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雖然對窗外的天氣毫不感興趣,裴藍仍勉強自己扯唇一笑。
「這麼好的天氣,真該出門走走呢。小姐,妳──」活潑的嗓音驀地消逸,艾瑪年輕的臉孔淡淡尷尬。
「沒關系。」裴藍安慰她,「我知道自己不被允許走出這棟宅邸。」
「不,其實屋外還是可以的,小姐可以到庭園走走,只是──」
「不能出大門對吧?」她自嘲地接口,「而且我在庭園散步時,一定得有人亦步亦趨跟著我。」
「對不起,小姐……」
「不必道歉。」裴藍回頭止住艾瑪,「該道歉的人不是妳。」
「不,小姐,不是這樣的。」搞懂裴藍的暗示後,艾瑪急急搖頭,「我相信主人會請妳留在這里一定有他的理由。」她急切地說,焦慮的神情說明對主人的一心回護,「而且我相信他很喜歡妳,小姐,瞧瞧這房間的衣櫃,全都是妳曾經穿過的衣服呢。這都是主人特別收購來的,他一定很喜歡小姐才會這樣處心積慮地討好妳。」
不,這不是喜歡,只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宣示其所有權。
對艾瑪的說法裴藍完全無法苟同,她咬緊牙關,感覺昨夜的殘夢似乎又來糾纏自己。
這不是喜歡,只是一個陰沉古怪的男人強迫一個女人履行承諾,他根本不管她許諾時年紀有多麼小,思想有多天真。
為了要她遵守諾言,他甚至不惜將她軟禁在這里,切斷她與外界一切聯系。
這不是喜歡,他只要她付出承諾的代價,這代價將會是永遠留在這里,成為他的禁臠……
可惡!一念及此,裴藍拾起梳子狠狠地梳發,甚至在不知不覺中扯斷了幾根。
***
「主席,有關與美國官方合作成立的生物技術實驗室,董事會希望得到您最後的裁示。」
幾乎佔滿整面牆的電視螢幕,顯現了中年男子西裝筆挺的上半身,他直視著坐在辦公椅上的米凱,眼眸銳利精明。
「他們還希望我裁示什麼?我早已宣布過,本集團不參與任何有關克隆(Clone)的實驗。」
「可是主席,就連一向不贊成復制研究的美國都把這件事搬上面,準備正式成立實驗室,我們如果不盡速跟進的話,只會白白浪費大好賺錢機會……」
對主席特別助理急迫的建議,米凱只是淡淡回應,「這是集團早在十年前便確立的宗旨,沒必要因為美國的態度轉變而更動。」
螢幕上的男人沉默數秒,「難道主席真的不想再考慮考慮嗎?自從一九九七年第一只復制羊成功在英國實驗室誕生後,克隆實驗便在各國如火如荼展開,我們身為歐洲舉足輕重的生物科技企業,實在不應該落人之後……」
「別說了!杰西,我無意更改我的決策。」
「主席……」
「你就照實轉達我的話給董事會,如果他們不滿的話,盡避出讓持股,我願意接收。」冰冷的言語從米凱唇間擲落,「這個議題到此為止,你還有別的事要報告嗎?」
「……沒有了,主席。」
「明天見。」最後一個字才剛落下,米凱已經伸手按下辦公桌上的按鍵。
特別助理的影像立即消失,螢幕恢復一片空白。
按制研究──杰西以為他們班德拉斯家族企業十年來堅持不願涉入的領域,其實早在很久以前便已經在他父親主持下,進行秘密實驗。
只是這實驗,是絕對保密的,除了實驗室少數成員,就連集團企業的高層主管亦從無機會得知。
桃莉羊算什麼?早在第一只羊在英國實驗室成功誕生以前,哈斯汀境內已有了無數成功的案例。
他們甚至早已不滿足只以動物來作為實驗品……
