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凡的閨房外,一條鬼鬼祟祟的人影在翠兒離開後直起身。
屋里傳出的笑鬧聲,令他不悅地皺起眉,眼神中淨是怨忿之色,他不曉得行跡已經落入監視者的眼中,轉身大步離去。
一刻鐘之後,他在涼亭里找到了他要見的人。
「衛賢任,今天沒出去逛逛?」君老夫人好整以暇地品茗,看到他有幾分陰森的眼神。
「怎麼不說話?」
他袍袖一拂,刻意斯文地說道︰「小佷在想,該如何不失禮數地開這個口。」
「有話就說,不必多所顧忌。」衛函禧躊躇的神色令她無端想發笑。
這輩子,她從來沒有這麼冷靜過。她的性子烈起來像把火,一有不順心,來勢洶洶的質問便迸出口,片刻都忍不得,總是以排山倒海的氣勢取勝。
然而,衛府讓衛函禧冒名頂替這件事,因為事有前兆,她破例地忍耐又忍耐,總算試著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待同一件事情。
「那小佷就不客氣直問了。君姑娘是小佷的未婚妻吧?」
「嗯,采凡是‘衛賢佷’的未婚妻。」君老夫人模稜兩可地應著。
「相邀在她十八歲生辰時來拜訪,就是要討論婚事如何籌辦?」
「沒錯。」
「為何小佷攪擾已久,卻還沒有言及婚事?」
十天半個月過去了,他曾經以為是被人識破了冒頂的身份,但是這府里除了君采凡之外,每個人都對他客客氣氣,沒有異狀。
他原本盤算,如果被識穿身份,正好挑明講開兩府合婚帶來的效益,勸君府改擇他為婿,但眼下的情況卻讓他迷惑了。
他再呆也知道,情況不明之前,不宜輕舉妄動。
「讓衛賢佷受委屈,真是抱歉。」
君老夫人緩緩地說著。
借著延緩的步調,她思索了許多事。
讓衛函禧住下,目的在耍弄衛府。後來,看到衛勛風以另一種身份出現,反而容易讓采凡接納,對于冒名頂替的事,君老夫人反而沒有那麼憤怒了。
若不是衛府耍了這一記花槍,兩個姻緣早訂的年輕人也不會這麼快熟稔。
怒氣消了一半,她就想到,衛府同君府並沒有非置對方于死地的深仇大恨,頂多心結有點多。采凡與勛風纏攪著,不啻也在給衛函禧一段時間考量,他最好知難而退。
「你要多擔待,我想讓她在出閣之前,多過一段無憂無慮的日子。」
這段日子里,麻煩他也想想,見高拜、見低踩實在不是個好習慣。
「……是。」衛函禧忍氣應著。
他本來以為,可以從君老夫人這邊下手,早點將模糊不清的情況解決掉。
現在看來,他必須要靠自己去解決了。
為了完完整整得到衛府的繼承權,他一定要不計一切地把衛勛風擊倒,一定!
☆☆☆
夜半時分,君府卻熱鬧非常。
「哇!」細微的驚嘆聲片刻都沒有停過,從東掠到西。「哇!」隨著龐大黑影的移動,又從西掠到南。
「要再快一點嗎?」
服務精神頗佳的男子問道。
黑暗間,吞咽口水的聲音格外清楚,有人正在大開眼界,迭聲發出驚呼。
「哇!」回答之前,嬌脆的嗓音忍不住又低呼了一聲。「不用,以後你還有很多機會可以獻寶,麻煩你先維持‘低速飛行’的品質,讓我過過癮就好。」
寬闊的胸膛傳來了低沉的笑意。
「別笑,當心被听見。」粉拳捶上他胸口。「現在我們掉轉回書樓,探探情況。」
「遵命。」
黑影往書樓的方向掠去,驚嘆聲也隨之移去。
書樓里,一盞亮晃晃的燭火搖曳著,黑影掠過去,在屋檐停下來。
影子突然一分為二,高大結實與嬌小玲瓏——
「奇怪,大哥這兩天怎麼了?」
被環著肩保護著的采凡,疑惑地低頭看著透到樓外的淡淡燭光。
「我記得以前一到天黑,他就會馬上回棲鳳閣和嫂子膩在一起啊!」
「也許最近他們吵架了。」
