賤……」金嬤嬤才動口就被她截了話——

「你住口!主子講話,輪不到你這個奴才開口!你有本事再給我提一個‘賤’字!我不信我治不了你!平日你在幾個少爺頭上囂張,也就過去了,今兒個你敢在我跟前逞能,小心你自個兒這把骨頭!」她狠狠啐了金嬤嬤—口,而後失望地看向自己的丈夫,「你平日處理商務,從來都是讓人沒二話說。為什麼一件小小的家事反而不明智了起來呢?先不說她是否奸婬,那是待會兒的事。即便是干了這種事,也不應施這種不人道的罰!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哪能凡事承之以舊?!一個女人,即使是曾屬于陸家,但她現在已不再住在陸家了,也就不應該再受陸家的束縛。她有自己的自由,她要與人苟合,她糟蹋的是自己的身子,她污辱的是自己的靈魂!或許她只是太寂寞,她尋求自己所要的又有什麼不對?!她自己不以為恥,你們又憑什麼對她施刑!她犯了什麼錯?殺人了?放火了?害了任何人嗎?沒有!她的存在沒有帶給任何人不利,她為什麼要受罰?!這簡直令人無法理解!你們的理直氣壯從哪兒來?她又沒人陸家門,就是人了,她不屑留在陸家,想找別的男人,大不了將她掃地出門,也不能輕易用刑!這種家規,沒有存在下去的理由!毫無理由!」

陸文拓看著忽然性情大變的妻子,半晌才回神,「盈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我很清楚。這件事與別的不同,我無法忍受陸家有這種‘規矩’的存在。你應該可以理解的,我需要你和我站在同一立場。夫妻之間本應相互尊重、相互理解、相互包容。你允許這種家規的存在,說明你對女人並沒有正確的看法,也就是說,你對我也沒有正確的觀念。你不尊重一個女人的心理,也等于是潛意識里沒有尊重我,而我無法忍受自己的丈夫不尊重我。你明白嗎?」她試圖使自己心平氣和地與他講理,但仍然沒有壓抑好自己的情緒。

「尊重?你在開什麼玩笑!一個婬婦還應該得到世人的尊重?!莫名其妙!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她一日是陸家人,她一日上了陸家的床,她就一輩子都是陸家的所有物,一輩子沒有資格讓人去玷污她的身體!自由?女人沒有自由可言!適當的寵溺可以恬情,過分地重視一個女人只會敗家喪國!古往今來,因迷而墮落的人又豈止千萬?!」

「你說什麼?」陸文拓的話不但令她怒,更令她心口絞痛、無地自容。她愛他。愛到丟盔棄甲、拋城失地。而他卻說了什麼?官若盈痛心疾首地看著這個理直氣壯的男人,踉蹌地退了幾步,「你以為女人是什麼?狗?貓?還是拴在褲腰帶上專門滿足男人的奴隸?呵,原來女人連畜牲也不如啊!男人是天,男人是雲,女人就是地、就是泥?誰規定的?!老祖宗嗎?男人那麼厲害,有本事就一人繁衍下一代呀!為什麼做不到?因為世人平等!先有萬物,而有人,人分男女,而延綿下去。難道就因為男人天生力大于女人,就活該視另一半為賤泥嗎?荒謬透頂!自古以來,敗國喪家的總是男人,而男人卻總將全部過錯推到女人身上。我問你,如果一個人被帶刺的茬傷到了,是該怪貪圖摘花的自己,還是怪花?哼,色不迷人人自迷,一個會敗國喪家的人本身就是腐化墮落了。才能有這種結果。怨道憂人則全是逃避的借口!我們應該公平一點,無分男女,不能說男人就一定怎樣,而女人又如何如何。如果一對通奸的男女被抓,為什麼男人只是抽鞭子,女人卻要失去孩子、遭到人性全無的對待?女人就不是人嗎?是人,就該分對錯,公平判斷!公平一點!陸、莊、主!」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吐出最後的幾個字,雙眸毫不屈服地怒視他。

「夫人您說的這些,傳出去了還能听嗎?」陸文拓未開口,金嬤嬤就忙不迭教訓起人來了,「全天下都這個樣,夫人的想法還真是不規不矩的。敢情官小姐一嫁進陸家,就是這麼展現家教的?女人家,一點樣子也沒有,倒教訓起莊主來了?!那賤貨本就該受罰,要是換到別處,這種千人壓、萬人騎的賤貨,‘坐竹簽’還便宜……」她忽然閉口,因為官若盈正一臉冷嘲熱諷地向她緩緩走來。