想著,米凱方正的唇一凜,是自嘲,也是落寞。
這個龐大的實驗計畫因為父親的驟死突然中斷,而要不是他二十歲那年接掌家族企業,整理父親的實驗手札,這個秘密也許會塵封到永遠。
至今,他仍能深深感受到第一回翻閱著實驗手記時,他內心的驚懼與震撼。
那是──難以言喻的恐怖,而這許多年來壓在他心頭,也成了最沈的重擔。他兢兢業業地守著這秘密,就怕有一天,班德拉斯家族會為此付出代價。
不過看來,他的報應不遠了,而第一個對他伸出復仇之手的,也許就是他親愛的弟弟──
安東尼。
想著,他沉沉嘆息,墨密的睫毛垂落,在眼下形成兩道陰暗灰影。
***
記憶,失去它非常容易,得回它卻也不難。
昨夜,裴藍在夢里想起了六歲時曾在這座宅邸度假的過往,今晨,當她踏著輕緩的步履,在屋里四處徘徊時,她恍然驚覺,原來這棟豪宅每一處角落,都曾回旋過她清脆的笑聲,每一間房,都曾飄舞過她嬌小的身影。
她曾經在格調高雅的餐廳,穿著漂亮的小洋裝,中規中矩地跟著大人們一塊進餐,也曾經在闊朗的游戲室里,跟保母及兩個同樣俊秀的小男孩一起玩著積木──
不,真正跟她一起玩的只有一個,另一個年紀比較長的,總是靜靜坐在沙發上,讀著故事書……
「米凱哥哥,故事書那麼好看嗎?為什麼你不跟我們一起玩?」她記得自己總要走到大男孩身前,仰起好奇的小臉。
「我不跟你們玩,妳跟安東尼玩吧。」他總是如此不耐地回應她。
「可是藍也想跟米凱哥哥玩啊。來嘛,」小手拉著他的褲腳央求他的同意,「跟我們一起玩。」
「我說了不要!」
「哥哥……」
接著,保母會一面笑著哄她,一面把她從沙發旁拉開,「藍,別吵米凱哥哥,讓他安靜讀書好嗎?」
「可是,阿姨,我……」
「沒關系,藍,別吵哥哥,我教妳騎馬好嗎?」
「騎馬?」她眼眸一亮,看著另一個長得跟米凱一模一樣,脾氣卻和善許多的哥哥,「真的要教我嗎?安東尼哥哥。」
「真的。」安東尼會笑著模模她的頭發,「藍想不想學呢?」
「我想學,想學!」
她歡快地拚命點頭,接著,兩個小孩便手牽著手,來到這棟漂亮宅邸前一片廣闊柔軟的草地──
就在這里。
裴藍停下步履,思緒由遙遠的過去中拉回,眨眨眼,眸光流眄四周。
班德拉斯家的庭園十分漂亮,如茵的青翠草皮,沿著緩緩高起的小坡往兩側延伸。除了草地,主宅正前方還有一方小小的湖泊,湖不大,卻足以形成美麗清澄的景致。
那湖水,真的十分沁涼,兼之舒爽的秋風拂面,真是絕妙的享受。
只可惜那些大人總是煞風景,在發現她如此靠近湖泊時,總會緊張兮兮地連忙將她抱離,深恐她一個不小心跌落水里。
她會將頭埋在爸爸或保母的肩頭,咯咯地笑,然後在偶然揚起頭時,發現三樓的窗口有人正看著她。
那個人是米凱,雖然他總是不樂意跟他們一起玩,她卻經常發現他在自己房間的窗口偷窺著他們。
一念及此,裴藍驀地揚起螓首,澄亮的美眸精準地落向西翼三樓。
那里,空無人影,幾扇窗戶都緊緊閉著。
也對。她不禁自嘲地撇撇嘴角,西翼曾被大火燒過,就算修整過了,想必他也不願再搬回那里。
現在,豪宅主要房間都在東翼,包括他的臥室、書房,以及特別為她整理的客房。
她想著,眸光一轉,往東翼望去,卻驀地被一陣閃光刺痛了眼楮。
她蹙眉,閉了閉眼眸後重新往閃光處瞧去,這才發現那兒正是米凱書房的窗口。
懊死!他又在偷窺她了嗎?這次竟然還拿著望遠鏡!
這個變態偷窺狂!他還想要偷看她到什麼時候?他該不會……該不會在她房里也安置了什麼針孔攝影機吧?
