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單可人立志獨善其身,執意不願與其他任何人有所交集,但世事不僅不能盡如人意,還往往嘲諷地與理想全然背道而馳。
老王這幢出租的公寓有四層樓,單可人租了二樓,也就是說,她還有樓上樓下加起來共三位「近鄰」。
原本這些人是完全搭不上邊的,但偶爾出入門戶時,總難免會有打照面的機會,且因見面機率越來越高,怎麼都不好板著一張死人臉以對,因此搬進來至今,從面無表情到現在微笑點頭什麼的,單可人很難再保持孤立。
樓下的芳鄰紀綠緹養了一只淺咖啡色、身上襯著一條雪白毛發的母貓。那只母貓不但咬爛她細心栽種的盆景,更可怕的是,它三不五時會爬上她的花架「咪嗚咪嗚——」亂叫,害她得隨時擔心那只母貓會不會招來附近的野生公貓,在花架上來個「交配大合唱」,令她不堪其擾。
或許是貓主人深知自己飼養的貓「劣行可鄙」,造成上下鄰居的困擾,因此特別下廚準備了一桌精致好菜,「撫恤」大伙兒長期以來的「容忍」,「賄賂」意味濃厚。
單可人原本不想參加,但一下子得面臨三個女人三張嘴的「炮轟」,就算再怎麼不願意,也得乖乖地參加這次意義不大的聚會。
但她怎麼也料不到,一場單純的聚餐,怎會讓自己落入如此難堪的境地——
餐會原本進行得還算愉快,但過了不久,位處一樓的紀綠緹家霍地門鈴聲大作,開了門之後,三、四個高頭大馬的男人堂而皇之地登堂人室,頓時讓空間狹隘了起來。
單可人完全不認識那些男人,也沒多大的興趣讓他們認識,因此她一直低著頭,安靜地吃她碗里的萊肴。
「是你?你怎麼來了?」
幾句交談聲飛掠過單可人耳邊,她並沒有特別去注意哪個聲音、哪個字句,但當這個句子出現之後,她愕然地發現眼前所有的男男女女都目光炯炯地看著她,令她不得不抬起頭了解情況。
當她的眼眸與聲音主人的黑眸在空中相觸,她忽然覺得呼吸一窒……怎麼會是他?
「原來是你。你都能來了,為什麼我不能來?」她佯裝毫不在意,兩頰卻窘迫地泛起熱潮。
自從幾天前不歡而散之後,她就打定主意不再理他,甚至連與他遙遙對望的窗戶都不曾打開過,沒想到冤家路窄,硬是在這人口眾多的餐會上遇到他,真是要命!
他何不假裝不認得她算了?何必讓兩個人都備覺尷尬!?
「看來你是唯一沒有男伴的女人嘍?」褚擎宇根本沒將她刻意的疏離放在心上,更不管客廳里所有人都屏氣凝神地注意他們之間緊繃的對流,他仍字宇清晰地發聲對談,針對她一人。「我不介意暫時充當陪襯你的綠葉。」
褚擎宇的目光平均掃過每一張明顯等著看好戲的臉,女人個個心虛地低下頭,男人們則識趣地不發一語,卻始終不肯將帶笑的視線移開,然後,那一大伙人佯裝無事地開始迅速進食。
「我不需要。」單可人冷冷地說了句,心緒卻難以平靜。
「無所謂。」他扯開無賴的笑紋,徑自拉了張椅子在她身邊坐下。「無論你需不需要,我可不想成為大伙兒孤立的目標。」不僅如此,他也不許她獨善其身。
廳里除了他和單可人之外的其余六人,每張嘴都塞滿了可口的菜肴,個個有志一同地點頭應和褚擎宇,大有「六人成虎」的嫌疑。
「你……無賴!」單可人原想請求其他人的支援,但一見大家似乎都跟褚擎宇站在同一陣線,而且自顧自地和自己的伴侶你喂一口、我吃一口的,甜蜜得讓人插不上話。
「紀小姐,麻煩你給我一雙筷子。」褚擎宇撇撇嘴,不再理會她的無理取鬧,開口向紀綠緹要進食的器具。
這些人奇怪得緊,非得在別人面前表現他們感情很好的樣子麼?也不想想他怎麼都得不到單可人的青睞,分明是故意讓他嫉妒眼紅、不是滋味嘛!