「才不會,我大哥對嫂子多好啊,連大氣都不敢吭一下。」
「那就是他最近有事,必須挑燈夜戰。」他的口氣不知怎地,像隱藏了笑意。
「真是的!好不容易找來高手、瞞過翠兒,以為鐵定進得了書樓,偏偏大哥來個通宵辦公。」
采凡惋惜地說著。「連辦了幾天,可憐嫂子在棲鳳閣里獨守空閏。」
也可憐了她和她的活動轎夫兼師父,幾天下來,夜深露重還在這里守株待兔,想做的事情沒一樣成功,閑話倒是串了不少。
她嘆了一聲,卻沒有撤退的意思。
「為什麼要潛入書樓?」衛勛風領著她坐在屋脊。
「因為要看書啊!」
采凡得意洋洋地介紹。「你不知道,我大哥的書樓可是個藏寶窟,里面有許多地形陣勢圖與兵法書,那些可都是寶貝哩!」
她沙沙地說著,壓低了聲音,星光將她眸中熱切的小火苗照得亮晶晶。
「那些資料是大哥耗費多年工夫收齊。如果說天底下有一個地方,配稱得上是‘將軍速成學苑’,肯定非大哥的書樓莫屬。」
「听起來好像很厲害的樣子。」衛勛風懶懶地伸個懶腰。「那關你什麼事?」
「我要讀兵書呀!」
「讀兵書做什麼?」
她一臉的受不了。「既然我乘夜來朝拜‘將軍速成學苑’,當然是想當將軍嘍。」
他佯作出被嚇壞的神情。「容我提醒你,你早就許了女圭女圭親了。」
「那又怎麼著?」
「將軍夢何時圓?」
想到她那瞥腳的工夫,連三腳貓都不如,要他點頭答應這小妮子去送死,那是門兒都沒有的事!
她一臉不在乎。
「當作沒有那門親事,不就結了?」
衛勛風眉一揚,有點不高興。「是男人的,就絕對不允許自己被‘形同虛設’。」
「奇怪了,又不是你被‘形同虛設’,你抗議個什麼勁兒?」采凡繼續道︰
「你看看‘衛勛風’的樣子,能嫁嗎?」她和大部分君家人一樣,都被蒙在鼓里,不知道眼前的男人才是她真正的夫婿。「一副文謅謅的樣子,看了就惡心,我不喜歡書生。」
衛勛風竊笑。
「我偷偷跟你說哦。」
采凡秘密地低下頭,衛勛風湊了過來。「每次看到他,我的感覺都不大好,好像他曾經欺負過我似的,拳頭和腳底都特別癢……」
衛勛風好整以暇地板起臉。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姑娘家還偷懶?你夜里淨身,應該多加強這兩個部位的清潔才是。」
她不客氣地賞他一肘子。「你說到哪里去了?」難堪死了,被人懷疑不愛干淨是很大的恥辱!「我是說,我一見到他,就特別想打他!」
「還是別了吧!」衛勛風慢條斯理地勸著。
他一臉的莫測高深,就讓人覺得他是心里有鬼。「為什麼?」
「被一個只提過毛筆的書生打敗,那多糗!」他故意逗她,想看她眼底的火花。
「誰說我會打輸他?我準能把他揍得扁扁的!」再賞他一肘子。
「話說回來,娘也真夠意思。之前我們有過協議,萬一‘衛勛風’是個之乎者也的臭書生,就隨我怎麼欺負他都好,她真的遵守協議耶!」
「哦?」
「就連大哥也沒再管過我,翠兒有時好像也會被他們有意無意地支開。」采凡這才想起有些不對勁。「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大概是她一天沒被罵,就一天不舒坦,她真的覺得家人最近的反應都很詭異耶!
沒有人來找碴,那她預備好的悔過書不都白寫了?
衛勛風沒在意她的疑惑,重心只擺在一個地方。「為什麼不把女圭女圭親放在心上?」
「剛剛不都說過了嗎?只要一想到‘衛勛風’是書香門第出品,就覺得他不中用、靠不得,沒想到他還真的不拆不扣是個書生樣。」
「你以前沒見過衛勛風嗎?」他明知故問,想知道她健忘到什麼程度。
連她的手跟腳都隱約記得欠揍的衛函禧,為什麼她圓溜溜的小腦袋,就是記不住他?真沒道理!
