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要結婚的那個星期天是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剛剛入夏,天氣不算熱,太陽明亮,遠處白雲飄飄。
一大早,山腰上的小教堂已經忙碌起來。
花藝店的員工徹夜忙碌,入口處用氣球扎成一道拱門,珍珠色為底,綴以銀粉紅,紅地毯從小籬笆向內延伸,展入階梯、走道,直至神聖的十字架前面,一籃一籃的香檳玫瑰沿牆而設,空氣中除了夏意,還有濃濃的玫瑰香。
小教堂旁放著兩人的婚紗照,黑板上寫著──
陶李聯姻
新郎陶冠逸新娘李天晴
由於陶家經營跨國大藥廠,新郎的叔伯也不乏從政者,因此,八點不到,已經有產經以及政治記者在花園里站好位置,準備做第一手報導。
新娘房中,一大早已經頗為熱鬧。
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小花童拿著蜜豆女乃,一臉開心的一邊尖叫,一邊玩捉迷藏,小美女沒見過如此場面,自是興奮不已,狂叫難停,親友陸續進來恭賀,整間新娘房鬧烘烘的。
天晴對著鏡子,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一旁,陶母立刻敏感起來,"天晴,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我叫人守著門口,讓你休息一下?"
"不用,我只是有點睡眠不足。"
"喔,對,要結婚是會緊張的,我以前結婚也是這樣。"她小心翼翼的,自從前年知道兒子的性向後,她就一直處在陶家無後的擔憂里,天晴是她的大希望,她要對她好一點。
很多親戚都問她,憑著他們陶家這般家世,怎麼會娶一個身家如此平凡的女孩子,又不年輕,還帶著哥哥的兩個女兒?她听了也只是苦笑,總不能據實以告吧。
小倆口訂了婚後,她跟先生還是覺得不保險,都怕天晴發現兒子的真實性向,只好催著兩人趕快結婚,只有結了婚,他們心中的大石才算是落下。
對他們來說,只要有女孩子肯嫁就好了,別說天晴帶的是哥哥的女兒,就算是她自己生的,他們也不在乎。
"那,我叫人送點涼茶進來好了。"陶母轉向兩個大鬧不已的小毛頭招呼,"芬芬、芳芳,跟婆婆出來,讓姑姑休息一下,那個──小狽?不對,小美女,也一起帶出來。"
原本吵鬧不止的新娘房一下靜了下來。
天晴看了一下牆上的時鐘,九點,再一個小時婚禮就要舉行,神父已經來了,夏日的禮堂、香檳玫瑰、隆重而簡單的婚禮……這些,都是她要的,除了新郎跟夢中的不太一樣這一點。
都是韓適宇啦!連續十天的鮮花卡片,那些簡單的字總能讓她半日心神不寧,但更恨的是她居然連拒絕的勇氣都沒有。
叩叩,敲門聲響起。
大概又是誰要來看新娘了吧,從一大早到現在,她已經被一大堆人參觀過了。
天晴想也不想,就直接回答,"門沒鎖。"
門把旋開,一個挺拔的身影出現在她的視線範圍里。
不是親戚,不是朋友,也不是未來夫婿,而是這幾天一直纏繞在她心中的那個人。
韓適宇走了進來,順手將門落了鎖,"你今天很漂亮。"
"謝……謝謝。"
"喜歡那些花嗎?"
她挑起眉,"你是故意的。"
"當然是故意的。"
"你……混帳。"不顧已經穿好的禮服,她一下站了起來,"我已經跟你講得很清楚,我不要再過一個人的生活了,陶冠逸是個好人,我可以跟這個好人互相扶持,就算不相愛也沒關系,我、要、結、婚。"
"我知道你想結婚,所以,"韓適宇頓了頓,"我來求婚了。"
"知道我想結婚你還……你說什麼?"
