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懲罰。
他正用這個婚姻懲罰她,因為他認為她背叛了他,背叛了兩人許下的今生相守的盟約。
她該怎麼辦?
傍晚,崔夢芬獨坐在陽台的休閑涼椅上,看著遠方的天際線,霞光隱隱在雲間流動。
婚後,她經常一個人這樣呆呆坐著,看著天空,看著雲彩,看街道上人來人往,看對面公園孩子們的玩笑嬉鬧。
這城市一如往常地運作著,似乎什麼都沒變。
變化最大的,就是她與夏柏之間的感情,那還稱得上是愛嗎?或者他對她只存在著恨?
結為夫妻,同居一個屋檐下,她卻開始驚覺自己彷佛從來不曾真正了解他,他還是她認識的那個夏柏嗎?如果是,怎能對她如此冷漠、如此疏遠、如此不聞不問?
他與她不同房,各自擁有獨立的空間,他從不踏進她的臥房,也不許她進入他的專屬領域;他總是加班,幾乎夜夜晚歸,偶爾早點回家,也是吃過飯後便把自己鎖在房里。
他們會交談,但對話內容空乏得可憐,大多只是些日常的寒暄,比如他問她吃過沒,她問他喜不喜歡她新換的窗簾?
這能算是婚姻嗎?
想著,崔夢芬唇角淺揚,噙著自嘲的淡笑,這跟她當初想象的婚姻生活實在相差太遠啊!
但她能怎麼辦?當丈夫心中已深植懷疑的根苗,當他決意以冷淡疏遠處罰她,她該怎麼做才好?
鈴聲忽地響起,一聲一聲,規律地在她耳畔回響,她怔愣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有人打電話進來。
她回到客廳,接起室內電話。「喂。」
「夢芬,是媽啊!」母親笑道。
她振作精神。「媽,有事嗎?怎麼會忽然打電話來?」
「沒事就不能打嗎?」崔媽媽叨念。「我想念自己的乖女兒了,所以打電話來聊聊,不行嗎?」
「行,當然行。」崔夢芬笑了,在沙發上坐下。「媽還好嗎?英杰這次考試考得怎樣?我上禮拜買回家給他的參考書,他有乖乖看嗎?」
崔夢芬的弟弟崔英杰在大學念廣告設計,目前還是大二的學生。
「哪曉得啊?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孩子的個性,吃喝玩樂是樣樣行,講到念書就變成一條蟲,要他在書桌前安靜坐上一小時,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任務。我啊,念他都念到煩了,懶得理他!」
「弟只是不愛讀書啦。可他畫畫很有天分,上次參加比賽不是還得了首獎嗎?」
「那倒是。」崔媽媽不得不承認。「你們姐弟倆大概都遺傳到你爸的藝術細胞了吧?這方面倒還挺擅長的。」
「所以就讓他自由發揮吧。」崔夢芬柔聲勸說。「有時候也別太逼她,只要他考試成績維持住,能拿到畢業證書就好。」
「嘖,我就怕他當掉學分,大學給我念個五、六年才畢業。」
「不會啦,英杰雖然愛玩,還是知道輕重的。」
「最好是這樣啦。」崔媽媽輕哼,頓了頓。「對了,你現在一個人在家嗎?夏柏今天又加班嗎?」
「他到上海出差,過兩天才回來。」
「又出差?那孩子也真辛苦,三天兩頭就出差,他回來後你可得好好幫他補補,炖個雞湯什麼的給他喝。」
「嗯,我知道了。」崔夢芬淡淡地應。
崔媽媽似是听出女兒語氣隱含的低落,輕聲問︰「怎麼?你不高興嗎?」
崔夢芬一怔,急忙否認。「沒有啊,媽怎麼會這麼想?」
「我記得你以前跟我說過,夏柏工作總是很忙,約會時,有時候都沒辦法好好跟你吃完一頓飯。」
是嗎?她這麼說過?崔夢芬心神恍惚。
「既然都結婚了,你要多體諒他些,他也是為了這個家才那麼努力工作,你不是跟我說,他公司想栽培他成為台灣分公司的總經理,所以才派給他那麼多任務?他越忙,就表示高層越看重他啊!」
嗯,是沒錯,但現在問題不在這里。
面對母親的勸慰,崔夢芬有苦難言,只能澀澀地笑。
「不過他雖然忙,對你應該還是很好吧?」
崔夢芬又是一怔。
「怎麼不說話?」崔媽媽擔憂地問。「難道他對你不好?」
崔夢芬握緊話筒,指尖掐入掌肉。「他對我很好啊!」
「那就好了。」崔媽媽放心地笑。「我看那孩子雖然沉默寡言,個性脾氣都不錯,做事也很認真負責。」
「媽的意思是,把我這個包袱丟給他,你很放心,以後你就不用費心照顧我這個頑劣的丫頭了?」崔夢芬笑著揶揄。她們母女之間總是這般說笑的,雖然她的心現在很空,不怎麼有玩笑的心情。
「對啦,就是這意思!」崔媽媽還真不給女兒留面子。
「媽,你很過分。」
「怎麼?不高興了?那算了,以後我少打電話來煩你好了。」
「不行,你要打!」怎能不理會她?怎能把她一個人丟在這個家?這麼淒清、寂寞的家。崔夢芬咬唇,鼻尖驀地漫涌酸楚。「你不理我,我就天天回娘家。」
「唉喲,瞧瞧我這個女兒,都幾歲了,都嫁人了,還這麼愛粘媽媽!」崔媽媽取笑。
「不要笑我,媽,你好討厭,不準這樣笑人家啦!」淚珠,安靜地在眼底孕育。
