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萬財團」在台灣的地位,可從這衣香鬢影、富客雲集的華宴中一窺端倪。聘自五星級飯店的宴會籌備小組花了一天的工夫,將整個包家祖屋布置起來;由于包家大廳里字畫骨董處處擺,中國味十足,所以負責人員干脆古典到底,席開三張大圓桌,開筵听曲兒,讓老一派人物在中國的團圓氣氛中輕松開講。
花園的擺置就是純西式了。弦樂四重奏在游泳池旁演奏出悠揚的樂曲,燈光投映在水上,瀲灩驚人,歐式自助餐在一旁供人取用,幾乎業界舉足輕重的小輩都集中在這里了。今晚的主題不過是介紹一個新加入「立萬企業」的家族成員,政經人士就買賬買成這副德性,「立萬財團」的威力便不難想象了。季鳴獨自在花房里,輕輕搖動酒杯,往外看著那些忙于寒暄的人們。
「包總編,怎麼一個人躲在這里喝悶酒?」
他一回頭,言鎮夫婦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他身後。他露出淡淡的酒窩,笑道︰「Whisky不算烈酒。」
「那世界上稱得上是烈酒的飲料,還真是不多啊!」袁清芬東張西望了一會兒。「采瞳呢?」
「她留在家里沒有來。」
「她平時滿愛湊熱鬧的,有這麼酷的場合,她怎麼會不來?」
「這就得要問你了,言太太。」包季鳴一飲而盡,笑看好友的老婆。「記得嗎?前幾天我正在說服她出席的時候,你就闖進休息室來打斷我們的話題。」
清芬斜眼睨他,言鎮則一臉微笑地縱容她興風作浪。「喂!你要搞清楚,我那天打斷的是一個激情的擁吻哦!我哪知道那是你‘說服’她的方式。」
「謝謝你提醒我,讓我想起你是多麼的‘罪不可赦’。」季鳴拎著酒杯,搖搖食指。「你要小心呵——壞人姻緣者,要牽三代的豬。」
「老公,他詛咒我去牽豬。」清芬氣鼓鼓地扭頭說。
「放心吧,如果你真的得去牽豬的話,身邊一定少不了我。」言鎮笑著安撫。幸福中人!
季鳴轉過身,不想看他們甜蜜的模樣,他拿起放在花台的酒瓶,再斟一杯。此地觥籌交錯、笙歌處處聞,在他們小鮑寓里的采瞳正在做什麼?也在想他嗎?她佔據他的全部思緒,尤其在看到言鎮與清芬相倚偎之後,更讓不得不出席這場宴會的季鳴感到惆悵。他幾乎要捏碎水晶杯;想起每次要采瞳跟他一起回家的情形,她總是敷衍著,不是忙年度的勁爆彩妝,就是忙著試穿新衣服;她從來不曾好好坐下來听他說,甚至不曾在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直視他的雙眸……
懊死,他不是在氣采瞳的心不在焉,而是心疼她不由自主的逃避。
是的,逃避。他比以往更確定這一點,偏偏他重然諾,六年前說過的話讓他不能采取包有效的行動,逼她坦承已經存在的情愫。季鳴抑郁地想起昨晚的對話——「你真的不跟我回去?」他再一次以痞痞的笑容開啟這個話題。
「就跟我先前說的一樣,我用什麼身份跟你一起回去?」采瞳坐在梳妝台前,邊用發卷卷起前額的劉海邊答。
「什麼都可以。」坐在床邊的他放寬要求,不再專指「未婚妻」或「情人」。「既然什麼都可以,那你找別人去吧!」她輕聲一哼。
季鳴跳起來,笑容有點掛不住,哪有人說話像她這樣迂回曲折地繞?他雙手撐在她身側,炯炯目光直視著鏡中一映影。采瞳的眼神飄來飄去,她不看他,甚至不去看她自己。季鳴決定換個方式談。「告訴我,采瞳,你愛我嗎?」他抵著她的肩頭溫柔低吟。「我……」她的臉色驀然刷白。「不談‘愛’的。」
「如果我說我愛你,你會怎麼回應我?」
「我不想回答這種假設性的問題。」她索性撇開頭。
