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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常常覺得自己老了。
並非外表有什麼大變化,也不是年齡沖破某個關卡,單純就是心境變了,好像失去青春年代時那股熱情與沖勁,對什麼都興致勃勃,想嘗試,想冒險。
當然,創作上還是靈思泉涌,新作品一個接一個誕生,只是那種純然的喜悅與成就感似乎逐漸淡了,生活也沒什麼新意。
尤其在未婚妻剛過世的那幾天,他覺得自己根本就是有體無魂,成了不折不扣的稻草人。
這感覺,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田野推開辦公室窗戶,點燃一根煙,默默抽著。
好像就是從學會抽煙那時候開始的吧?那是……對了,就是听說心心在高雄交了男朋友那年吧!
小他六歲的鄰家妹妹終于開始談戀愛,她長大了,而他,老了。
當時,他仿佛還頗有幾分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慨,心心說他老愛以她的長輩自居,也不是沒道理。
他是有點管太多了……
一念及此,田野苦笑,抽完一根煙,再點一根,夜風涼涼地拂過他臉頰,翻動辦公桌上幾張設計圖稿。
自從回到工作崗位後,他便馬不停蹄地工作,除了追上原有案子的進度外,又多接了好幾個Case,另外兩個合伙人都擔心他太賣力了,一直勸他慢下腳步。
可他不肯慢,怕自己一停下來就亂了方向,他現在需要有個明確的目標,一路向前。
否則他很可能會陷在某張綿密的網里,掙月兌不開……
叩叩。
門扉傳來兩聲清脆剝響。
他回頭,訝異地迎向一張俏麗的笑顏。
「心心?你怎麼來了?」
「我剛下班,猜想你一定又留在公司加班,所以就繞過來看看嘍。」黎妙心笑得很甜,盈盈走進來。「你這個老板很壞耶,你不走,外面好幾個員工都不能走,都留下來陪你。」
「不是我硬要他們留下來的。」他直覺解釋。「他們要趕一個案子的進度,明天要比稿。」
「那還是你的錯啊!誰教你這個老板太沖,害他們也不能偷懶。」總之她就是要把罪怪在他身上就是了。「怎麼又抽煙?不是跟你說抽煙對身體不好嗎?」
黎妙心伸手劫走香煙,瞥向辦公桌,找到一個中規中矩的水晶煙灰缸。「這次怎麼不見設計師的幽默了?」她揶揄。
他笑笑。「原來那個前兩天摔壞了,只好隨便先拿一個來對付。」
「怎麼會那麼不小心?」
因為太分心。
他沒回答,轉開話題。「怎麼會突然來找我?」
「肚子好餓,想找你一起吃宵夜。」她笑咪咪地望他。「有空嗎?」
「你不是在餐廳工作嗎?會鬧到沒東西吃?」
「太忙了。」她聳聳肩。「我只有下午三點休息時吃了一碗面。」
「那怎麼行?」他驚愕,現在都晚上十點多了。「快走吧,這附近有個夜市,我帶你去。」
當晚,他們一起吃宵夜。
後來,她不時以同樣的理由來找他,他漸漸明白那只是借口,她只是想逼他暫時放下工作,出去走走透口氣。
但他沒法拒絕她,因為知道她的確是餓著肚子在等他,為了說服他,她不惜虐待自己的胃。
他有點氣她,不管怎樣,她都不該這樣輕忽自己的身體,而且她深夜來訪,他會很憂慮她的安危,每次都要親自開車把她好好送回家才能放心。
「不用送了啦,我自己坐計程車,很快的。」她總是婉拒。
而他總是沒好氣地瞪她,堅持非送不可。
有幾次與她爭論時,他懷疑自己瞥見她唇角偷偷揚起的微笑,她覺得好玩嗎?那小巧的腦袋瓜里,似乎在算計著什麼?