「好好好,我不笑你。」話雖這麼說,崔媽媽還是笑不停。「傻丫頭,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幽默感了?」
「誰說我沒有?媽教出來的女兒,怎麼可能沒有幽默感?」崔夢芬眨眨眼,卻眨不去眼中迷蒙的淚霧。「可是再怎麼樣……也比不上你,居然說要爸爸打電話給你,你不覺得……很好笑嗎?」
「唉,我是說真的,誰教他都不來夢里見我一面,那至少打個電話來,讓我听听他的聲音也好。」
「媽,你真傻。」
「就因為我愛你爸,才會這麼傻。」崔媽媽毫不在意地自嘲。「愛一個人總是傻的。」
愛一個人總是傻的,是這樣嗎?崔夢芬悄悄深呼吸、咬著唇,將喉間酸楚的哽咽堅強的咽回。
「謝謝你,媽,我懂了。」
「你懂什麼啊?」崔媽媽狀況外。
懂得愛情是需要經營的,懂得婚姻不能輕易放棄,只要她夠傻去愛他,他遲早能夠體會她的心。
「媽,謝謝你。」
「哥,什麼時候帶嫂嫂一起來美國玩?」
妹妹夏芝的音浪從線路的另一端傳來,活潑地跳躍著,夏柏听著,想象她此刻臉上該是掛著嬌甜的笑容,不禁也跟著微笑。
「哥,你有沒在听人家說話啦?」妹妹對他久不回應感到不悅了,膩聲撒嬌。
「我在听。」
「那人家問你的話怎麼不回答?你現在人在哪兒?在台灣嗎?」
「在上海。」
「又出差?」
「嗯。」
「你工作怎麼忙成這樣啦?那我什麼時候才能等到你來美國看我?你明知道人家現在學期中走不開,你不準我逃學,自己也不來看我。」
「不久前不是才剛去過嗎?」夏柏淡淡地笑。
「那不算啦!你那次來去匆匆,我又沒能跟你一起回台灣參加你的婚禮,我已經一年多沒見過嫂嫂了耶!」夏芝埋怨。
「見她干麼?」
「干麼?當然是說你的壞話呀!呵呵,嫂嫂那麼溫柔賢淑的一個人,結婚後一定會被你欺負,我可要好好教教她怎麼治你。」
「你這調皮鬼,到底站哪一邊的?」
「就是因為站在哥這邊,才要教嫂嫂怎麼對付你啊!不然她遲早有一天會氣得跟你離婚。」
離婚?!
夏柏震撼。妹妹雖是無心的玩笑話,卻狠狠擊中他胸口,心髒猛烈顫動。
「我……不會跟夢芬離婚的。」這輩子,絕不可能!
「你當然不想啦,問題是嫂嫂……」
「夠了!」夏柏訓斥妹妹。
夏芝一愣,半晌,才吶吶地揚嗓。「哥你生氣了?我是說笑的,沒有惡意。」
他知道她沒惡意,但就是她說得太自然、太順口,才離事實如此之近。
「爸最近還好嗎?」他移開話題。
「老樣子。」夏芝嘆息。「我跟媽上禮拜才去療養院看過他,他……誰都不認得了。」
是嗎?誰都不認得了?那他這個兒子,老爸肯定更加忘得干干淨淨了吧!
「護士告訴我們,你上次來的時候,好像有去看他?」夏芝小心翼翼地問。
「嗯,我有去。」他沒否認。可他只是遠遠地望著,並未近身與父親交談。
「他老很多,頭發都白了!」
「我看到了。」
夏芝沉默片刻,似是在思索什麼。「哥。」她終于低聲喚。「美馨姐她……沒去找你嗎?」
夏柏一凜。「什麼意思?」
「那天,你不是送她去醫院,還留在醫院照顧她嗎?」夏芝遲疑地頓了頓。「她醒來以後跟我說,她很感動,所以我以為……她會去台灣找你?」
「就算她來,我也不會見她。」夏柏話說得絕情。「我跟她早就結束了。」
「嗯,我也是這樣跟她說的,不過……」夏芝沒再說下去。
但她無須多言,夏柏也猜得出妹妹想說什麼,冷冷撇嘴。「小芝,我這人從來不回頭看。」
「嗯,我知道哥你的性格是這樣。」
「所以你就不用多擔心了。」
「那好吧!」夏芝的口氣又變回輕快。「話說回來,你到底什麼時候來看我啦?」
夏柏微笑。「等我有空就會去,要不然就等你放暑假再過來。」
「呿!那還要等多久?」
「總之快了。」夏柏柔聲哄妹妹。
現在,還不是讓妻子跟妹妹相見的時候,他不想讓夏芝發現兄長的婚姻有了裂縫。
「記得好好念書,別跟朋友到處鬼混。」他叮嚀妹妹。「還有,少參加那種狂歡派對,酒跟香煙絕對不準踫。」
「知道了,哥哥大人!」
幣電話後,夏柏把玩著黑色的iPhone手機,待機畫面是他與妻子的婚紗照,她披著白紗,倚在他肩頭,恬淡地笑著。
他看著那笑容,心神悠悠遠飛。
夢芬很愛笑,笑的時候眉目彎彎,微露貝齒,帶點古典美人的韻味。她很有氣質,愛看書,懂得欣賞藝術,似乎天生就是個文雅的淑女。
他難得見她放縱,除了兩人初相遇的那天,她喝醉了,又哭又笑。
那是她在他面前,唯一一次的出格,之後再也沒有。
但面對前男友時,她的表情語調卻全然不同,那是崔夢芬嗎?是他認識的那個女人嗎?
那個夜晚,他們在樹下相擁,她雖然抗拒著,但他看得出來,她的心,意欲叛逃。
夏柏倏地咬牙,拇指撫過屏幕上妻子的笑顏,眼潭斂著墨影,一點一點,逐漸結凍。
「崔夢芬,你別想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