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XI緩緩停下，她回過神，付了錢和小費，打開傘，提起簡單的行禮，走下車，抬起頭，眺望這座矗立在倫城郊外的龐然大物——四座高聳入雲的大廈連成一體，組成十字形。

她步上讓人感覺神聖的長階梯，看到一尊大理石雕像，是健康女神許革婭。

健康女神正沐浴在細雨中，被無邊的寒意浸染著，臉上溫馨的笑容已不復存在，平時充滿渴望和生機的眸子，如今似乎塞滿了無奈與悲愴。

她停下腳步，默然靜望，一種莫名的憂傷驀然襲向她。

一位年約四十的女人撐著傘跑出來，微笑道︰「撒督夫人，歡迎來到撒督疾病控制中心！」

她收斂漫開的惆悵，微笑道謝，跟隨女人走入大廈。

里面的世界，銀色表面金屬質感十分強烈，充滿神秘、科幻的氣息。建築物的十字中央，是空心柱體，懸架著螺旋樓梯，光線自天空灑落，人走進去，仿佛置身于空中樓閣中。人們很有秩序，動作準確、精確而疏離，以理智主導一切。

上至三號大樓二十七層，秘書將她領進蓋洛博士的辦公室。

「夫人，歡迎您的到來！」白發蒼蒼的老人上前迎接。

「非常感謝您抽空和我見面！扒洛博士！」狄米絲伸出手，和老人握手，激動溢于言表，「感謝您救了我們！」

「我很樂意為您效勞，夫人！」老人微笑，請她入座。

不多時，秘書為兩人捧上熱騰騰的咖啡。

卸下大衣、手套和圍巾的狄米絲微微猶豫，終于決定開門見山。

「三天前，也就是嘉米爾瘟疫爆發那天晚上，穆先生來過這里嗎？」

「是的。」

她沒想到老人如此坦白。畢竟，關于穆先生的一切，都是不可告知的秘密。

「穆先生來干什麼？」她幾欲屏息。

「幫我尋找克服神秘病毒的方法。」老人深深回視她，聲音有些沙啞和沉重，「他將病毒注入自己的身體，通過病毒在體內的運行找到克制它的基因。」

她震驚地睜大眸子，不敢相信先生是通過這個方法來克制病毒。他仁慈，無私，心裝天下，里面卻沒有他自己，這令她感動，又令她感傷。

「他還好嗎？」她的聲音很輕，有些顫抖，「他現在在哪里？」

這時，門被輕敲了三下，秘書推門走進來，「博士，專訪時間到了，BBC的記者已經在會客室等候。」

老人點頭，站起身道︰「很抱歉，夫人，我要失陪了，等會會有人照顧您。」說著，他朝門外走去。

「博士……」狄米絲急忙抓起大衣手套和圍巾追上去，在電梯口喚住他，「請您告訴我，穆先生好嗎？他去了哪里？」

老人停下腳步，回首，目光溫和，卻難掩深沉的晦澀，「從某種意義上說，穆是撒督掌門人的守護神，他永遠不會離穆恩太遠。」

老人的話，容易明白，也難以明白。狄米絲感覺到老人似乎話中有話，卻無法揣測其中深意。

「穆先生真的是撒督醫院制造出來的‘超完美人’嗎？博士，請您告訴我，博士……」她急喚，但電梯門已經合上。

沮喪地轉過身，眸光一抬，她神色驟變，冷若冰霜。

多日不見、不知所蹤的男人站在大廳上層圈形的走廊上，一身玄色，眼神迷離。他的臉色蒼白如雪，薄唇毫無血色。黑與白，形成強烈的對比，加深了身形輪廓，也渲染出一抹飄忽感。

他凝視著她，眼神和平時一樣溫柔。眼楮深處，有著無法說出的復雜情緒。她身體剛愈，就這麼一個人千里迢迢、風塵僕僕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帶著一臉疲憊。

沿著大理石螺旋樓梯，他一步一步走向她。

狄米絲站立不動，目光如冰，腦海掠過各種影像︰漆黑的夜幕下，慌亂的人群中，驚惶失措的男人扔下哭泣的孩子，倉皇而逃……

一瞬間，她憤怒的火焰就要破冰而出——

「瘦了許多！」他柔聲說道，在她面前站定，伸出手，想觸踫她的臉蛋。

她後退幾步，如同躲開一條劇毒的蛇，眼底含著冰冷的恨意，蒼白的臉上流露出無法描摹的表情——極度的厭惡。

「托你的福，我和法法沒死掉。」她冷笑，特意加重「法法」兩字。

「我很抱歉。」他的嗓音輕得不能再輕。

冰冷的手，撫上她的面頰。一剎那之後，她已經在他的懷抱中，還來不及掙扎，頭頂隨即被他印下一個吻，很輕柔的吻，就像是蝴蝶的觸踫。

他的身體很冷，氣息卻很溫柔，像是記憶中殘存的那一絲氣息。

一時間，她忘了身置何處。

模糊的畫面、朦朧的紫光、縹緲的氣息……恍惚中，她無法分辨，眼前的一切是錯覺的幻影還是真實的存在。

穆恩把頭貼在她頸脈處，感受絕對真實的生命，他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收緊了。

強大的力道，抱得狄米絲骨頭生疼，整個人驚醒過來。

「你想箍死我嗎？」她惱怒地掙扎，氣憤地瞪視他。

罷才的感覺，只是瞬間的幻覺。只有幻覺，才足以解釋她剛才失神的原因。之前對他的所有幻想，已被他的可恥毀滅殆盡。她無法原諒自己竟然再度對他產生幻覺，這加深了她心中的憤怒。