一念及此,裴藍心跳倏地一亂,胸膛卻緩緩竄起憤怒火苗。
她用力跺了跺腳,旋過身,娉婷的身影迅速往屋內飄去。
***
「嗨。」女人低啞的嗓音如夜風,柔柔逗弄著男人的感官,「看著我。」刷著煙紫色眼影的黑眸幽幽沉沉,訴說著古老的秘密,「告訴我。」點上絳紫的芳唇微微一揚,似笑非笑,欲拒還迎,「你看到了什麼?」
「我──」男人說不出口,俊容上的表情像是快窒息了,怔然傻愣。
女人笑了,清雋的嗓音如風鈴,撞擊著周遭性感的氣流,她揚起手臂,卷起一束墨黑發絲,緩緩纏上男人胸前松落的領帶,美眸若兩汪深不見底的寒潭,威脅著要吸取男人全部神魂。
男人怔怔凝望她,什麼也不能做,只能任由女人螓首一揚,甩開一頭烏亮秀發瀉落在肩,接著伸手,輕輕一推他胸膛。
他倒落蒼穹下的草地,本能地閤落眼簾,期盼她的接近。
可她沒有走近,相反地,旋過窈窕的身軀,高跟鞋在地面敲出堅定毅然的聲響──
「植村秀征服系列,征服妳的男人。」
在螢幕上紫衫女子的身影隨著最後一句廣告詞逐漸在夜幕里淡去後,兩束深睿的眸光才緩緩收回。
東方寶貝,裴藍。
她紅得發紫的人氣不容置疑,美麗獨特的氣韻亦不需驗證,米凱相信,只要能得螢幕上的她一記嫵媚回眸,全歐洲半數男人都願意當場彬倒在地。
甚至在廣告結束後,閉上眼,她清美的容顏與窈窕的體態依舊清晰可見──沿著秀麗有致的眉間而挺立的,是嬌俏可愛的鼻,濃密微卷的眼睫掩映的,是一雙墨黑幽深的眼潭,弧形優美的唇旁,飄揚著烏亮柔順的發絲。
她很美,卻不是那種只能欣賞一次的美,每一支廣告,每一回在公開場合露臉,都是另一種獨特的風情,獨特的韻味,教人在細細咀嚼中,也會情不自禁地更加深一分對她的仰慕與向往。
這就是裴藍,讓所有歐洲男人瘋狂的東方寶貝,尤其這支最新廣告,不僅抓住了她的美,更自然展現她讓人顛倒的性感──他相信,在這支廣告首播後,大半歐洲男人都會被她勾去了神魂。
就連他,在看著這支新廣告時,心髒也要微微一震,加速律動的節奏。
而這樣的震撼已經不是第一回了,每一回在螢幕上見到她,他總要為她不尋常的美麗心悸一回……
「你這個變態偷窺狂!你還要看我看到什麼時候?」
激烈的怒斥聲喚回米凱游走的心神,他眨眨眼,在瞳眸落入裴藍縴細窈窕的身影後,面客迅速冷凝。
「怎麼每回我在書房妳總要莫名其妙闖進來?」他緊緊蹙眉,「艾瑪沒告訴妳我工作的時候不希望人打擾嗎?」
「你不希望人打擾?」她怒氣沖沖地瞪他,「那你有沒有想過我也不希望人打擾?更不希望自己像個公開展覽品一樣毫無隱私!」
「我不明白妳的意思。」他面無表情,一面悄悄在書上按下按鍵,關閉螢幕。
裴藍沒注意到他的舉動,整個人沖到書桌前,「我警告你,軟禁我已經很過分了,如果還時時偷窺我簡直就是下三濫的舉動!」
「偷窺?」他揚眉,「妳說我偷窺妳?」
「難道不是嗎?」她怒視他,手臂往窗戶的方向一指,「那是什麼?」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米凱總算弄清楚她不分青紅皂白沖進書房質問他的原因。
「那是天文望遠鏡,小姐。」他收回眸光,重新凝定她憤慨的嬌容,神情似笑非笑,「妳以為我如果要偷窺妳,會需要用到一台如此高倍數的望遠鏡嗎?」
「誰知道?」她恨恨地,依然倔強,「誰知道你是那種可怕的變態?說不定你連在我房間里都裝了監視器呢。」
「哦?如果我真的裝了又怎樣?」
「你真的──裝了?」裴藍瞪大眸,面容倏地慘白,「你怎能……這麼過分?」
想起她這幾天在屋里更衣的鏡頭全落入他眼底,她便又是羞澀、又是憤怒、又是強烈惡心。
「我當然沒有裝!」見她信以為真,他無可名狀地煩躁,「妳真以為我會無聊到偷看妳睡覺換衣服?」
「誰、誰知道?」她顫著嗓音,一步一步後退,瞪視他的眼神像看著某種可怕的怪物。
真是──夠了!