她的反應像是在他的意料之內似的,他又重復了一次,依然平穩、依然清晰,"我說,所以我來求婚了。"
天晴一呆,接著發現自己居然沒用的緊張起來。
九點多了,她的準公婆在外面,她的哥哥嫂嫂們特別從大陸趕回來,還有,她的未婚夫正在路上……
然後有一個人,突然冒出來說要跟她求婚?
"剛到美國的那幾年,我總是在想你,後來隨著日子過去,你的樣子越來越模糊,我以為愛情消逝在時光里,連回到台灣時,我都沒有什麼迫切找人的,直到整理東西時看到你的照片。"
"我的照片?"
"嗯,我們交往時的那個夏天拍的,那時候,突然很多記憶涌現,我開始有了'想'的念頭,而且,越來越清晰,直到方威仰跟我說他跟你有聯絡,我突然覺得難以忍耐想見你的,我告訴他,如果他要去找你,要告訴我,不管是什麼時間。所以我才會在那個大清早出現在你工作場所附近。"
天晴想起了那個根本不適合久別重逢的冬日清晨,還不到六點呢,她是凌晨一點接到警方的電話,方威仰最多比她遲個半小時,那麼,韓適宇也是一夜未眠了。
他是個很重視規律的人,最不喜歡打亂既定步驟。
"不要開玩笑。"她無措的說。
"我從不開玩笑……他伸長手,輕而易舉的將她圈住,下巴靠著她的額頭,輕聲說︰"雖然從來沒跟你說過,不過……我愛你。"
一陣酸意涌上,她的眼眶一下紅了。
我愛你。
以前他總是微笑說︰"如果現在就把那三個字說出口,求婚的時候我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所以不管她怎麼吵,怎麼纏,就算威脅著要在他面滾來滾去,他也沒屈服。
不意,竟在這時候听到年輕歲月最想要的一句話……
並不是不高興,只是,這個時間不巧得讓她想哭。
突然知道他要去美國,突然發現自己不在他的人生計劃里,即使告訴他"有人約我",他居然也沒叫她別去赴約,許許多多的委屈爭先恐後的涌上心頭。
當時,她真的覺得他不在乎她。
甚且覺得他對她的感情,可能只是因為記憶累積而水到渠成,不是出自真心喜歡。
"這幾個月來,每多見你一次,我心中就多了一些變化,以前的記憶漸漸回來,新的感情漸漸累積,那時我才明白,原來愛情並沒有消逝在時光里,那只是暫時沉潛了,你,從頭到尾都在我的心上。"
天晴咬住下唇,忍住了不哭。
她在他心上?
她可以相信嗎?
他說過的諾言,並沒有一項實現啊……除了求婚之外,但直到她為人披上白紗時才說出口,多奇怪。
他是真的嗎?而她,又可以嗎?
再─次的相信,再一次的面對,再一次的餃接起長長的時光斷層。
"我的左邊口袋,裝著要跟你求婚用的戒指,右邊口袋,則是這個,"韓適宇低頭拿出了一條發出細碎聲音的物品,"我念大一的時候斷了,可是我沒丟,我希望你再替我編一條,再度替我打一個結。"
說完,他把東西交到她手中。
他低頭在她的唇上輕啄一下,"我在教堂後門等你,我們還是可以在今年的聖誕訂婚,明年的七夕結婚,然後慢慢實現以前說過的一項一項,一直到我們老了,一起環游世界學習種盆栽……如果你來的話。"
韓適宇離開了,留下了一臉茫然的天晴。
躺在她的白色手套上的,是條紅藍相間的手織煉,有點舊,有點髒,但她還是一眼認出,因為那是她親手做的,花了兩個晚上,失敗無數次之後,好不容易做出的成品。
"我們學校現在很流行這個,所以我就跟著做了,你看,用的是我們兩個最喜歡的顏色喔!"