「誰說沒有?听說我小時候很愛纏著他呢!」凡聳聳肩。「不過,再看看現在的‘衛勛風’,我實在很難想像,我小時候真的會跟這樣的人交好。」
衛勛風微微一笑。
說她不長記性,把他忘得干淨,她倒還是能用感覺來辨認出他和衛函禧的不同。
采凡搔搔頭,看著依然不滅的燭光。「甭說了,我看今晚也潛不進書樓,不如你再使輕功,帶我兜一圈,大家好回去睡大頭覺?」
說得真不客氣,敢情她已經把他當作她的「兜圈工具」?「不成,我累了,要休息。」
采凡叉起腰。「才兜幾圈就想休息?人家江湖上的大俠都不喊累,也不會抱怨。」
「不只‘江湖上的大俠’,就連‘說書先生口中的大俠’也都可以十天十夜不睡覺。」衛勛風打了個大阿欠,存心要打破她對英雄豪杰的仰慕美夢。「很抱歉,我只是‘你眼前的大俠’,難免比較不濟事。」
「你怎麼賴皮成這樣?」她氣得嘶聲大叫。
「得罪之處,多多包涵。」
他抱拳,微俯,謝罪。
在她動作時,一張沾著墨跡的紙頭從他襟邊溜出來,引起了采凡的注意。
「等等!那是什麼?」
她一把抽出來。仗著有他的保護,坐在屋脊上的她一點都不怕重蹈掉下樹去的覆轍。
懸賞!
危害民間的黑水土匪寨已破,唯寨主辛霸負傷月兌逃。為免擾亂民生,若有人能將辛霸擒住——活見人、死見尸,重賞酬金三千兩!
「喂,我發現你這個人,真的有到處亂揭布告的壞習慣耶。」她頻頻對他皺眉。「你不知道,貼布告是給人看,不是給你揭好玩的嗎?」
衛勛風不言語,眸底藏著神秘的笑意,像是被她看去了這布告也莫可奈何。
采凡沒有記取教訓,把他的花招百出記在心里,一點兒都沒有想到,這是不是一個預謀。
她只是側著頭,想一想,再想一想。「不對,揭布告代表你要應這份活兒。」她想到這家伙莫名其妙成了她師父的過程,猛然一彈手指。「難道說……你要去抓這個賊?」
這也太刺激了吧!采凡用驚愕的眼神瞪著他。
他悠然笑著,諱莫如深地看著她,許久、許久,久到讓采凡都深深相信,她已經窺破了他畢生最大的秘密,令他面臨人生重大的危機.
「你……」他的眼神中,好像有著困擾——采凡如是解讀。「別多管。」
衛勛風將她攬在身側,使出輕功飛檐走壁,將這個眼楮與腦袋都溜溜亂轉的小妮子送回睡房去。
離去前,他默默地朝書樓里的人影說聲抱歉。听說,那書案上、燭光下,佯裝看書卻睡得口水猛流的家伙,不是護國大將軍君設陽,而是君設陽的屬下燕石。
若不是他來友情客串,他不會和采凡有好幾個午夜談心的機會,感謝他之余。他也對自己佩服得不得了,畢竟想出這點子的就是他,衛勛風!
☆☆☆
到底那張布告代表什麼意義?會不會是一場華麗又刺激的冒險?
從早到晚,不管走路或吃飯,采凡的腦子里顛來覆去都是這個疑問。
偏偏她得不到解答!
她那師父說好听點是神秘莫測,說難听是小氣巴啦,說什麼也不肯吐露布告的相關消息,光說沒事、沒事。可這兩天又見他勤加練習擊劍,心里的猜測就更落實了幾分。
他一定是想自己去抓辛霸!
喝!這麼好玩的事,怎麼可以不算她一份?采凡當下決定,她要跟到底!
她使出蠻纏法,天天都追著他跑,以防他趁她一個不注意,就自己跑去玩;她意志之堅定,即使是翠兒對她失望已極,撲倒在地上,含著淚瞅她,她都不在乎!