「啊?」紀綠緹無辜地眨眨眼,手上的筷子瞬間被她的親密愛人賀蘭平接了過去。
「抱歉,她這里只有四雙筷子,再多也沒有了。」賀蘭平挾了塊牛肉煲里美味的牛腩,嘴角滿是笑意。
賀蘭平和褚擎宇兩人原就認識,不只是多年好友,更是事業上的伙伴,同為「魅惑」的老板,差別在于賀蘭平是出資掛名而已,而褚擎宇則出資兼親力親為,PUB里所有工作都是他一手包辦。
賀蘭平看得出褚擎宇的魅力在單可人面前完全施展不開,老是在原地踏步,正巧紀綠緹的迷糊幫了褚擎宇一把,他也樂觀其成。
「這怎麼可能!?」褚擎宇和單可人同時瞠大不敢置信的眼,並驚叫出聲;他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被設計出糗了?
「真的啊!」住在三樓的貝苡芙點著頭,順手挾了口松子黃魚,給她住在褚擎宇樓上三樓的男朋友甘憬琛吃。
「你、你怎麼知道?」單可人的眼瞠大得幾乎由眼眶里滾了出來。
「準備碗筷時就發現啦!」出聲的是住在四樓的沐沁汶,她正由同為四樓的熊煜熙口中搶下一塊蝦仁。
說來好笑,房東老王有兩棟公寓,中間夾著一道分隔牛郎織女的「銀河」——一條約兩臂寬的防火巷。
說那條防火巷為銀河並不為過,因為兩層樓中的年輕男女各自相愛,巧合的是每對愛侶的窗戶都正好遙遙對望。
四樓的沐沁汶配四樓的熊煜熙,三樓貝苡芙和三樓甘憬琛看對眼,進行中的是兩邊的一樓,紀綠緹和賀蘭平,而八字沒半撇、始終不對盤的,則是同屬二樓的單可人及褚擎宇。
因為剛才來紀綠緹家時,單可人到的時間最晚,因此單可人才沒發現這個有趣的現象,不知者無罪嘛!
「那……有沒有免洗筷?」單可人問得艱澀,心慌指數急遽上升。
可惜她很快就失望了,因為眼前的六顆頭顱同時對她搖頭,節奏異常整齊,令人感動得想痛哭流涕。
「對不起,因為家里的客人不多,所以我以為家里有五雙筷子就夠了……」紀綠緹的修養特好,還沒開始解釋就先道歉,這是她的「好習慣」。
筷子是在量販店里買的,五雙正好一包,她料想客人加上她也不過四個人,沒想到客人數量突然增加一倍,害她成了失職的主人,真是……對不起。
「你道什麼歉吶?是他們兩個不合作。」賀蘭平敲了下紀綠緹的腦袋,正好趁她張開嘴時,塞了顆松子到她嘴里;她是他的專屬受氣包,別人不準使用!
「不是還多了一雙?」睨了眼坐立難安的單可人,褚擎宇的心情詭異地上揚而起。
「‘淑女’專用。」「淑女」就是紀綠緹養的那只貓,賀蘭平要笑不笑地語帶調侃。「你要用啊?」
褚擎宇暗瞪了賀蘭平一眼,不動聲色地抽走單可人手上的筷子。
「喂!你做什麼?」單可人當然沒料到褚擎宇會有這麼卑鄙的舉動,驚愕且不敢置信地瞠大美眸瞪他。
「吃飯啊!」不顧她的局促,褚擎宇大刺刺地吃將了起來。
「你……」那是我用過的筷子啊!單可人眼見雙筷失守,半點挽回的機率都沒有。
「賀蘭,你女朋友手藝不賴,滿好吃的。」褚擎宇一邊吃,一邊加上評語,故意忽略單可人可憐兮兮的眸光。
「
一句話引起所有人的認同,所有女人的男伴都陸續提出各自的意見,連帶地將餐桌上的熱絡氣氛帶動了起來。
單可人呆呆地坐在原位,感覺自己成了唯一被孤立的對象,心里有點小小的難過。
「你要不要再吃一點?」褚擎宇將她的心事看得一清二楚,心疼地挾了塊牛肉遞到她嘴邊,彌補自己「搶筷」的過錯。
「不、你,你吃就好。」她驚愕地後傾了些,粉頰微紅。她才不要跟他「同流合污」,因為筷子上面已經沾上他的口水了。
「不好意思啊?」他訕笑,挾著牛肉的筷子向她嘴邊更推近了些。「我喂你?」
單可人忙捂住唇,驚羞交加地又後傾了些,一顆頭搖得快斷了。
「別再退了,當心跌倒。」褚擎宇伸手自然地抵住她的背,看似神情自若地將她推回原位,其實他快氣炸了!
這個女人非得如此跟他劃清界線麼?為了她心情不好,他很理性地忍耐了好幾天沒去叨擾她,沒想到她跟個沒事兒人一樣,過得挺自由自在的嘛!
他自認自己對她夠關心、夠體貼的了,哪個女人曾受過他這般禮遇?可偏偏她單可人就是不屑一顧,還恨不得自己離他遠一點,這怎不教他火冒三丈!?