"打死了就拿不下來了。"
"就是要你一直戴著啊,下學期我會管得很緊很緊,所以我們說不定會整年都沒有時間見面,你看到它的時候,就要想起我喔,如果有別的女生約你,你要說︰'我已經有女朋友了,看,這就是我女朋友送的'。"
那年,他們只有十八歲。
埃隆的冬日海邊,兩個人間呆似的講到了未來數十年,還取了十幾個小孩的備用名字……
直到一陣熱燙的感覺滑下臉龐,天晴才覺自己居然哭了。
不是感傷,也不是委屈,而是一種終於等到的感覺,當他說愛她的時候,她可以感覺到長久以來籠罩在心中的孤獨感正逐漸融化。
她愛的人,終於說愛她了。
對於往日隨口說出的夢想,他願意一一實現,只要她出現……
牆上的時鐘指著九點四十。
韓適宇,還是陶冠逸?
她又看了掌中那條手織練。他居然保存了那麼久,這樣的人,也不會有了,何況他本來就是她最初的愛啊,如果把所經歷的事情換算為感情,他們的感情一定可以成就一個幸福的家吧,不只是信任與依賴,還有愛。
她的真愛在教堂後門,她還在等什麼?
她要去跟陶冠逸說,她不能結婚了,他可能會捏她一兩下泄恨,但還是會掩護她逃走,將來說不定還要被他支使跑腿報恩之類的,但她不管了,因為十五歲起想結婚的對象就在小教堂的後門。
天晴霍的起身,一下打開了新娘房,把剛好經過的陶姑姑嚇了一跳。
"陶姑姑,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嚇你,陶冠逸呢?"
"冠逸?冠逸他啊……"她嗯哼半日,好像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怎麼了嗎?"
"他啊,他……"陶姑姑一臉尷尬,剛好此時陶母經過,陶姑姑立刻抓住她,"大嫂,天晴在問冠逸的人呢?"
陶母的反應就跟陶姑姑剛才一樣,"嗯嗯,冠逸他,呃,唔,天晴,你找他有事啊?"
"我有事情要跟他說。"
"冠逸,冠逸,"支支吾吾後,陶母又唉的一下,"他……睡過頭了,才剛剛起床,可能會晚點來。"
"睡過頭?"天晴揚起眉,直覺是有事情。
今天早上,還是陶冠逸打電話叫她起床的呢。
她到教堂的時候,兩人也通過電話,他說正在路上,就快到了,還打趣跟她說如果後悔可以趁他到之前跑掉之類的話。
陶母跟陶姑姑的表情很奇怪,教堂外更是吵翻天。
天晴一陣狐疑,"外面發生什麼事了?"
陶母與陶姑姑的反應很快,"沒事。"
像是在演搞笑劇似的,就在她們剛剛"沒事"完,伴郎從紅毯路沖進來,大叫──
"陶媽媽,不好了,那個……冠逸的男朋友來了。"
天晴睜大眼。陶冠逸的男朋友來了?
她知道陶冠逸有個交往一年多的男朋友,不過,男朋友還沒宣告出櫃,他現在來,是來看情人結婚,還是來阻止情人結婚?
一旁,陶母與陶姑姑還在"噓,噓"個不停,不過伴郎實在是太激動了,完全沒去注意她們打的Pass。
"天晴,你未婚夫的男朋友來把他給搶走了,半路劫走的。"
"什麼?"天晴只覺得好笑,"他人不見了?"
他們這對"未婚夫妻"到底在做什麼啊?
她覺得自己在典禮前二十分鐘反悔已經夠離譜了,沒想到陶冠逸更神奇,居然半路消失。
相對於陶母、陶姑姑以及伴郎的緊張,她顯得輕松極了。
因為新郎沒來,她不用跟任何人交代。
"天晴,你再等一下,我們馬上派人去逮他回來。"陶母急道。
"不用了。"
"天晴……"
"就算他回來,我也不能跟他結婚。"天晴摘下耳朵上價值不菲的鑽石耳環、脖子上那條重死人的藍寶石項練以及手腕上大大小小的手鐲,全部放在陶母手上,"陶媽媽,對不起,等過幾天,我會再跟您從頭到尾說清楚。"
語畢,她拉起裙擺轉身就跑,後面一陣吵鬧不休。
陶姑姑大叫,"那些人到底追到哪里去了?"
