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人來听他說話?
嚴冰河坐在吧台,喝著六比四的一半及一半。
那個女孩呢?
那個老是靜靜的、不說話、用心傾听他听說話、有一手好手藝的女孩呢?
他的眼光再一次看透了整個吧台,卻找不到那個听話的女孩。
「你每次都喝小琳調的一半及一半,怎樣,現在換我調的,味道還不錯吧!」一名女調酒師笑道。
嚴冰河沒說話,他想找人听他說話,但那個人不見了!
「你是不是對小琳有意思啊?」女調酒師眼看對方是個大帥哥,忍不住就想跟他多說幾句話。
嚴冰河看了她一眼,然後又低下墨般的眉睫,沉默的喝著酒。
「我告訴你,小琳有一個很有力的相好,人家是黑社會的堂主,已經有很多跟小琳搭訕的男人挨揍了,你如果不想吃虧的話,就別把主意打在小琳身上!」最好是打在她身上!女調酒師眼楮勾著他。
他沒有說話,沒有看她。
嚴冰河又看了吧台一遍,眼光犀利的想要鑽進每一個縫隙。
他懷疑,那個女孩又躲回夢境,也或許,這幾夜全是他在做夢,她是他夢里的人,他是走進夢里與她對談,抑或是她走出夢境。
「喂,我跟你說這麼多話,你干嘛都不理人?平常看你總能跟小琳說上一整夜,怎麼今晚突然變成啞巴了?」女調酒師的話變得辛辣。
妮娜覺得受到完全的漠視,他連正眼也不看她一眼,而且那杯她調的一半及一半,他只喝了一半就不喝了!
他嘗夠了找尋的滋味,嚴冰河曾經對自己許下諾言,在他真正失去純之後,再也不想陷入追人欲狂的漩渦。
嚴冰河瞥了吧台上的賬單一眼,從皮夾里掏出一張千元大鈔,頭也不回的走了!
但願這一千塊能讓她從此閉嘴!
但願這一千塊能讓她再也不要調出六比四的一半及一半!
但願……他想早些回家做夢,至于在夢里還會遇到什麼人,這不是他所能控制的。
季琳做了一場夢,夢里只有她一個,沒有其他人。
人家不是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
為什麼,為什麼戀了那個男人整整三年,他一次也沒出現在她夢里?
她糊里糊涂做了他的夢中人,而他呢?
基于公平原則,嚴冰河是不是也該走來她夢中。
「小琳,那個大帥哥昨晚有來哦!」她一到酒吧,服務生小米便走進吧台跟她聊天。
小米跟她年齡相近,小她一歲,是她二專的學妹,所以平常在酒吧里跟她比較有話聊,至于要說她跟小米交情好到哪里,那也不見得,下班後,她是不跟任何同事聯絡的。
熾熱的陽光照進深邃海底,在季琳暗黑的眸子里,同樣綻放著熾熱的光線。
「妮娜一直跟他講話,但是他回都沒回她半句。」小米在她耳旁竊竊私語。「那個大帥哥平常不是都要喝上好幾杯你調的酒嗎,昨晚妮娜調的酒他只喝了一半就走人,哈哈,你沒看到真是可惜,妮娜的臉色有夠難看!」
她的話對季琳來說無疑是一種鼓勵。
真的嗎?他真的這樣做嗎?這算是老天給她的一種補償?還是他給她的回報?
季琳感動得心窩發抖,感動得連身體也在震顫。
「喂!除了調酒師跟學徒,服務生是不能進來吧台里面的不知道嗎?」妮娜略顯尖銳的聲音突然竄入她們之間。
小米嚇了一跳,一看是她正在道是論非的主角,臉上交錯著好幾道心虛的臉紅。
「是我叫她進來幫我洗杯子。」季琳很少卷人你來我往的職場交鋒,但是一來為了答謝小米的通風報信,一來……也是有一點點的報復意味吧!誰叫妮娜昨晚代替她的位置接近嚴冰河呢!