「有道理,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他明白地將心意吐露。「我愛你。」采瞳震動了一下,眼楮猛然一亮,然後又漸漸黯淡下去。
「注意哦——這已經不再是假設性的問題了,而是一個肯定句。」季鳴假裝沒看見她的反應,耍賴似的追加一句。要不是他很在乎她的答案,超乎尋常地在乎,他會笑得比這一刻更自然。
「你這是干麼?」采瞳勉強漾開一抹僵硬的笑容。「哪有人一示完愛,就像個土匪似的問人家‘你意下如何’?又不是搶劫討債。」
季鳴定定地望著鏡中的她,偎近的距離讓他察覺凌采瞳的肢體語言其實是在說「別逼我」,她的呼吸也在那一刻停止了。過了許久,她臉也漲紅了……
Damnit!她又贏了一次。他再次輸給那句砸腳的承諾,他該死的不能逼她!頑皮的笑容重現在他臉上,笑意卻無法傳到他的眼楮。「你說的很對,我又不是在討債,也不是在催錢。」
采瞳如釋重負。「對呀對呀,你明白就好。」
看見她大大喘了口氣的模樣,季鳴更覺得沉重。他的微笑只維持到轉身背對采瞳的剎那,他清楚地听見采瞳的呢喃。
「我不認真,你也別認真,咱們現在這樣已經是最好的關系了。你……還是不要愛我,對你最好。」
像針扎似的,他蹙攏眉心,愛情怎能像她說的要放就放?他的愛送出去就是一輩子的事,他不容許采瞳不收,更不容許她听了告白後,如此不歡,好像他的愛對她而言是個負擔。季鳴有點惱火,但他隨即想起不能把采瞳跟其他女人並為一談。她不同,她的背後有好多故事;他知道采瞳心底也是愛他的,但是「承認」仿佛是個禁忌,她非常畏懼這禁忌。讓采瞳敢放心依賴他、把自己全部交給他,卻在無形中勒令她不準把愛說出口的禁忌,到底是怎麼回事?
季鳴受夠了這橫互在他們之間的障礙!
可恨!他本來可以想辦法解決的,但是六年前,他為了向采瞳證實他的存在無害,她能夠安心依賴他而自動放棄追根究底的權利了。
現在想起來,他真蠢!被自己說過的話活活困死。
一想到老是處在無從使力的局面,季鳴不禁心煩氣躁。他飛快地回過身去狂吻住怔忡的采瞳,緊擁著她,扯掉她的睡衣;他只有一個方法能霸住采瞳,那是宣告一個女人徹底屬于他的原始方法,在她的身上烙下他的記號,然後……讓她永遠忘不了他!
……
雖然明知是自欺欺人,但他還是在心底大聲對自己說︰摟緊采瞳,就不必怕她不見了……「季鳴少爺,老太爺在牌桌上跟人玩得正愉快,他要我過來請你出去代他招呼賓客……」忽然出聲的丁伯打斷他的思緒。
包季鳴很快回過神,發現花房里多了個人,他笑說︰「丁伯,你不是退休了?是不是爺爺叫你出來‘重操舊業’?難得看你穿一次西裝,今天你很帥哦。」
「不要開玩笑了,少爺。」與其說老來怕羞,不如說跟在季鳴少爺身邊幾年,已經看透那嬉皮笑臉下的真實個性;其實他執著認真,怪不得老太爺對他格外看重。「對了,凌小姐怎麼沒跟你一起回來?」
「說到采瞳,我才想起要跟你老人家算賬。」他一只手臂靠在丁伯肩上,一副哥倆好的模樣。「你怎麼這麼不講義氣,把我跟她的事告訴爺爺?」
「哎呀,早要說、晚也要說。你都拿凌小姐沒辦法了,剛好老大爺問起來,我就照實說了。你放心,我已經拜托大老爺絕對不可以派人去翻她的底了。」他慌忙地把食指往嘴唇上一比,做出噤聲的手勢。
言鎮、清芬都笑了,覺得這個老人好有趣,不過,倒是季鳴因為那句「你都拿凌小姐沒辦法了」而惻然。說得真對啊,他就是拿采瞳沒辦法,今天才進退維谷。
「你還是快出去吧。」丁伯催促著。滿屋賓客不招待,難道就當放牛吃草?清芬促狹地擠擠眼。她就說嘛,哪有世家子弟逃得過家業的責任?