「說呀?怎麼不說了?」她一把拉金嬤嬤的衣襟,「你還真當我成了主子?怎麼?我還沒空教訓你,你倒自個兒送上門來?誰是‘賤貨’?能說出剛才那一番話,可才當得起這字眼啊!想不想試試這字眼冠在頭上會有什麼後果?」

「莊、莊主,救命啊!」金嬤嬤驚恐地叫道,年邁的身子根本掙不過官若盈。

「你先放開她!」陸文拓開口道。

闢若盈聞聲更是氣火攻心,隨手就是兩個狠力的巴掌,「打這種人,還真是髒了我的手!金嬤嬤,你听好,這次我是給你面子了。你現在給我乖乖地待在廳里,等那個女人來了再說,若是你沒污陷就算了,若是你說錯了話,我有你好看!」

「莊、莊主!」金嬤嬤連滾帶爬地到陸文拓腳邊哭訴,「您可要為我做主啊!我勞心勞力幾十年,一輩子全扔在陸家了,卻被一個十幾歲的主子給打得半死不活。想當年老爺在時……」

「好了!」陸文拓不耐地甩開她,「她是主子。」

「金嬤嬤,你再求呀!看這青日山莊里還有哪個敢為你做主?別總是拉著些個陳詞濫調來念,你伺候陸家人,那是你下人的本分。甩了兩巴掌就半死不活了,那等會兒我還會讓你真成了死人呢!」她眼兒一膘,不經意發現陸文拓正在看著自己,胸口一震,忙冷冷地別開視線。

他說了那種話,他居然說得出口那種話?!她才不理他!即使自己心痛失落,她也不要回頭!是情人也好,朋友也好,夫妻更是,付出的應該對等。他的話,說明他還不夠愛她,她只將她看成一個能「怡情」的女人在寵愛罷了,而不是她的「愛」!

心好痛,渾身都痛,離開他令她痛不欲生。但是,一步讓,步步讓,要在這里生活下去,就不能在關鍵的地方退讓一步。即使會有短暫的分離,這也是非經不可的過程。她必須讓他明白如何互相尊重!

正在冥思之際,青蓮已將人叫回來了。

她抬頭一看,發現那個被拖著走的大肚子女人竟是救她的鈴兒?!

「夫……人,您怎麼來了?」鈴兒見到她,虛弱一笑。

「鈴兒,真的是你?……我還沒有學會騎馬,也還沒能模熟地形去看你……你怎麼就這麼狼狽地出現在我面前?」她忍住泛紅的眼眶,伸手扶住鈴兒不穩的身子。鈴兒一身衣物全都磨破了,發絲散亂,一臉憔悴,肯定是被人一路強拖來的。思及此,她不禁又狠狠瞪了金嬤嬤一眼,才扶鈴兒坐下。

「夫人,我沒事。」她仍是笑著。

「還說沒事!你的匕首呢?為什麼不告訴莊主你救我的事?為什麼不救自己?!天哪!怎麼會是你?那男人為什麼會在你房里?……男人?金嬤嬤!你好大的狗膽!」官若盈猛地站了起來,嚇得金嬤嬤跌坐在地,「鈴兒已快臨盆,哪兒來的捉奸在床!你分明是胡說!」

「沒有啊!奴才沒有胡說,大伙都看見那男的壓在她身上啊!再說,男女苟合,肚子都大了,鈴兒走時可沒大肚子!」

「走時?鈴兒是何時走的?」

「一年前。」金嬤嬤睇了鈴兒一眼才說。

「一年前?鈴兒,你說實話,多久前。」像有條無形的繩子,將所有的事情都串在一起。她已經有篤定,但不需要證據。

「我……」

「鈴兒,相信我,我應允過你什麼?青日山莊又欠了你什麼?我放心吧,我一定幫你。再說,你不要這個孩子了嗎?說出來,就可以救它。」

「九……九個月前」她低聲道。

「她說謊!」金嬤嬤尖叫起來,沖上前道︰「你給我說實話,你個該死的賤蹄子,竟敢害我!」

「不要讓我說第三遍。」官若盈冷聲站起,對著金嬤嬤的肚子便是一腳,「再給我吐半個字,我碎了你的牙!」

「為什麼走?」她回過身來繼續問鈴兒。

「夫人,鈴兒……不為妾。」她驀地紅了眼,一種熟悉的感覺在官若盈腦中一閃而逝。這雙眼,這雙帶淚的眼……她知道了!