米凱擰眉,猛地站直身子,剛剛拆了石膏的腿一跛一跛走到她面前,雙手攫住她的肩。
「妳給我听著!裴藍,不論妳相不相信,我不是妳心里認為的那種無聊偷窺狂!偷看女人睡覺換衣服不是我的專長。」
「我不……我不信,」她搖搖頭,臉色依然蒼白,「你從小就這樣,從小就……喜歡偷看人──」
米凱聞言,神智一凜,「妳想起來了?」
「想……想起來了。」她說,語音依舊發顫,「你總是……總是一個人躲在房里,躲在房里偷看我們──」
「而妳以為我願意那樣?」他問,語氣冷澀。
「難道……難道不是嗎?」她咬著牙關,「你性格孤僻古怪,從小就這樣,陰沉得嚇人……」
他面容忽青忽白,「妳說我孤僻、古怪、陰沉嚇人?」一字一句皆從齒縫中逼出。
裴藍呼吸緊凝,望著他忽然陰沉的臉色,只覺有一股想逃的沖動,可她命令自己站定身子,勇敢地直視他。
「我就是那麼認為。」
「很好,裴藍。」米凱咬著牙,「妳說的沒錯,我就是這種人,孤僻古怪,專愛偷窺別人。」他頓了頓,神情陰郁,「妳完全說對了,我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變態。」
「你──無恥!」
「是,我是無恥,那又怎樣?」米凱要笑不笑地,「我偷窺妳又怎樣?你們模特兒在螢幕上拚命賣弄性感不就是要引誘男人看的嗎?」俊唇勾起嘲諷的冷笑,「妳是螢幕上的性感女神,本來就人人可看。難道妳不知道嗎?有多少男人拿著妳的封面雜志對著妳流口水?有多少男人家里貼著妳的全身海報鎮日膜拜?」
「你別胡說八道……」
「這不是胡說八道,是事實。」他冷冷瞪她,「別告訴我妳猜不到。東方寶貝也許表面清純,可我不相信連腦子都笨得無可救藥!」
「你……不是這樣的──」她試圖抗議,可語氣卻虛弱得連自己也說服不了。
是,她是受歡迎,的確是許多男人夢寐以求的性感偶像,她也知道有很多人收集她的海報跟廣告作品,可是──
他一定要用這種口氣告訴她這些嗎?那令她覺得自己好下賤,好低俗,好污穢……
「別跟我裝清純,性感女神。」他刻薄地嘲弄她,「如果那些有關妳的緋聞報導有一半是真的,那妳早已不是當年天真的小女孩。」
「那些……不是真的……」
「哦?妳的意思該不會想告訴我妳還是個處女?」
「你──」她驀地深吸一口氣,眼眸燃著熊熊火焰,「我不是處女又怎樣?我是跟男人交往過又怎樣?你管不著……」
尖銳的抗議驀地被他灼燙的唇堵住。
「不許說,不許妳再說……」他低喃著,右手緊緊箝住她腰,左手則固定她頸部,不許她柔唇逃月兌。
「放……開我──」她掙扎著,在吻與吻之間吐露著憤怒。
可他不理,依舊深深地吻她,甚至趁著她開口說話時,滑溜的舌尖迅速探入她唇腔,纏繞、逗弄、吸吮……
她心跳狂野,呼吸急促,無法從他霸道而粗魯的吻當中感受到任何柔情,只有完全的屈辱。
終于,他灼熱的唇離開了她,眼眸卻仍緊緊鎖住她。
她握緊雙拳,一動也不動,只是漠漠冷冷瞪視他。
好一會兒,她總算開口了,嗓音是有意的無聊與冷淡,「這就是你吻人的功力?在我所經歷的男人中,你算是最差的一個了。」
「是嗎?」方唇忽地揚起類似自嘲的弧度,他凝望她良久,接著忽地伸手,撫住她溫熱的頰,「不管妳從前有多少入幕之賓,藍,從今以後我不會讓任何人踫妳。」
她听著,不覺梗住呼吸,「你憑什麼這麼說?」
「憑妳是我的。」他冷冷地笑,「不管從前有多少人踫過妳,現在的妳只屬于我,沒人可踫。」
「你!」裴藍聞言,全身發顫,驚懼與憤怒在她體內形成了冰與火,相互拉鋸,折磨得她臉色忽紅忽白,終于,她忍不住了,右手高高揚起,狠狠朝他面上甩落,「無恥下流!」
熱辣的巴掌在他左頰形成五道淡淡指印。
他一動也不動,灰藍色眼瞳閃爍著極度憤怒,好半晌,才高高舉起手臂。
她直覺別過頭,等著承受最凌厲的報復。
但她提著一顆心等待的巴掌終究沒有燙上她的頰,取而代之的,是他沈冷異常的嗓音。
「回妳房間去!今天不要再讓我看到妳。」
她沒說話,瞪了他好一會兒之後才悻悻然轉身離去。
淺色倩影很快在他視界淡去,不過數秒,他的書房便重新恢復靜寂。
這下可好,她肯定會恨上他一輩子了。
想著,他嘴角一揚,泛開古怪的微笑。但也只一會兒,那詭異的微笑便淡去了,原先閃著冷銳輝芒的英眸沉沉一黯,唇畔,吐出綿長嘆息。
那嘆息,沉重非常,蘊著某種類似疲倦的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