季鳴立刻推得一干二淨。「不了,今天的主角是季儂,讓她去周旋就行了。」躲到花房偷閑的他何嘗不明白爺爺的心意?雖然嘴上說無所謂,但依然希望他能為包家出面。丁伯苦口婆心地繼續勸道︰「少爺,這是你的家,你不能不幫著打點,起碼也該過去見見老太爺的朋友……」
「Hi!你是季鳴哥哥?好久不見。」
一聲大方的招呼在他們後方響起,四個人不約而同地回頭看。
丁伯馬上閉上嘴,眉一斂,道︰「季儂小姐。」
「季儂?」季鳴實在太驚訝了,以致無暇注意丁伯突然緊繃的臉部線條。推門進來的女人有張完美的臉蛋與好身材,配上完美的妝扮,讓人的感覺只能化成驚嘆號從口邊溜出。她那頭俏麗的短發呈現波浪型,幾縷發絲挑染成艷藍色,與身上的小禮服相襯;她散發著陰冷氣息,卻從口中吐出最親切的問候,眼中盡是撒嬌依賴,形成強烈的不協調。言鎮與袁清芬互看一眼,這麼熱烈的表情令人生疑,如果他們事先不知道季鳴和季儂已經很多年沒見過面,八成會以為包季儂天天跟在季鳴身邊,並且……愛戀著他。「還記得我嗎?我是季儂啊!」她以熱切的眼光盯著季鳴,來到他身邊,硬把丁伯擠到一邊去。「你忘記我了對不對?」
「當然沒有。」季鳴口是心非地回答。他望著被季儂拉住的右手,訝異她女大十八變,也訝異十多年不見,季儂居然還跟七歲被領養進包家時一樣,黏他黏得很緊,仿佛歲月飛逝不算什麼,她可以馬上把闊別的空白填滿,然後將過去的兄妹情誼串連起來。不曉得為什麼,他就是喚不回那種感覺。季鳴不著痕跡地掙開她的手。「歡迎回來。」「就這樣?這麼生疏?」季儂一嗔,仿佛沒察覺到他刻意拉開的距離,又緊靠過去。「季儂小姐,自己人可以等以後再敘,你今天是女主人,還是不要冷落客人吧!」「你管我!我就是要……」季儂忽然失控地朝丁伯大喝,又忽然停止,她眼神一銳,瞪向進言的丁伯。
「听丁伯的話,季儂。」奇怪,她的聲音也不是嗲得讓人雞皮疙瘩掉滿地,但是,季鳴就是感到一陣頭皮發麻。
「那你跟我一起去。」季儂暫且放過丁伯,向季鳴耍賴。
「少爺還有事跟這位先生談,一時走不開。」丁伯率先擋了下來。
季鳴驚異地看著丁伯,剛剛催他出花房的人是他,現在不要他出去的人也是他。季鳴沒問為什麼,心里卻松了口氣,他的確不想陪季儂與其他不相干的人虛與委蛇一整晚。他耐著性子听季儂拖拖拉拉地問他住址跟電話,听她問了好幾遍「你確定我真的可以去找你」之類的話後,她才不情不願地跟著丁伯出去了。
一直都像隱形人似的言鎮夫婦這才出聲。「要不要听我們一句話?」
「有話直說。」季鳴的耐心已被季儂磨得只剩一點點了,他懷疑自己還能靜下來在這里待多久,因為他的心早已插翅飛回采瞳的身邊。
「那個女孩子……季儂,她對你的態度很不尋常,你注意到了嗎?」善于看穿人心的言鎮有些凝重地開口。「她的眼神中有崇拜,她的態度超乎一般的熱絡。」
季鳴注意到了,但他並不認為這有多麼不可理解,他沒有心情多想采瞳以外的事,也懶得管她以外的人。「那是因為我是她哥哥,她崇拜我也不算奇怪。」
「但是她的‘崇拜’里,有大多狂熱與佔有欲。從她對你跟對丁伯兩種截然不同一態度看來,她有很嚴重的雙重性格,這通常是危險產生的先兆,我們認為你不應該輕忽。」清芬憂心忡忡地接著說,從包季儂的言語談吐中,她嗅到莫名的危險氣息。