單可人驀然頭皮一陣發麻,突然之間,感覺好多雙視線全射向她;猛一抬頭,將視線轉向其他愛侶,卻發現他們親熱依舊,竟沒一個人注意到她的窘迫,而且似乎全將褚擎宇的「霸行」視為理所當然,她不禁無措了起來……
★★★
「你說,我到底哪里惹得你小姐不高興了?」待餐會散去,對對愛侶各自帶開,落了單的單可人自然形單影只,反正她也無處可去,便拿了鑰匙回到二樓,不料褚擎宇尾隨其後,抵著門板不讓她關門。「你非得在那種場合假裝不認識我麼?」
「你……你不回家,杵在我這里做什麼?」她沒想到身後會跟了個冤家,兩個人就著門板形成拉鋸。
「為什麼我不能來?」他眯起眼,根本不把她小雞般的力氣放在眼里。「除非你屋里藏了男人!」
輕輕松松地推開她的抵制,他如人無人之境般,大刺刺地進了門;閑適地扯開襯衫上的兩顆鈕扣,叉著腿倚在沙發椅背上。
「你簡直莫名其妙!」剛才在紀綠緹家受的悶氣正苦無處可發,他倒是主動送上門來了啊?「這里是我家,我家你知不知道?你憑什麼說來就來,完全不顧我這個主人的意願!?」
她生氣地將門甩上,反正這道門也無法將他關在外面。「而且就算我真藏了男人在家里又怎麼樣?我是個成年人了,有什麼事我不能做?我這樣犯法了嗎?就算真的犯了法,也輪不到你褚先生來管我!」
第二個遭殃的物品是鑰匙,被隨意甩上矮幾表面,「叩」地哀叫一聲。
褚擎宇定定地看著她,過了半晌。「你干嘛這麼凶?」
「我凶?」她忿忿地拍了下沙發椅背,一百六十五公分不算矮的身高挺得筆直。「我凶得過你嗎?你那麼不給面子的在鄰居面前讓我丟臉,我難道沒有任何發泄情緒的權利?」她氣得眼眶發紅,感覺血液在血管里亂竄,身體微微顫抖。
「我怎麼給你丟臉了?」再好的脾氣都受不了她這麼胡亂指控,褚擎宇的聲音也不覺大了起來。
「你干麼搶我的筷子?那是我的筷子,上面沾了我的口水,衛生,衛生你懂不懂?」她氣昏了,一股腦兒地發泄自己的不滿。
「還有,你是我的誰?用我的筷子就算了,還想喂我吃東西,那些鄰居們會怎麼想?人家搞不好還以為我跟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關系!」說到激動處,她的指尖就忍不住狠狠地戳著他的肩窩,管他是不是比自己高大。
「他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我無所謂!」他皺起眉,看見她的眼里蓄著水氣。
「你一個大男人是無所謂,但請你替我想想好不好?」她索性搬來身邊的椅子站上去,免得氣勢上就輸人一截。「我是個女人,一個清清白白的女人,我想留點好名聲給人探听行不行?我這樣錯了嗎?有錯嗎?」
「我知道你是個好女人。」他仰起頭看她。「我知道就夠了。」
「你知道有什麼用?我的名聲全毀在你手上了!」莫名的,眼眶里流出熱熱的液體,控制不住地奔流。「拜托你,拜托你離我遠一點好不好?」
「可人!」抱住她的腰,褚擎宇說不出的心疼。「你為什麼不給我一個機會,給我們一個機會?」
「你瘋了!」單可人受不了他突如其來的親密舉止,用力拍打他的脊背。「我不懂什麼機會不機會,你放開我!」
「無所謂,你盡量裝傻好了,我看你能裝到幾時!?」將她舉得老高,褚擎宇踢掉她腳下的椅子,讓她貼著自己的軀干溜滑而下,在她還驚魂未定之際,他做了件令她更為惶恐難安的事——
他,吻了她。
「你……唔!褚、放……啊!」單可人當然不可能乖乖地任由他吻她,在最初的呆愣之後,地立刻驚羞交加地推拒他的貼近。
褚擎宇自然也料想到她的掙扎,他用雙手攫住她扭動的手腕,將她抵靠在身後的沙發椅背上,讓兩副身軀緊緊相貼,霸道且狂鷙地親吻她。
炙熱的唇舌侵佔她口中每一寸柔軟的馨香,讓她強硬的抗拒融化在他毫不放松的熱吻里,他堅持得到她任何一分的回應,一丁點都不放過!
說不出來為什麼,他就是被她所吸引,她的頑固、她的拒人千里、她偽裝的堅強,他從來都不想放過,絲毫都不想!