妮娜看了水槽里的杯杯盤盤,還有她昨晚偷懶沒洗的調酒用具。
她常常這樣,該做的事沒做完,下班後拍拍就走人,常常是隔天早上比較早來的調酒師幫她洗,季琳也就幫她洗了好多次。
「可是這樣還是不太好,老板規定的嘛,小米你還是快出去,讓老板看到了不好。」妮娜的氣勢消弱了許多。
「哦!」小米看了季琳一眼,略顯慌張的跑出吧台,做她自己的事。
「小琳,」妮娜走進吧台,看到季琳動手洗水槽里她昨晚留下來的杯盤,她完全無動于衷。「不知你有什麼絕竅,讓大帥哥為你變成啞巴?傳授一兩招給我吧!」
「你在說什麼?」季琳一邊洗杯盤,一邊若無其事的說道。
「小米不可能沒跟你說吧!」
「說什麼?」季琳望著她,假裝困惑。
還假仙!妮娜壓下蠢蠢欲動的怒火,努力佯裝出粉飾太平的笑。「那個大帥哥每天晚上都來找你聊天,你不怕你那個大哥男朋友知道啊?」
「我沒有男朋友。」季琳用著清脆而篤定的語氣說道。
「你不承認可不行,大哥對你情深意重、佔有欲特強,他不是打了好幾個想追你的男人了嗎?」妮娜站在她身旁,東模西模,假裝在忙,一張嘴講個不停。
「本來就沒有,要我承認什麼?那是吳振華自己在一廂情願,他硬塞給我不想吃的東西,我就不能吐出來嗎?」
「是嗎?」妮娜是壓根兒不相信。
「不信的話又何必問我?」季琳凌厲的反問。
妮娜像被人打了一拳,這問題是她挑起的,而且季琳是老板跟老板娘眼里的大紅人、酒吧里最受人歡迎的調酒師,因此,雖然早就看這個才二十出頭的丫頭不順眼,妮娜也只敢在背後講她,不敢明目張膽的跟她關系決裂。
「沒有啦,我只是擔心,要是你跟大帥哥好了起來,讓那個自作多情的黑道大哥知道了,不曉得他會對大帥哥做什麼?你還是要小心處理哦!」妮娜說完話後,訕訕的走開了。
季琳忙碌的雙手停了下來。
吳振華在她心里根本什麼都不是,他對她再好,她就是沒辦法為他做傻事,就像她為了一陣只吹拂過一次的風,而苦苦等待三年這樣的傻事。
但是她傻氣的執著是不是會害到嚴冰河?
季琳擔心的嘆了一口氣,自來水不斷地沖刷雙手,手心手背都變得冰涼。
熱水從飲水機的紅色出水口源源不絕的冒出來,注人底下承接的馬克杯。
「冰河,」有個公司同事把頭探進茶水間,臉色奇異。「有位小姐找你……」︰
嚴冰河轉頭一看——
賓燙的熱水自杯緣溢了出來,燙到了他的手。
他下意識的收回手,馬克杯自他手中月兌落,以亂舞的軌跡墜落。
「冰河!」長發女郎恍似早晨的薄霧,不知不覺就籠罩住他。
「你有沒有怎麼樣?燙傷了嗎?」她執起他的手,心焦的說。
「真?’
現在是白天,不是晚上,睡覺的時候才會做夢,眼前的女人不是他的夢中人。
嚴冰河像遇到了外星人、像遇到了人類解不開的秘密,他死緊的皺著眉。
「你怎麼會來這里?」
走進來的同事慌忙的打開流理台的水龍頭。「快把手拿到冷水下沖。」
尹真沒有回答嚴冰河的問題,急忙拖著他的手放到水龍頭底下,眼眶里已浮現淚霧。
「它不痛。」嚴冰河縮回手。真正的痛在他的胸口。
「怎麼會不痛?都紅成這樣了!」尹真睫毛上掛著淚珠。
「冰河,先回你的工作室,我去拿燙傷藥。」男同事識趣的走了開去。
嚴冰河蹲,撿地上的杯子碎片。「真的不痛。」
「我來。」尹真蹲在他身邊,撿拾玻璃碎片。
嚴冰河站了起來,他不想靠得她太近,他知道,他清楚的知道,她是真,不是純,不是那個跟他戀愛的純。
他低眼看著她的手,跟玻璃碎片一樣白女敕。
他想起有一次他也是打翻杯子,純蹲下來,白皙的手指在玻璃碎片上忙著。
他擔心她劃破手指,但是她每次都能輕巧的化險為夷,把大塊的碎片撿完後,她會叫他拿一塊肥皂給她,用肥皂抹地上,吸附住剩下的小碎片……
「你看,這樣就不怕被小碎片刺傷腳了,你說我聰不聰明?」那時純蹲在地上,抬起一張春光明媚的笑臉,向他討好的笑道。
「冰河,拿一塊肥皂給我好嗎?」從實境里發出的聲音打進他的空想。
嚴冰河震住了!