「不要踫我！」她用力推開他，瞪大雙眸怒瞪著他，「你這個懦夫！」

穆恩減緩力道，避免弄疼她。然後，在她激烈的掙扎下松開了雙手。

「為了大局著想，我才不得已留下你和法法在嘉米爾，回這里來指揮大家對抗神秘病毒。」話音剛落，他的心猛然一陣抽搐，劇痛以光速滲透他的神經。

修長的手指，緊緊握成拳。他不著痕跡地挪移腳步，背靠牆壁，支撐住身體，微垂下頭，掩飾臉上的痛苦。

怒火中燒的狄米絲並未發現他的異樣，以為他心虛，不敢迎視她譴責的目光。

「為大局著想，你可真偉大！偉大到將感染的女兒扔下！」她永遠無法原諒他這令人發指的行為。

穆恩閉上眼楮，用盡全身的力氣，按捺住渾身顫抖的血，試圖調勻氣息。

幾秒鐘後，他睜開雙眸，緩緩抬起頭，臉色更加慘白，卻很平靜。

「這次抗病毒，撒督很重要，而我是撒督掌門人，更加重要，不能受感染。你看，如果不是撒督，瘟疫還在繼續蔓延，如果沒有我，醫院就不可能那麼有效率地抵抗病毒。」

「一派胡言！」她凌厲的目光幾乎要將他撕碎，「明明是穆先生將攻克病毒的方法告訴蓋洛博士，讓撒督出面挽救患者。你不但貪生怕死，還厚顏無恥地做些盜名欺世的勾當。你真令人惡心！你這只骯髒的臭蟲！」

他不露一絲痕跡，垂首靜默聆听著。

咬牙切齒罵完，狄米絲轉身走進電梯。

他深吸了一口氣，跟了進去，並紳士地拿過她手中的行禮和衣物。她卻緊緊抓住，臉上泛著一種嚴厲的光澤。

「放手！」

有著宗教情結和法律信仰的女子，流露出的非凡氣質，非一般人可比擬。

他只好放手。妥協，只是對她的憐惜和縱容，而不是震懾于她的氣勢。

「我送你回倫城的家。」優雅的笑容，掩飾了的痛楚，照亮了他失血的臉龐。

「不，那不是我的家。」她拒絕了他的安排。

「是，那是你的家。」他堅定道，「我們的婚前協議書寫得很清楚，我的一切都是屬于你的，而你的一切也是屬于我的。還有，夫妻在一起時，必須同床共枕。」

「不要威脅我！」她的情緒瞬間被撩起，氣急敗壞地怒吼，「不要激怒我！你這個貪生怕死拋妻棄女的懦夫！別以為你可以和以前一樣囂張！你最好搞清楚，我手中握著你的把柄，隨時可以讓你身敗名裂！你給我客氣點！」

咆哮完，她用力踩著高跟鞋，怒不可遏地走出電梯。

現在，她可以不為父親而受制于他，卻因為法法而對他有所顧慮。雖然不是走投無路，但為了法法，沒到忍無可忍的地步，她必須繼續這段婚姻。

穆恩追上去，緊跟其後，發現那道憤怒的背影和那串憤怒的步伐，依然充滿女性的優雅。

狄米絲沖出大廈，走進雨中，沒有撐傘，甚至沒有披上大衣和圍巾。她需要冰冷的雨水澆熄心中的怒火。

下午四點多，天空已經暗下來。雨水落在身上，分外刺骨。

穆恩心疼地搶過她手中的大衣，為她穿上，用圍巾圈住她的脖頸，擋去風雨的侵襲。這一次，他的行為十分果決，不容她抵抗。

「只要你不拒絕我，我永遠不會拒絕你。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包括我的財富和我的女兒。」還有我的生命。

雨霧中，他低下頭，深情地望著她。一身黑色系，面部表情迷人，在深邃的雙眸間淺笑，動靜之間，揮放大氣，完美展現出高貴的紳士氣質。

狄米絲仰首回視他，沒有說話，顯得冷漠、莊重。一身簡單高雅的黑色裝扮，外加藍紫色的圍巾，映襯出她令人過目難忘的美顏。

無言的凝視中，他將她攬入懷中，納入傘下。

十二月的倫城，起風飄雨的街頭，相擁的兩人，心沉了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