「青蓮,去請二爺來。」

「是。」

「夫人!不!我不見他!」鈴兒驚叫起來,卻被官若盈握住了手。

「鈴兒是多久走的,二弟自是清楚,孩子是誰的,他也會知道。所以,鈴兒沒有婬亂,她是被人用強的,所以無罪。如果二弟也願意,鈴兒,你就用那把匕首討個正室吧!」她緩緩地站起身,走到陸文拓跟前,「接下來的事,我交給你。我現在很累,不想把過程全都弄清,但如果二弟愛她,你就破一次例讓他迎鈴兒為正室吧!我先走了。」

闢若盈腳步有些不穩,陸文拓想伸手扶她,卻被雲揚搶先了一步扶她出了門。

她好累,好痛。只想走得遠遠的。回房蒙頭大睡一場。她懷疑自己剛才是怎麼撐過來的,力氣和銳氣像在一時散盡,她渾身虛月兌得只剩一副空殼了。什麼時候,一個人的幾句話就可以將她傷得體無完膚?什麼時候,別人的情事已無法提起她的興致?什麼時候,她依賴一個人已到了這種程度?不,不不!她不能再陷下去了,完全依賴著另一個人過活是件可憐可怕的事情。她不能去走一條看不到盡頭的路!

「大嫂,你怎麼了?」雲揚撐著她問。

「沒,送我回房。」她要睡、要哭、要發泄,然後從頭開始!

★★★

莊主和夫人冷戰了!

莊主又搬到了書房睡,夫人每天待在房里魂不守舍。青蓮後來也听說了,她去找鈴兒時,夫人和莊主吵得很大,後來就都冷冷的不理人了。真沒想到,原來鈴兒與二爺是一對兒啊!鈴兒不肯當妾才走的,走後二爺就變了個人,本來相聚後應是很好的結局才是,怎會搞得莊主和夫人又僵了。唉!她不禁嘆息。活到二十歲,還是第一回見到對妻子那麼好的丈夫。別人知不知道暫且不論,她青蓮可是見在眼里,記在心里。一不打,二不罵,有時在房里吃了暗虧也由著夫人去,這……怎麼為了件小事說僵就僵呢?夫人真太不知福了。不過,她一介婢女,夫人現在又這麼難過。還是少說話多做事吧!她睇了睇又趴在窗台上發愣的夫人一眼,悄悄地退了出去。

已經半個月了,官若盈知道自己這回完了!愛情,總是哪一方付出多,哪一方便受制于人。她是愛他,但還不至于拉下臉求和,即使已在腦海中幻想出千萬遍道歉的台詞,可她知道自己是不會輕易說出口的。她沒有錯。盡避她知道這兒是唐朝,她也知道最聰明的人不是逆流而走,而該在合乎潮流的節拍下掌控全局,她更知道那天在大廳之上吼他是豬頭才會做的傻事,但她不道歉。她想他想得入骨,卻是寧可這麼下去也不去找他。第一次對局,輸的人也會輸一輩子。更何況她只是做了件傻事,並沒有錯。

日子一天天地過,她真正體會到了愛情對于古代女子的重要性。因為舊時女人的接觸面太少,能去的地方太少,一天到晚在男人眼皮底下轉圈子,怎能不盼君如盼喜嗎?

坐在梳妝台前,想他溫柔的指尖穿過她的發;走到涼亭中,想起他的以吻定誓「不離不棄」;繞到廚房,想到他皺著眉說「君子遠皰廚」;回到床榻,又是一夜無眠地留念他已失的溫存……

不行,不能再這麼下去!她要拓展自己的視野,她要找些什麼分散自己的精力才行!

可是,想他,想得心都發痛,仍是除了想他,什麼也提不起勁。

她在沒有他的日子里飄浮了半個月,直至官家父母的來訪才沖散了她的空洞。

勉強裝扮了一番,官若盈就在青蓮的隨同下來到大廳接見父母。她強迫自己要集中精力應對,否則可會出大亂子!

坐在主位上的是個年約四十的中年男子,他留著幾縷胡子,衣著光鮮華麗。他的身旁是一位三十出頭的婦人,梳著時下流行的半翻髻,一身珠光寶氣。

「孩兒拜見父母。」

「青蓮拜見老爺、夫人。」

「嗯。」官父捻了捻胡須滿意地點了點頭。

「盈兒。快過來。讓娘瞧瞧。」婦人上前握住闢若盈的手,拉到身旁坐下,仔細地看了又看,「怎麼瘦了?盈兒,陸家孩子待你不好嗎?怎麼又瘦了呢?」

「陸文拓他人呢?」官父蹙了蹙眉。

「他今兒有事出莊了。」官若盈心虛地道。還好早上青蓮去打探了一下。回過頭看著婦人一張心疼的臉,不禁胸口一暖。從今以後,她就有母親了?