「你們太多心了。」他皺眉,口氣很不耐煩,采瞳的身影在他腦海中愈來愈清晰。「包總編……」清芬不太識相地想再說更多。
「別說了!我已經夠煩了,不必再給我添上另一樁煩心事。」他驀然爆發似的怒吼。見鬼的星期日、見鬼的宴會!要是沒有它,他人不會在這里,不會被這些阿里不答的事團團圍住,他只會待在有采瞳的地方,听她婉轉低吟、擁她柔軟身子,用最實際的行動消除他內心的種種不安。
他一拳捶裂了水晶杯,酒瓶也咚咚咚咚地滾下平台,在他腳邊碎裂,季鳴看都不看一眼,大跨步走出去。既然他的心不在這里,他的人在又有何用?
所以他決定提早離席,回去守住他的采瞳。
清芬與言鎮看著他離去,交換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他們知道,季鳴的個性再無所謂,終究是個愛上女人的男人;照他愈來愈容易失控的情緒看來,采瞳與季鳴六年來相愛卻不說愛的感情,已經漸漸看得出岌岌可危的命運。
但願這個時候,不要再有任何可怕的外力介入,譬如……看起來不是很正常的包季儂。清芬默默為他們祈禱。
午夜之前,所有的賓客都在恭送之下離去,為包季儂初出社交界畫下完美的句點。僕佣訓練有素、寂靜無聲地整理宴會後的殘局,丁伯四處巡視一回,對工作人叮嚀幾句之後,就走出大廳準備回佣人房休息。
「丁伯,你等一下。」靠在牆邊冷眼旁觀一屋子人忙來忙去的包季儂,以冰點的聲調開口。「我要你去吩咐司機,過幾天我要用車。」
「小姐,我已經是個退休的人了,很多事我不方便幫你代勞……」丁伯僵硬地說。她打斷他。「我是要去找季鳴哥,這也不關你的事?」
丁伯背脊一挺,她是故意把他叫住問這種問題的;因為這里就只有他對季鳴少爺的近況最了解,也最吝于把消息告訴她,所以她不爽、她找碴。丁伯嘴一撇,如果季儂只基于兄妹情誼才問的,他樂意奉告;但她明明別有所圖,他就不會傻得把什麼事都告訴她。「這的確不關我的事。」他決定把話挑明,反正這幾天不停來挑釁的人是她。「但是,如果你是有心要接近季鳴少爺,那我要以下犯上勸你一句︰你已經是包家名下的子孫,登記為季鳴少爺的妹妹,你不該再對他痴心妄想。」
「暗地里搞了幾天的小動作,你終于懂得反擊了,老家伙。」季儂一嗤,粉臉更冷。「雖然你是包家忠心耿耿的一條老狗,但若我把你說的話告訴爺爺,你猜他會怎麼樣?」「我不覺得老太爺會怎麼樣。」丁伯篤定地說。
包季儂心一驚,堅定的信念開始動搖。為什麼丁伯損她,還有把握不會被爺爺罵?他不過是個下人,怎麼敢惹未來的女主人?
是的,她就是季鳴哥未過門的準妻子;這是爺爺當年領養她進門的時候,親口跟她說的,他說︰儂丫頭,你要快點長大,變得兒漂亮又聰明,爺爺讓季鳴娶你當媳婦兒。商場大老包立萬的一句話,誰敢不從?她回國就是抱著嫁定包季鳴的心情。如今丁伯對她不敬,還要她別妄想當包季鳴的新娘……哼,去他的!她嗤之以鼻。
慢著——季儂靈活的腦筋一轉。有沒有可能說……爺爺的決定改變了,丁伯才敢這麼肆無忌憚地「警告」她?她不理會徑自離去的丁伯,仔細往下推敲︰如果說爺爺改變主意,不讓她嫁給季鳴哥,那會是為了什麼?
