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迷蒙地眨眼,好片刻,才認清傾身扶持她的,是她的丈夫,他焦急地撫模她濕潤的臉頰。
「哪里不舒服?你頭痛嗎?」
她沒答腔,恍惚地瞅著他。
「我拿藥給你吃。」他起身找到止痛藥,端來一杯溫開水,扶起她上半身,喂她吃藥。
她吃過藥,嬌軟地偎在他懷里,平撫激動的情緒,他也不打擾她,靜靜地任她尋求安慰。
幾分鐘後,她覺得好多了,輕輕揚嗓。「謝謝你。」
「你剛才作了什麼夢?」他啞聲問,仍然擁著她。
她一凜,緩緩搖頭。「不記得了。」
「又不記得?」他蹙眉。
「我只記得我在夢里很難過,還有……」她驀地頓住。
「還有什麼?」
海棠。
柯采庭默然凝思,她記得這個名字,雖然不曉得對方究竟是誰,但她記得自己的悔恨與牽掛。
「怎麼不說話?」李默凡溫聲問。
因為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方才的夢境太迷亂、太混沌、太令她心碎,她不敢深入探索,就像她不願追究他今夜去那間藝廊,究竟見了什麼人。
「我好累。」她偎貼丈夫溫暖的胸懷,雙手環抱他的腰,像無尾熊似地賴著他。「我想睡了。」
對她主動的依賴,李默凡止不住震撼,有一瞬間,竟感到六神無主,完全不知所措。
他抬眸巡視燈火通明的室內,知道妻子今夜又是點燈方能成眠,心弦倏地牽緊。
他輕聲嘆息,收緊臂膀,將她嬌柔的身軀密密呵護。
「你睡吧,我會陪著你。」
他柔聲低語,拿起遙控器,滅了燈,陪她一起面對黎明前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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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她在夢里叫我的名字?」線路那端傳來的聲浪,震顫起伏,難掩激動。
「沒錯,我听得很清楚。」李默凡澀澀地重申。他站在臥房落地窗外的陽台,避開妻子耳目,悄悄講電話。「海棠,她的確是叫你的名字。」
「她為什麼會叫我?」名喚「海棠」的女人悠悠低語。「她是不是想起什麼了?」
「我問過她,她說又忘了。」李默凡嘆息。「上回她掉下泳池的時候也是這樣,她也說自己好像有想起什麼,可是又忘了。」
「真的忘了嗎?」
「你也不信,對吧?」李默凡語帶嘲諷。「老實說,我有時候也懷疑她在裝傻,有時候我覺得她根本記得以前的事。」
「那她為什麼要假裝不記得?」海棠不解。「我不覺得采庭會耍這種心機。」
「也許你跟我都不夠了解她。」李默凡自嘲地抿唇,眼神陰郁。「至少我就不明白,一個人失去記憶後,個性也會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嗎?」
「我也覺得很奇怪。」海棠沉吟。「不過話又說回來,難道你不喜歡她的轉變嗎?我听你描述,現在的她比以前溫暖圓融,不那麼尖銳,也懂得道歉,應該更容易相處,不是嗎?」
李默凡啞然,她說得沒錯,他的妻比起從前,的確溫柔可親多了。
只是——
「這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我總覺得這不是真正的她,總覺得她好像在努力壓抑著什麼,醫生也說,她之所以會失憶,八成是出自心理因素。」
「你是說她故意忘記過去的一切?」海棠理解他話中暗示。
「有可能。」
「因為太痛苦了嗎?」
「或許吧。」他稍稍握緊手機。「前兩天我到藝廊,發現她暗中跟蹤我,我想她是懷疑我跟誰見面,可回來後,她卻一句話也不問,假裝沒那回事。」
「她會不會其實早就想起關于我們的事了?」海棠探問。
李默凡沉默兩秒。「我不確定。」
「那你打算怎麼做?跟她說實話嗎?你可別沖動,你也不想傷害采庭的,是不是?」海棠力勸他仔細斟酌。
「我是不想傷害她。」李默凡憂郁地蹙眉。
全世界他最不想傷害的,就是他的妻子,只是……
如果有來生,我希望自己從來不曾遇見你。
他想起妻子在失憶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若是他注定要傷她的心,或許長痛不如短痛。
「我想——」
一道倩影驀地閃進他眼里,他凝目望,發現他的妻正站在他臥房陽台的下方,捧著一盆晚香玉,仰著頭,靜靜地看他。
她在那邊站多久了?看他多久了?為何不喊他一聲,只是痴痴凝望?