「娘。」她從小就想叫媽媽,現在有了,不禁眼眶一紅。

「盈兒,怎麼了?別哭喔!是不是陸家給了你什麼委屈受?老爺,我就說早該來看看,你一拖就是一年多。盈兒,別怕,爹和娘都來了,他們再過分待你,咱們就一狀告到皇上那兒去。」婦人愛憐地模著女兒削尖的臉,「真是娘的人心肉喔!」

「娘……我很好,大家都待我好,反倒是女兒太任性了,常惹不少人生氣呢!爹、娘,你們這一趟來,不如就多住幾天再走吧!」她一來是技巧性地套話,二來也是想與母親多相處幾天。雖然,這是別人的媽媽,但哪怕只是做夢,她也盼著能有媽媽護著、愛著。就讓她貪戀幾日有母親的日子吧!她不奢求更多了。

「住!當然住!難得你爹空下幾日,娘就盼著來見見女兒。盈兒呀,咱們母女倆好久不曾聊過貼心話兒了,今日也總有機會了。你說實話,陸中書是否真待你不錯?」

「你這人,還陸中書地叫不停。那小子已辭官兩年了,真是的。」官父道。

「哎呀,瞧我這記性!盈兒,你說,他待你好不?」官母問。

「好好好。他呀,表面嚴肅,私底下還是對女兒很好的。娘,您就放心吧!再幾天便是中秋了。過完節再回去如何?」她笑道。心底卻像是沉了鉛似的。又沉又悶。看著娘一臉的笑意,她不能讓娘發現自己與拓的冷戰,會被誤會的!看來,這件事必須提早解決了。

「那就好。中秋當然在這兒過,你讓陸文拓也空出幾日時間帶我和你爹四處走走,」她說著又小聲起來,「看看他,娘才放心呀!」

「娘……」真是「天下父母心」嗎?明知道疼的不是自己,官若盈仍是想哭。

★★★

陸文拓因為忙著生意而沒趕回來吃晚飯的事令官父大為不悅。直到將兩老安排在客房住下後,仍還是念著明日一定要見著人。

戌時過後,他才回莊,一回來就往枕寒樓去了。這使得官若盈不得不去找他把事情說個明白。

緩步走在通往枕寒樓的回廊上,官若盈滿心的矛盾。雖然父母的來訪,令她為自己找了個求和的好借口,其實她心里明白,思念的心情早已勝過一切。她不想離開這兒、不想離開他。否則大可向爹娘訴苦,回娘家住上一年半載的,不是也不錯嗎?但她沒有。她選擇了去見他。

一樣的夜,一樣的路。只不過自這樣的夜里奔至書房找他,與上次已隔了近一年。那時,還是初春,這回,已近中秋。

沒什麼好畏懼的,不是嗎?里面的那個人是她名副其實的丈夫。她已熟悉了他的體溫、他的氣息、他柔和的笑。只不過十幾天未曾見面,該有的冷靜與思索也夠了。何苦呢?折磨了自己。或許,也折磨了他。

定了定神,官若盈看了看仍亮著燈的火,不再猶豫地推門而人。他工作時最怕人吵,進書房一定不讓敲門,直接進去即可。

書桌後的他,頭也未抬地繼續對賬。半個月的時間,他瘦了。為什麼他仍是背背筆直、神清氣爽?發絲不見一毫散亂,眼神沒一丁點迷惘,衣著整齊,連個落拓影兒也沒有。風采依然令她神往。她忽然間覺得自己很可笑,這算什麼?一廂情願嗎?

闢若盈坐在正對著書桌的椅子上大約等了一刻鐘,陸文拓就放下筆和賬冊,直視她。

「有事嗎?」他輕問。

「你知道我父母來了嗎?」她已不願再多想,什麼驕傲、自尊全陪著理智拋到了九霄雲外。誰去理後果?想什麼便說什麼吧。

「張總管告訴我了。因為回來太晚,不便今日拜訪,我也就沒去打擾了。」他起身走到桌前,凝望她。

「我不管你怎麼想。」不願氣勢矮人一截,她也站起來與他面對面,「你若仍是氣我也罷了,可我希望在爹娘住這的幾日中我們能夠和好,一起帶他們四處走走。如果你不願意……那就算了,我就回娘家住……唔……」