她靈光乍現,分別這麼久,說不定……季鳴哥早已忘了她,而有了讓爺爺也滿意的意中人?沒錯,一定是這樣,她記起他剛見到她的時候,眼中流露出的感覺,叫做「陌生」。季鳴哥忘了她,早在她的意料之內,但她卻不曾設想有個可能存在的情敵。是誰那麼大膽跟她包季儂搶男人?
從小到大,為了爺爺一句話,她那麼努力地充實自己,十幾年來不曾偷懶,忙得連台灣都沒時間回來,為的是什麼?就是要與季鳴哥結合、輔助他得到整個「立萬財團」的操縱權,然後她就可以以女主人的身份永遠留在包家享福。
這就是她的如意算盤,而她所下的決心,是絕不許任何人破壞的!
因此她回台灣來,第一個該去拜訪的對象也許不是季鳴哥,而是……征信社。他們一定能完完整整告訴她,她在美國為包家力爭上游的這幾年,季鳴哥到底做了哪些事。還有,到底是誰想偷走她的女主人寶座;她倒是要仔細看看這個卑鄙小偷的真面目,當然,她也想試試此人的能耐……想到這里,季儂漂亮的臉蛋上浮現出惡魔噬血的邪笑。自從包家宴會那天之後,采瞳嗅到了一些不同于以往的氣息。
她停下在鍵盤上彈跳的手指,心不在焉地停止辦公。季鳴最近常常凝視著她沉思,眼神中也有復雜難解的訊息,他變得沉默寡言,不說話則已,一說話便得罪人,幽默感也似乎不見了,整個人好像一顆水銀炸彈,只要踫他一下,他就會把人炸得四分五裂。「大嫂,我求求你不要跟大哥鬧別扭了好不好?」一個剛受委屈的小職員躲在卷宗後面跟她咬耳朵。
「我才沒跟他鬧別扭。」采瞳回以輕音,他心情一差,她人也飛揚不起來,顯得有點無精打采。采瞳拿起原子筆往那人頭一敲。「還有,不準叫我大嫂。」
「你們都同居了,還不準叫你大嫂?」小職員嘀嘀咕咕地躲開經過他們身邊、往茶水間走去的包季鳴。「一定是你晚上沒讓他‘滿足’,所以他火氣才會那麼大。」滿足?她驀地臉一紅,幸好被今年度最勁爆的凍傷妝給掩飾住了。
他怎會不滿足?最近的夜里,他是最熱情的情人,無止無盡的需求幾乎要讓她吃不消。她隱約知道,季鳴對她沒有安全感,老是怕她什麼時候會跑掉,所以擁抱愈緊、吻愈熾熱。其實,只要季鳴一直遵守不逼她談過去、許未來的諾言,他大可不必擔心那麼多有的沒有……唉!因為她恐怕也離不開他了,她再一次承認這種沒有他就不行的無力感;季鳴總是在她又冷又怕的時候,為她驅走屬于過去的黑暗夢魘——所以,除非情況有變,否則她絕不會平空消失。或許,她該把這道游戲規則再提醒季鳴一遍,讓他安心;不然老讓辦公室同仁無端受罪也不是辦法。
「我過去跟他談談。」她交代一聲,離座往茶水間去。
季鳴正坐在里面啜飲咖啡,她順手把門關上。
「嗨!」他只有在面對采瞳時,才會這麼溫柔。
「嗨!」采瞳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說。
喝著黑咖啡的他,明明眉宇間藏著很多心事,卻什麼都不講,只是笑出兩個淡淡的酒窩讓她安心。季鳴有心事一定與她有關,他才會不跟她提起,怕她多心。
從他們認識以來,采瞳第一次發現自己滿身「不能講的過去」讓季鳴如此介意卻又如此辛苦地假裝他不在意。她坐在他旁邊,心疼地抬起手撫平他蹙起的眉。
揉不開?她驚訝地發現他眉峰再怎麼推揉還是一樣地擰起。天!她到底把自己肩上多少的不快樂過繼給他?她從來從來都不曾發現!