這天,她又來找他,興沖沖地拉著他逛夜市,像個孩子一樣。
「你今天好像心情不錯?」他注意到她笑得格外燦爛。
「對啊,我們大廚今天稱贊我。」她點頭,明眸流轉得意的燦光。「他說我設計的幾道新菜都很有創意,老板還說,可以放進下一季的菜單。」
「難怪你會這麼開心了。」他羨慕她還能在工作上得到如此純粹的喜悅。
「改天也做給你試吃看看。」她興致盎然。「對了,你最近有沒有特別想吃什麼,我下次做給你吃。」
「也沒特別想吃什麼。」他想了想。「就……日式煎蛋吧。」
「日式煎蛋?」她一愣。
「你該不會不會做吧?」他故意調侃,記得她在他家住的那幾天,從來沒做過這道他從小就愛吃的料理。「我媽說,日式煎蛋要做得好吃不容易,很講究技巧的。」
「別瞧不起我!」她不悅地睨他。「這小小一道料理,怎麼難得倒我?」
「那我怎麼從來沒見你做過?」
「那是因為——」她別過臉,輕輕咬下唇。「好吧,下次做給你吃。」
「不做也沒關系,我無所謂。」
「我說會做就會做!」她氣得捶他臂膀一記。「你給我等著。」
「好,我等著。」他不與她爭辯,淡淡一笑。「今天想吃什麼?」
「清蒸肉圓,還有魚九湯、臭豆腐,對了,我還想吃糖炒栗子。」她一連串地點菜。
「吃這麼多?你不怕自己變成一只小肥豬喔?」他嘲弄。
她作勢踢他一腳。
兩人一邊玩鬧,一邊逛夜市,周末的夜市很熱鬧,她吃了許多,也玩了很多,夾女圭女圭、刺水球、打空氣槍。
來到一家水族館外,兩人站在櫥窗前,看封在玻璃缸里的水世界,數十條色彩鮮艷的金魚自在悠游。
她用手指敲敲玻璃,逗弄其中一條調皮的小魚。「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一起逛夜市的時候,你撈了兩條金魚送給我?」
他搖頭。「忘了。」
「我就知道!」她似是有些受傷,橫他一眼。「你那時候還笑我呢,叫我別太嘴饞,把那兩條魚吃了。」
「我真那麼說?」他哈哈笑。
「你想裝傻嗎?」她翻舊帳。「以前你常笑我像只小野貓,還老是‘喵喵’、‘喵喵’地叫我的名字。」
「喵喵啊……」他想起來了,從前他的確常喊她「妙妙」,偶爾想作弄她時,便會喊成貓叫的諧音。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那樣喊她了呢?
他恍惚地凝視水族箱,兩條金魚相偎相依地穿過一株搖擺的水草,繞著水草嬉戲。
「你老是欺負我。」她嬌嗔。
「我哪敢啊?」他喊冤。「一直都是你比較凶好嗎?」
「我哪里凶了?」她不服氣地嗆他。「你大男人,我小女生,我再怎麼樣凶得過你嗎?」
「……」
「你說啊你說啊!」
「還說不凶?那現在是怎樣?」他笑望她。
她一窒,驚覺自己說話的口氣是有些潑辣,窘迫地赧紅臉,羽睫密密地收斂。
他看著她難得的嬌羞模樣,覺得她可愛,不禁伸手拍拍她的頭。「好了,你不凶,是我比較凶,行了吧?」
討厭!她閃開他的手。「別把我當小孩子啦!」
「你本來就比我小啊。」
「我已經長大了!」
「再怎麼大,還是比我小六歲。」他本意是逗她,不料她臉色一變,神情霎時凝霜。
「怎麼了?」他奇怪。
她不理他,氣呼呼地往前走。
「心心,怎麼了?」他追上去。「我又哪里惹到你了嗎?」
她不回答,自顧自地穿梭在擁擠的人潮中。
他跟在她後頭,見她走路不看路,跟行人擦來撞去,一下被踫到頭,一下又被踩到腳,又氣又心疼,猛然拉長手臂拽住她,將她硬生生地旋進自己懷里,利用自己的身軀護住她。
「你笨蛋啊,走路不好好走,萬一跌倒怎麼辦?」
「你才是笨蛋呢!」她仰頭瞪他,櫻唇高高噘起。
看來她真的很惱,到底在氣什麼?
他茫然,正欲說話,一個路人撞到她,她踉蹌地往後倒,他連忙攬住她後腰,將她撐起,而她呆在他懷里,怔怔地凝睇他。
或許是因為她的表情太傻氣,或許是那兩瓣水潤的軟唇離他太近,太容易攫取,他竟克制不住一時沖動,輕輕地以唇相親。
那是個吻嗎?或者只是意外的接觸?
兩人都無法定義,因為那親密的瞬間太短暫,太令人迷惑,不似真實。
是夢嗎?他們震驚地相凝。
世界頓時安靜無聲,只听見兩顆心,急促地跳動。
撲咚、撲咚、撲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