她的話,被他激烈的吻打住。

開頭還抗拒地捶了他兩下,可後來就變成柔順地接受他霸氣的需索了。直到兩人都已喘不過氣,他才稍稍松下了摟她的手。

「你,這是什麼意思?不是不回房嗎?不是……」她的話陡然被淚水梗住,心下一酸,想起他一連十幾天不來找她,想起他毫無憔悴,更是再也無法隱藏住心底的酸楚。

陸文拓心疼地緊抱住她,「別哭。」

「不要你管。」她推他,「放手……」

他將頭更深地埋人她的發中,將她的整個人都壓向他。

「放手放手,你不尊重我就別踫我!你听見沒有?我只是希望你做做樣子給爹和娘看,才不是想你,才不是要求和……你王八蛋……」推不開他,她索性放縱自己在他懷里失聲痛哭。她好愛他。她第一次這麼愛一個人,但這個人卻不愛她。是不是男人總是如此,女人是用來寵,卻不能投諸愛的?女人是必需,卻不能成為分享喜樂的伴侶?不!她不要入鄉隨俗,她不甘當人附屬,得不到全部,她寧可不要!盡避玉石俱焚的方式,會令她痛不欲生,但她也不能委屈求全地過一輩子!

「不放,一輩子都不放……」他低啞道,「是我不對。我承認,我想你,我求和。我受不了……你別再同我慪氣了。」

「你說……什麼?」她難以置信地抬起淚痕交錯的臉。

「我說,」他的臉上有無奈,「我不知道你在氣什麼,我也不再去氣你在大廳上的行為,我更不去氣你讓雲揚扶你的離開。我投降,我承認自己一敗涂地。我愛你,我不想離開你。」

她只是愣愣地看著他,隨即被猛然涌上心頭的狂喜而驚得破涕為笑,「拓,你剛剛說什麼?最後一句,再說一遍。」

他深深地凝視她,「我愛你。」

「拓!」她喜極而泣地投入他的懷抱,「我好怕,怕你不愛我,怕你認為女人只能‘怡情’,怕你再也不理我……是我不對,你貴為一莊之主,我卻因一時被氣憤沖昏了頭,在大庭廣眾下對你大呼小叫的。我是個大傻瓜!」

「我也有錯。差點親手殺死了二弟的孩子。盈兒,那天說的‘怡情’什麼的。都是我的無心之語,你別放在心上。乖,別哭了。」他溫柔地撫模她披散的發絲。

「拓,你不在,我好想你,沒有一個晚上睡安穩了。鈴兒的事也無心過問。對了,她與正風是要成親了嗎?正室嗎?」她低頭見他正忙著解自己的衣服,「拓!」

「嗯。」他現在根本無心應對。

「是嗎?她那天為什麼不拿匕首給你呢?……難怪,鈴兒的屋子讓我有種熟悉感。她屋里的擺設與正風做的木制品一樣呢!原來正風是因為她才……拓,你在干什麼?」她忽然發現自己的衣裳已被褪得差不多了。

「吻你。」他邊親吻她邊解自己的革帶。

「嗯……拓,回房……」

「我等不到回房了。」他一把橫抱起妻子,往內室走去……

★★★

門外的吵嚷聲將睡在書房的兩人從夢中擾醒。

「誰呀,一大早的?」官若盈不悅的低喃。

「你睡,我去看看。」陸文拓親了親她的額際後起身著衣。

外面的聲音有愈大的趨勢。

「什麼?張總管,你說陸文拓那小子一夜沒回房就是睡在這里?這種情況有多久了?他好大的膽子,竟敢這樣欺負我的女兒!你滾開!讓我進去找他問個清楚。」是官父怒火中燒的聲音。

「官老爺,莊主現在還沒醒,這陣子已忙得好幾天沒睡個安穩的覺了。您不如待會兒再問吧!」張總管苦苦哀求。

「待會兒?我寶貝女兒都不見了!」官母更是憂心不已,「青蓮說盈兒昨兒個一夜沒回,也不知被怎麼了。一定是這兒的日子不好過……」

「岳父大人、岳母大人,請放寬心,」陸文拓適時開了門,「盈兒在我這兒。」

「啊?」

望著兩老驚訝的面容,他轉而向張總管道︰「這幾天的時間你先幫我空出來,我要陪岳父、岳母逛逛。還有,叫青蓮過來幫夫人盥洗。」

「是。」張總管領命而退。

「爹、娘。」著衣完畢的官若盈走過來對兩老緩緩行禮。心想,這回可是糗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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