他低頭盯著一張仰起的臉龐,一樣明媚生姿,他差點混淆。
「不用了,交代公司的阿桑就好了。」他跨大步離開茶水間,腳步拉大,心髒跳動的速率倍增。
他匆匆走進工作室,差點跟同事撞上。「Eric?」
「我拿醫藥箱來給你,就放在你桌上。」Eric的眼光落在他身後。「哦,你好好幫冰河上藥吧!交給你了。」然後他走了出去。
嚴冰河回頭看她一眼,手上紅腫的痛仿佛連綿到他的眼楮,他不舒服的眨了眨,然後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被燙傷的右手按著滑鼠,修改分明已經在二十分鐘前定案的圖片。
尹真打開桌上的醫藥箱,挑出一罐燙傷藥膏,繞過桌子走到他身邊,不由分說的執起他的手想替他敷藥。
「尹真!」嚴冰河近乎嚴厲的縮回手。
「冰河,擦藥才會好。」尹真又想去捉他的手。
「夠了,尹真,我分得出尹真還是尹純!」他站了起來,臉色冷峻而難看。
尹真手里拿著藥瓶,默默不語的凝視著他。
「尹真,我不懂,純已經不在我身邊了,你為什麼要來?你為什麼要出現在我面前?為什麼要頂著跟你姐姐一模一樣的那張臉跟我說話?」嚴冰河憤怒的低吼。
她知不知道她在做一件很殘忍的事?她知不知道當她出現在他面前時,他必須花多大的力氣才能克制自己不把她抱在懷里?
在純離開的日子,他僅剩的力氣,是維持住呼吸啊!
她還想浪費他多少氣力?她明明不是純,他不能把他緊緊的抱在懷里!
「我們都同時失去了她,不是只有你,我也好想她,你會比我更痛苦嗎?每天早上醒來,當我睜開眼楮,對著鏡子的時候,我就看到純……」尹真眼里泛著淚珠。「我想純,所以我到一個曾經充滿她氣息的地方,我錯了嗎?為什麼就只有你可以望著那間屋子思念她?我就不可以住進去感受她呢?」
嚴冰河被質問得啞口無言,眸里卷起西風悲涼,胸口回蕩心慟沉郁。
淒楚襲上他的全身,宛如枯藤爬滿他全身。
尹純柔弱,尹真強悍,在與純交往的過程中,他從純的口中听到許多關于真的故事。
對!她們是不一樣的,他不能把她們兩個混為一談。
「你還敢反過來指責我?」尹真眸光如刀,沾惹無形的血光,劃著他的眼窩。「如果你看緊純、如果你緊防童翔飛,純會跟他走嗎?純會因此而離開我們嗎?」
「我相信他們……」墨色的瞳心打著哆嗦,他總算領教到純口里真的強悍了。
他的盾被她抽走,她的矛卻直直指著他這個已經毫無防衛的人。
他竭力隱藏著脆弱,但仍舊是自曝脆弱的看著她。「相信又為什麼要防?」
她絲毫不相信他那雙真誠且敗露脆弱的眼楮!
尹真從以前就覺得他的眼楮會騙人,純被他騙了去,她偏不信邪,她也會被他騙了去!
他那淡漠而英俊的臉孔、疏竦且冷酷的氣質,跟他那雙溢滿熱情、懇摯、溫柔與善良的眼楮格、格、不、人!
火要怎麼嵌在冰中?
冰又要怎麼包住火?
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有,事極必怪!
「因為你的相信,我失去了一個姐姐!」尹真把藥罐子放在桌子上。
尹真褪去純的外衣,「冰河,你是那種真的會相信人的人嗎?」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真的相信過純?真的相信過童翔飛嗎?」或許該說他是否相信過任何一個人!
「我當然曾經相信過他們!」嚴冰河眼楮透著凌厲的紅光。「真,你把我當做什麼人了?」
我從頭到尾都把你當做一個冷酷的人,即使你的眼楮很溫暖,但是你的心一定是冷酷的!尹真沒有說出這一直埋藏在她心里的話。
「真,如果你執意住在那間屋子找回憶,」嚴冰河沒有任何表情的看著她。「我會盡快搬走。」
「你搬走了,如果純回來的話,你就不怕她找不到你嗎?」尹真冷著臉說。
「你明知道她不可能再回來了!」嚴冰河臉上交織著痛與憤怒。
「是啊!」尹真嘆了一口氣,「她隨童翔飛走了不是嗎?」
她一再的提起童翔飛,那個他視為至交好友,卻搶了他心愛的至寶的童翔飛!
嚴冰河恨不得殺了他!
事實上,他是曾經拿刀劃過他的,當時他劃童翔恩挺直的脖子時,純跪下來求他,哭著求他這個未婚夫放過她的秘密情人!