"冠逸呢?他手機沒開?最後一個看到他的人是誰?什麼,陳嫂說他有回家拿護照?"
"天晴,你再等等,我們已經派人去機場逮他了,只要看到你,他一定會回心轉意的。"
就算他回心轉意,她也不要嫁。
陶冠逸跟她像姊妹,重色輕友是人的天性,他男朋友終於不再去在乎別人的眼光,他還回心轉意個屁!最重要的是,她喜歡的男人已經說愛她了,愛情當前,她當然是向前沖去。
韓適宇在教堂後門,終於看到今生的新娘……以及她後面的一大群──名叫芬芬、芳芳的小花童、一條黃金獵犬、追著新娘請她再等等的陶家眾親戚,以及產經台的新聞記者,加上可能以為臨時改地點跟著亂跑的其他賓客……長長的一大串人龍以她為首朝他奔來。
天晴停在他面前,喘著氣,向他伸出手,"拿來。"
他笑,明知故問,"什麼?"
"戒指呀。"
他一把將她拉過,伸手替她整理因為奔跑而紊亂的頭發,"你答應要嫁我了嗎?"
"我都從禮堂跑來這里了,當然就是要嫁你了啊。"
韓適宇拿出戒指,重而溫柔的說︰"李天晴小姐,我發誓我會愛你,敬你,一輩子不會離開你,請問你願意嫁給我嗎?"
天晴深吸一口氣,一抹甜甜的笑意從唇角漾開,"我願意。"
當著眾多攝影機以及陶家親戚的面,他替她戴上了戒指。
閃光燈四起。
由於陶家的客人多是政商名流,有不少新聞媒體到這里做現場轉播,韓適宇這個搶婚者在替新娘子戴上戒指的瞬間,可能已經隨著傳播業的發達登上各大媒體,他會成為別人茶余飯後的話題,然後,他還得跟他的家人們以及任家長輩解釋,他跟任蔚藍一點關系也沒有。
天晴看著戒指,閃亮的臉上出現不可思議的神情,"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從婚禮中逃走。"
"我也沒想過我會劫走別人家的媳婦。"
"你現在的意思是說,那是我的不對嗎?"
"是我不對。"韓適宇溫柔一笑,"如果我早點把那些話說出口,也許我們不用繞那麼一大圈。"
要面對的問題還很多,可是他不管。
他摘掉她的花環,輕吻她的發際、臉頰,然後落在她的櫻桃小口上──就在這個時候,芬芬芳芳因為肚子餓而吵了起來,小美女汪汪汪,陶家的親戚還在聯絡抓人大隊去逮半路跟男友消失的陶冠逸,記者們則興奮的說著"原本是一場美滿的婚禮,沒想到突然出現了一個年輕男子將新娘拐走"之類的話語。
原本寧靜的教堂後門,此時吵得嚇人。
兩人兩相對望,忍不住都笑了。
"現在要怎麼收拾啊?"天晴問。
韓適宇握著她的手,"車就停在後面,你抱芬芬,我抱芳芳,叫小美女跟緊一點,我們也落跑吧。"
她揚睫一笑,很欣然的接受了他的主意。
"我的車就在哪里,好,一、二、三,走──"
現場太過混亂,沒人注意到亂源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變朝山下奔去。
路上,韓適宇忍不住笑了起來。
今天早上,他還是個單身漢;現在,已經有了新娘。
他拐帶了當年的小女友,一並接收了兩個愛講話的小佷女跟一條打呼很大聲的狗,一下多了四個家人,還有很多問題要面對,他想,這個夏天將會……很熱鬧,很吵鬧,很喧鬧。
他的……喧鬧夏天。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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