「你又坐在我們口干麼?」門扉一開,衛勛風筆直的長腿差點頓到她後腦勺。
她理直氣又壯。「監視你。」
「監視也要講點技巧。」衛勛風把她從地上拉起來,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你別做得這麼明顯,大家會以為你暗戀我。」
「無所謂啦。」采凡擺了擺手,壓根兒不覺得這個說法招她討厭。
被人家以為她暗戀師父,總比老是被拿來跟「衛勛風」送作堆的好。
「我有所謂!」一個不請自來的嗓音突然插入他們的談話之中。
衛函禧從外頭走了過來,一身的書生長袍讓采凡瞧了就皺眉,一臉「伸張未來夫婿主權」的表情,更讓她不悅。
他雖然暫居在君家,可他們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呀!「你來做什麼?」
「君姑娘,你就快進我衛家的門了,這樣成天跟著男人跑,你好意思嗎?」衛函禧仗著「冒牌夫婿」的威風,聲色俱厲地斥責。
他試過了,既然君老夫人那邊,得不到任何有用的幫助,讓他早點得到這個丫頭、管住她,那他就親自出馬馴服她;挾著衛府的威風,他有信心,他擺得平君家與君采凡。
衛勛風一臉濃濃興味地看著他們倆,在采凡看來,他像是隨時要奪門而出,敲鑼打鼓地召人來看戲。
「對了,你們是‘未婚夫妻’。你們說話,我閃一邊去。」他笑容可掬,只是那笑中有一抹嘲諷的味道。
「喂,你休想作壁上觀!」采凡喊著。「你別忘了答應過我的事。」
「你答應了她什麼?」
衛函禧瞪著他,不解他有什麼厲害之處,能讓君采凡信服得妥妥貼貼。
「對呀,我答應過什麼了?」衛勛風也一臉「求知受教」的神情。
采凡真想捶昏他!
他們朝夕相處也有一陣子了,難道她討厭「衛勛風」這件事對他來說,還是聞所未聞的消息嗎?他這個做師父的,怎麼就不知道先擺平小徒的困擾?
采凡嗔了他一記,沒好氣的說道︰「你同意過我提的規矩——包括上次沒說的第二點。」
衛勛風模模下巴,故作思索狀,從眼角瞄到衛函禧的神色從威風賜教變得有些擔心。
「好像是有這麼回事。規矩的內容是什麼?」
「不可以合著我家人的意,把我推給‘衛勛風’。」采凡振振有辭地說著。
之前忌憚翠兒而不敢說的規矩,如今月兌口得很順溜。「而且,如果我要欺負他,你必須鼎力相助。」
衛勛風再一次贊嘆命運的奇妙,同時也太感謝那向來不具手足之情的家伙,搶先幫他擋下這些災厄。
想一想,萬一他當時就應了「衛勛風」這個缺,如今還要吃多少不必要的苦頭?
衛函禧臉色一白,嘴唇有些不爭氣地輕抖。
「啊,原來我早就同意過這種不人道的規矩了呀!」
衛勛風轉向衛函禧的表情,一臉的遺憾與抱歉。「你要我怎麼做?」
「幫我看住他。我那邊還有幾顆發了綠霉的頂級爛番茄,之前舍不得丟,就是猜到有派上用場的時候。」采凡已經決定快馬加鞭去取來。
衛勛風馬上獻上好計,與她一搭一唱,默契就像天生一樣自然。
「發了霉的爛番前又臭又不好拿,你還不如去廚房要幾顆臭雞蛋。」
他對衛函禧親切地微笑。「臭雞蛋打在他身上,再把他綁到太陽下曝曬兩個時辰,保證連臭豆腐見到他都甘拜下風。」
說著,他當真長腿一邁,要去揪住衛函禧。
「你……你們好樣兒的!」
衛函禧想起之前被砸了爛番茄,報銷一襲上好綢料書生袍的慘痛過往。
那一天真是太令人咬牙切齒了!他風風光光地來,卻被爛水果砸得狼狽不堪。
衣服報銷事小,面子讓人踩著才是事大!
哼!就別讓他冒頂身份的詭計得逞,否則成了他娘子的君采凡,這輩子就只有吃爛番茄配臭雞蛋的分兒了!
衛函禧在衛勛風出手擒住之前,悻悻然地轉身走開。
衛勛風一時興起,拾起一顆小石子,暗施巧勁、射向他腿彎。
砰咚一聲,衛函禧立時跪在地上,摔了個不知不覺。
「是君姑娘特別恩準我這麼做的,別怨我哪!」他相當「親切」地講解,以行動詮釋「公報私仇」的真義。
衛函禧站起身,怒瞪他一眼,夾著尾巴就逃出去了。
「嘖,我娘都沒來管我了,他倒是訓得很順口!」
采凡看著他拍拍掌,一派悠閑得意的模樣,突然嘆了一口氣。「唉,瞧你多上道!‘衛勛風’要是能像你這樣,那就好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