單可人感覺自己的力量正逐漸消失,心里構築的城堡正緩慢地被支解、崩塌。她好害怕,害怕自己好不容易築起的疏離,正被褚擎宇不懂放棄的固執所融化,沒有多想,她用力咬緊牙關
「該死!」下一瞬間,褚擎宇立即彈跳開來,嘴角泛出血絲。「你干嘛咬我?」他才開始感覺到她的軟化,怎料得到下一刻便被蜘蛛女給咬了?
丙然最毒婦人心!
「誰教你要亂來?」單可人忙繞過沙發,讓沙發拉開兩人的距離,離得他遠遠的。
「這叫亂來?」他狼狽地用手背拭去嘴角的血腥,凶狠地瞪著她。「這是吻,我只是吻你,哪能叫亂來!?」他承認自己是有「亂來」的意圖,可完全被她打斷了!
「不用你來教我!」她羞紅了臉,如何都無法承受他的輕浮。「我警告過你,叫你離我遠一點的!」他可以選擇避開,為什麼他就是不听?
「你很固執是不?」這女人分明是挑釁!
「是!」她是固執,否則不會執意不讓他介入自己的生活。
「很好。」真是他媽的好極了!她難道不知道男人是經不起挑釁的麼?男人骨子里就是有不輕易妥協的劣根性,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得到!
「好什麼好?」奇怪,明明他的表情跟「好」這個字完全搭不上邊,為什麼他還說「很好」?他果然有病,而且病得不輕!
「你一定不知道,我跟你一樣固執。」他的黑瞳閃閃發亮,露出炫目逼人的晶燦眸光。「我在這里向天發誓,終有一天會讓你愛上我!」他發誓終將得到她全心全意的信賴、對待,至死方休!
「你……你神經病!」周身竄過一陣戰栗,她忍不住一陣哆嗦。「現在、沒有人信這一套了!」
她知道他是認真的!因為她在他眼里看到堅持,不容抹滅的堅持!這讓她感到不安,卻隱隱含著一股不易察覺的激動和興奮
興奮!?天!她到底在亂想些什麼?
「無所謂,你盡避逃避好了。」他霍地扯開無賴式的笑臉,鎖住她身影的黑眸不曾移動。「如果你心里沒有我,你不會拼了命地想避開我,對不對?」
「你……」單可人瞠目結舌,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怎麼?」明知她說出口的話不會太好听,他還是想听听她對自己的「評語」。
「你簡直……自大得近乎無恥!」除了這個,她說不出任何形容他的話。
「隨便你怎麼說,等你愛上我那天,我們再來看看到底誰比較固執!」他的好勝心完全被她挑起,他就不信自己斗不過她!
「絕對不會有那麼一天!」夠了!她受夠了!受夠了他的強行介入,受夠了他的自以為是,她不需要他來打亂自己建立起來的安全範圍!
「不會麼?」他陰惻側地笑了。「如果不是你心里有我,你不會連花都不敢澆;要不是你有點愛上我,你不會避我如蛇蠍。單可人,你騙得了自己,騙不了我,比起我,你的感情資歷還太淺!」他一一戳破她的盲點,怎麼都不肯讓她安穩地縮在龜殼里。
「你忘了我是專為社會大眾解答感情上的困惑和問題的可可夫人嗎?」是,她的感情一片空白,但輪得到他來指責嗎?「如果我不懂感情,我如何能為那麼多讀者解答呢?」憑著這點,她就不信會看不清自己的感情世界!
「那又怎樣?」他挑起眉,犀利地化掉她偽裝的表象。「道理人人會說,遇到自己切身的事,往往笨得跟驢子沒兩樣。你以為自己的回答就是對他們最好的幫助麼?省省吧!他們還是會依照自己的感覺行事,寫信給你,不過是吐吐苦水、圖個心安罷了!」
「褚擎宇!」她怒氣攻心,卻提不出半句反駁的話語。
「干麼?」太帥了!太酷了!他也想不到自己會說出這麼有哲理的話,不過誰在乎呢?只要能讓她正視她對自己的感覺,就算把她氣哭了都值得!
「你……你、你……」她當真氣到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你別這麼你呀你的。」他可得意了,竟然可以堵得這個專欄作家張口結舌,感覺好爽。「別太崇拜我,我們彼此心知肚明就行了。」
「你太過分了!」單可人的臉已經脹紅得快爆了,非常有腦充血之虞。「我不想再听你胡言亂語!」
「行!」他也清楚自己已將她逼到極限,決定見好就收。「我們拭目以待。」瀟灑地揮揮手,走人!
「可惡!可惡!」單可人羞憤地拿抱枕丟向門板,可憐的抱枕在踫到門板的阻隔後,又彈跳開來,無辜地癱躺在地上。
「你根本什麼都不懂,憑什麼這麼說我?憑什麼……」她乏力地滑下地板,脆弱地背靠沙發椅背,回答她的,是滿室清冷、孤寂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