采瞳一直以為他們現在的生活最幸福,擁有彼此的陪伴,卻沒有婚姻與愛情可怕的束縛;可是她這才知道,原來幸福的人只有她,被救贖的人也只有她,而季鳴卻被她「立萬財團」的少爺地位拖下地獄去了!
她的罪孽多深重啊!她在六年前那個停電的夜晚加入了季鳴設計的游戲,從此任性地照自己的規矩玩;她要季鳴陪她、給她十足的護衛、享受他全心全意的寵愛,卻把所有的煩惱不安都拋給季鳴……她多自私、多可惡!
采瞳痛苦地捂住臉。即便看清楚真相,但不想說的事,她還是不想說;不能承認的感情,她還是不敢承認呵……
或許他們的游戲根本是個錯誤,也或許季鳴心里早就有了悔意……想到這兒,采瞳不禁戰栗。他會嗎?他是嗎?他想嗎?她不敢想象那種可能性,一想到就要崩潰,但……也不能永遠自私、不能永遠竊據他的幸福,對嗎?
也許,今天意外的發現,就是上帝在告訴她,分道揚鑣、讓季鳴自由的日子到了。季鳴平靜地拭去她沒有預兆便滑落的淚。「別哭,靜靜坐著陪我一會兒。」
也許,他也感受到上帝的旨意了吧?!才會變得與往常不同。
采瞳听他的話,忍著不掉淚,但情緒似乎已經繃到飽和點,愈是告訴自己沒什麼好哭的,淚卻愈掉愈凶。她是進來跟他談談的呀,怎麼話都沒說就先哭暈頭了?采瞳臉上的凍傷妝糊成一片,擦眼淚的面紙揩下頰邊的粉底與腮紅,丑死了。
她試著放輕松,扭開收音機,來點輕音樂調劑一下。季鳴靜靜地盯著她走到洗碗台旁,用沾水面紙擦去臉上的殘妝,不禁自問︰他們是怎麼了?其實什麼事也沒發生,日子過得好好的,兩人的情緒卻不斷反常。
她很少哭的,卻流淚了;他很少沉默不歡的,卻笑不出來了,過去六年未曾如此,最近他們陷入愈來愈低迷的僵局,就像要喘不過氣似的……
季鳴走到她身後,擁著她嬌軟的身軀,額頭親昵地抵在她的肩上。「別哭了,什麼事都沒有,一切都很平靜。」
就是平靜,才覺得暗濤驚人;就是對即將發生的事一無所知,才覺得可怕。采瞳從來不在白天主動偎入他的懷里,她只在無助的黑暗中這麼做,今天卻破例地往他懷里鑽去。「你會陪我一輩子嗎?」抵著她脂粉盡褪的額頭,季鳴嘆息地問。
「只要你……」
「去他媽的條件論!」采瞳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他從上俯沖而下的熱吻截斷。季鳴灼熱的舌頭熟悉地鑽入她的櫻唇中。他不要再听到任何一句「只要你……我就……」之類的話,起碼在他心煩意亂的時候,他不想再溫習一遍。
季鳴一手扶住她的柳腰,一手固定在她的腦後,挑逗性地吻她。他靈活地含住采瞳的舌尖,輕輕吸吮,她潤澤艷紅的丁香舌仿佛化為一個秘密通道,不知不覺將她的熱情輸出,與季鳴高漲的交流融合,匯成一發不可收拾的火焰。
正當他們氣喘吁吁,堆積滿身的情感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時,門突然一開,清芬探進一顆頭顱來,采瞳剎那驚醒的表情像是被潑了一身冰水。
清芬尷尬地笑了笑。「哦哦,看來我又來的不是時候。」
季鳴用力抓過前額的頭發。「你知道就好,為何你每次都……」
雖然世界經濟綜觀雜志是言鎮與包季鳴的合伙事業,但是上班親熱被另一位合伙人的老婆抓到,面子還是挺掛不住的。