相隔遙遠,他看不清她的眼神,但從她不笑的容顏,他感覺得到一股憂傷,如同她手上那盆花,將所有的清芬都藏在花苞里,只在夜最深的時候,才會悄悄吐綻。
他心弦一扯。
「默凡,你怎麼不說話?」耳畔傳來海棠關懷的嗓音。
但他已經听不見了,將電話收線,朝樓下揚聲喊︰「你在那邊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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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她等,她就乖乖地等,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比小學生還听話。
柯采庭安靜地斂眸,盯著懷里捧著的盆花,她養了一陣子,好不容易結了幾顆花苞,卻遲遲不開。
「你在干麼?」李默凡奔下樓,挺拔的身軀落定她面前。
她揚起眸,眼潭清澈無波。「這個都不開花,我想問問福伯為什麼。」
「你說這盆晚香玉?」李默凡落下視線,打量一番。「枝葉看起來都長得挺有朝氣的,不開花,應該只是時候未到吧?別太緊張。」
「福伯也是這麼說。」她喃喃細語。
李默凡若有所思地注視她,她察覺到他探究的眼神,身子微顫。
「默凡,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商量。」
「什麼事?」
「我想……」她咬咬唇,猶豫該如何表達。「這棟房子,也才住我們兩夫妻,不需要請這麼多佣人吧?」
「什麼意思?」
「我是說,好像太浪費了。」
「你該不會是想辭退佣人們吧?」
「嗯,我是這麼想的。」她甚至覺得不需要住這麼大的房子,太空蕩了,更顯得寂寞,也許一間溫馨的小鮑寓就好。
「采庭,你怎麼回事?」墨幽的眼潭鎖定她,反照出她不確定的神情。「辭退這些佣人,難道你打算自己做家事嗎?別告訴我你想玩賢慧持家的小妻子游戲,那種風格不適合你。」
她怔住。
「而且辭退了這些佣人,你想叫他們怎麼辦?他們好幾個都上了年紀了,幾十年都在你家服務,你就這樣翻臉無情,趕他們走?」
「不是的!」她情急地反駁。「我沒趕他們走的意思,我會給他們養老金,我只是……」
「只是怎樣?」
只是希望改變他對她的印象而已,只是不希望在他眼中,她是個奢華無度的千金小姐。
李默凡緊盯她,也不知是否看透她的思緒,目光一閃。「其實我以前曾經對你提過類似的建議。」
她愣了愣。「什麼?」
「那時候我剛到你家,也覺得你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養一群佣人,太奢侈浪費了,結果你知道你是怎麼對我說的?」
「我怎麼說的?」她顫聲問。
「你說,反正你錢多到花不完,讓多點人有工作做、有錢賺,有何不可?而且反正他們幾個年紀都大了,出去也找不到什麼好工作,就讓他們在這里養老也不錯。」他頓了頓,嘴角若有深意地一哂。「那時候你雖然是用一種尖酸刻薄的口氣講話,可我後來仔細想想,也覺得挺有道理。」
他真的覺得有道理?柯采庭愕然瞪他,還以為他討厭她到極點,對她從前的所作所為全都看不慣。
「坦白說,比起你現在這種偽善良、裝儉樸,我還比較喜歡從前的你,至少誠實多了。」他犀利地批評,言語如刃,準確地割在她心口。
她頓時感到心痛。「你講話……一定要這麼尖酸嗎?」
「我說的是實話。」他滿不在乎。
她收握指尖,抓緊懷中的盆花。「你真的很……」
「怎樣?」
「我不想跟你吵架。」
「這不像你會說的話。」
她都已經如此吞聲忍氣了,他為何還要刻意挑釁?
她郁惱地咬唇,別過眸。「我先回房了。」
「就這樣認輸了嗎?」他的聲音追在她身後。「柯采庭,你怎麼會變得這麼無趣?你該不會是在演戲吧?這種低聲下氣的小媳婦角色,你演得很開心嗎?」
她凝住步履。「你——到底想怎樣?」
「我要你說實話,我討厭裝腔作勢的女人。」
似笑非笑的揶揄,終于點燃柯采庭極力壓抑的怒火,她憤然回首,明眸璀亮異常。「你也不喜歡任性潑辣、自以為是的女人,不是嗎?你不是說從前的我很惹人厭嗎?既然這樣,我現在改變了,有什麼不好?如果你覺得我改得還不夠,你跟我說啊,我可以再改!」
這是她失憶以後,初次展現心中的怒意,但話才出口她便後悔了。為何她不能多忍一忍?
可李默凡卻像是料到了她的反應,並且以此為樂。
「前面幾句還像你以前的樣子,後面又走味了。」他慢條斯理地評論。
一股濃濃的倦意霎時攫住她,他到底要她怎麼做?「你就是非惹毛我不可,對嗎?」
「我只是希望你坦白表達你真正的想法而已。」他凝視她,若有深意地微笑。「我看,我們別再勉強彼此了,干脆離婚吧!」
突如其來的提議,如夏季的落雷,狠狠地劈在她耳畔,她驚駭地瞠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麼?」
他依然笑得那麼雲淡風輕——
「我說,我們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