他好恨、好恨……做了一件日後他痛恨後悔的事……
早知道,他就別那麼做,不然現在也不會徹底失去純……
「真,你來公司找我到底是為了什麼?」嚴冰河懊惱至極的說。
「我想追隨純走過的軌跡。」尹真走近他,雙手慢慢抓住他的手臂。
她抬頭用清淡的明眸、柔情情兮的面容看著他。「純愛你,我也要愛你。」
「你在胡說什麼!」他用力的扯開她的手。「你是純的妹妹,也就是我妹妹!」
「純才比我早一分鐘出世。」他真的弄痛了她!尹真撫著被他抓疼的手臂。
「就算是一秒鐘,你還是純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她瘋了嗎?他快被她逼瘋了。
「妹妹?什麼妹妹啊!你一天沒跟純結婚,我就一天不把你當哥哥。」尹真嘴角揚著諷刺的冷笑。
「你走!我的心已經被純傷透了,我根本沒有心情也沒有力氣跟你糾葛下去,我不想再看到你!」嚴冰河口氣又冷又直的下逐客令。
他不想再看到這個女人!
她興風作浪,令他頭疼、令他心緒混亂,這不是當初他愛上純的征兆,這是麻煩、是折磨!
被了!情人跟好友的聯手背叛.夠折磨、夠麻煩了!
「冰河,看看我,」尹真手指擦著頭發,把發絲塞到耳後,露出一張美麗夢幻有如薔輟的面孔。「看看我這張和純一模一樣的臉,和純一模一樣的哦!看到我不就跟擁有純一樣嗎?」
「這就是我最痛恨的!」嚴冰河瞪著她,那雙常有春澗流動的眼楮,此刻溪澗凝霜。「因為你這張臉!」
「因為它提醒你曾受過的屈辱?」尹真眯著漂亮的眼楮看他。
嚴冰河沉默的盯著她,嘴死抿著不說話,然後他拿著掛在椅背的外套,走出工作室。
她不走,他走!
「我需要你的一半及一半。」
今晚的他,很沮喪。
季琳用著喜出望外的眼神看著他在吧台前坐下,卻用著沉重的心情為他調酒。
陰涼的風,吹來格外蕭索,他喝著一半及一半,一杯又一懷,沒有停歇。
「如果醉了可以解千愁,就不會有那麼多詩詞歌賦說醉比不醉更愁。」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跟他說那麼多話。
嚴冰河看著站在吧台里的她,有一絲訝異,可是很快就被他嘴角嘲弄的笑容抹去。
「愁還有分程度的嗎?愁就是愁不醉也愁,醉也愁,那麼還不如一醉,讓自己徹底的暈、徹底的醉。」
「那麼你不需要我的一半及一半……」季琳不知道他現在心里有多難過,但是她卻可以很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心在抽痛。
「你知道我是用什麼樣的心情調酒的嗎?如果你想醉,可以隨便抓一瓶威士忌,不要糟蹋了我的一半及一半。」
「……對不起。」嚴冰河看著吧台上一排杯子。
他坐下來沒多久,竟然就喝了將近十杯的一半及一半。
「我希望你能好好喝我調的一半及一半,淺聞啤酒的苦香味,細細品嘗大麥發酵的味道,用舌頭去分辨啤酒的淡色麥芽及黑啤酒的明罕麥芽之別,也或許不要去辨別,而是用味蕾去享受啤酒跟黑啤酒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季琳看著他的眼楮,不直銳,是宛宛訴語、脈脈凝視,沒有逾越的情感,卻有一顆淡如空靈的真心。
在這一刻,他看到了她的堅持、她的原則。
他一向欣賞有主見的女人,有主見不代表盛氣逼人,但是他卻愛上了柔弱的純,像柳絮一樣輕飄飄的隨風搖曳。
柳,是栽種在明媚水邊的秀麗植物,風乍起,吹皺的豈只是一池春水,就是河畔楊柳也似瓣瓣雪花飛舞,直至風停止了撩撥,它們才棲止。
一枝枝離恨愁長的柳葉,載滿了多少離人、愛侶的眼淚,柳醞釀著期待,這期待卻有如它本身縴細的柳枝易折。
柳,美得不切實際,卻也美得深植人心。
人們總是會偶爾記憶起河邊那因風乍起的楊柳,可低頭一看掌中的柳枝早已枯黃……
就像純。
嚴冰河禁不住有一種錯覺,此刻眼前的女孩是在水伊人。
她逆水而立、遺然獨立,她難以親近、不似柳絮,她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他涉水而過是否能真的抓住她?
哎,他干嘛涉水而過呢?
「我知道了!今天晚上,我不適合喝一半及一半。」嚴冰河站起身,隔著吧台這條河,她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他不決定涉水而過,他決定背著在水伊人走了。
季琳看著他付賬,他還給了她小費。
他生氣了嗎?他還會再來嗎?
對他而言.她只是一個收小費的調酒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