為了不讓季鳴再說出更離譜的話,采瞳趕緊放開摟在他頸項上的玉臂,勉強振作地問︰「清芬,有、有事嗎?」
「你的電話。」清芬指著拿在手中的無線電話,向一臉陰霾的季鳴解釋。「這次是它的錯,不關我的事。」她從門後跑出來把它遞給采瞳,又趕緊跑出去,把門關上。采瞳轉身接听,不敢接觸季鳴火熱的目光,怕自己會再度陷入。「你好,我是凌采瞳。」喀嚓!電話那端在听到她的聲音後,馬上掛斷了。
采瞳莫名其妙地按掉通話鍵,這也是最近不尋常的事之一。這幾天她的電話特別多,每一通都是在她親自接過線之後,才像是把話筒甩回去電話主機上地斷線,次數已經多得讓她感到不安。
不安什麼?她也說不上來,感覺好像噩運一步步朝她逼進,令她全身發涼……「是誰打來的?」季鳴轉過她的身子,讓她看清楚他被打斷好事的火大神情,問道。「不知道,我接起來的時候,就掛斷了……」
季鳴不以為意,他走到門邊,把門落了鎖。他不要在再親熱時,又有大煞風景的人跑進來打擾。正當他剛貼上采瞳的唇時,電話突然又響了。
采瞳的第一個感覺是剛剛那個人又打來了,她忙不迭地推開季鳴,接起電話。她要知道是什麼人最近常打騷擾電話給她,即使心里發毛她也要弄清楚。「喂?」
「說話啊!」她對著話筒用力大喊,不耐地撥開季鳴在她身上四處游移的手與唇。「你……就是凌采瞳?」
「是,我是。」第一次听到對方的回應,讓她大起膽子質問這個說話洋腔洋味的女聲。「剛才是不是你打來的?還有,昨天、前天……那些不說話就掛斷的電話是不是也是你?」「啊炳哈哈哈——」
采瞳驚悸地听著傳來的笑聲,感覺背上的寒毛一根根豎立起來。她從來沒听過這麼恐怖的笑聲,像是從最底層的地獄傳上來的。她鼓起最後的勇氣問︰「你、你到底是誰?」喀嚓!
又是這樣的回答;采瞳無奈地放下話筒,但不可否認,這一聲干脆的「喀嚓」讓緊繃的神經全盤松懈,有種死里逃生的感覺。
「這回又是誰?」沒發現電話有何不妥的季鳴不耐地將她的臉扳過來,才發現——「你的臉色怎麼這麼蒼白?」
「有嗎?」她很自然地模上臉,手指劇烈地顫抖。
「有,你需要我給你熱度。」季鳴握住她的指尖,深情地吻上她的唇。
采瞳默然地任他吞噬她的理智,這一刻,她不介意與季鳴溫存一會兒,他的氣息和體溫向來是最有效的趨邪靈符,讓她得到平靜與安撫;在他的守護下,她什麼都不用怕。唉!不久前她還在想要放季鳴自由,轉眼間她又繼續依賴季鳴的體熱、揮霍他的柔情了……采瞳戰栗了一下,這是她第一回在季鳴身邊感到一縷寒氣朝她撲來,她想起那個洋腔洋調的聲音,吊詭得讓人寒毛直豎……不曉得為什麼,她居然把它跟季鳴聯想在一起。她在心底暗笑自己傻,那個打電話來騷擾她的女人聲音,分明是惡魔之音,怎能跟陽光般的季鳴相提並論?她強迫自己否認這種可怕的預感,專心去領略季鳴的輕吻。沒事的!季鳴方才不也說過,一切都很平靜、什麼事也沒有?她應該要相信他。采瞳努力了一會兒,還是感覺寒意逼人,她索性踮高腳尖,雙手拉住季鳴的衣領,更大方地獻上她的紅唇。
沒有理由她這樣做,還會覺得冷,采瞳打了個寒顫,竭盡所能地往季鳴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