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你剛死,到你受盡地獄業火百年折磨,每一道傷,全是她為你治療,劍山刺穿的洞痕,是她細心地一針一針縫妥;血磨輾碎的雙腿,是她仔細地敷藥包扎。
那是她甘願做的。
不是別人,是她。在他最痛苦的時候,陪在他身邊的,仍是她!
他怎麼會沒認出來?
那具嬌小娉婷的柔軀,他明明擁抱過那麼多回,怎麼會沒有在第一時間發覺?是被油鍋炸到連腦漿都熟透了嗎?
那時牆上幽青色的磷火,陰涼的風將之吹拂得搖曳不止,拈針的她與傷痕累累的他,近在咫尺,他卻不識得她!
好幾回,他听見銀面具下傳來極度強忍的哽咽;好幾回,他看見從銀面具下緣滴落的水珠;好幾回,他感覺到她身軀微微顫抖……
你為什麼還待在這里?你為什麼沒有去投胎?你到底在干什麼?你的來世都已經出生了,你還在這里悠悠哉哉追著狗玩?你的魂魄再不快點進到肉身去,那具肉身就會廢掉了!
他竟然還對她大呼小叫,吼著她,逼問她數個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他呀!
她因為他,放棄了轉世投胎的機會;她因為他,甘願待在不見天日的黃泉之中;她因為他,犧牲掉也許會很幸福的來生;她因為他,一回又一回面對令人作嘔的模糊血肉,縫著,補著,上藥著,包扎著,就為他這個總是惹她落淚、總是教她擔心的渾蛋家伙!
而他還給了她什麼?
一句狼心狗肺的「我幫你去向閻王要一個最幸福美滿的來世」,听在她耳里,擺明就是要與她劃清界限,以後她走她的陽關道,他過他的獨木橋——即便他的本意並非如此,但連旁听者窮奇都誤解了,更何況是身為當事人的秋水?
他真是……天字第一號的大渾帳!
「小武哥,你抱疼我了……」方才因他的大力道而嚷疼,沒料到他交疊在她腰後的粗臂非但沒有放松,反倒箝得更緊更緊。
「秋水,是我對不起你……秋水、秋水、秋水……」許多的話,他一時之間無法道盡,他想告訴她,那時來不及說出口的歉意。
對不起他傷了她,對不起他錯殺了她,所以失去她是他應得的報應,但請她原諒他的無恥,在如此傷害她之後,竟然仍舊渴望她能原諒他,渴望她像以前那樣縱容他,渴望她願意展開縴細又無比堅韌的臂膀,將他擁進懷里,像兩人還在人世時,她以她的肩頸為枕,讓他偎著,用好听的嗓音為他哼曲兒,陪他說話……他想說的太多太多了,此時只能化為一聲聲的低喚呢哺。
「……有這麼嚴重嗎?你只要別抱這麼牢就好呀……」她以為他是在為抱疼她致歉。
「你為何突然決定要飲孟婆湯?決定要去轉世投胎?」武羅只松開了雙手一些些,以不抱痛她的力道,仍堅持要抱緊她。他的唇,貼在她發鬢邊問著,聲音中含有一絲的痛苦和了然。
「我……」連秋水唇瓣開合,欲言又止。
「因為我讓你絕望、讓你難過,所以你要忘掉記憶、忘掉過去、忘掉我。」他用的,不是問句。
她靜默,不否認,眼淚撲簌簌落下,停頓良久,唇兒才緩緩蠕動。
「……『秋水』已經沒有存在的意義,她早就在上一世死去,她在這里沒有任何親人,還不斷讓文判大人與各位鬼差兄弟為難。與其如此,也許下一世她能遇見願意疼愛她的人……」明明是在說自己,她卻不以「我」來陳述,反倒以「她」的旁觀者立場娓娓說道︰「太久了,她一個人……孤孤單單太久了……她找不到需要她的人……找不到留下來的理由……」
「若是我央求『秋水』為我留下,她會答應嗎?」
武羅的輕問,引來她困惑揚眸,一顆豆大淚珠正巧滑落臉頰,被他承接住。
「若是我告訴『秋水』,我不知道她一直陪在我身邊,我以為她早就去投胎,成為孫玉華、成為童伊人、成為哪一個我記不起名字的女人。我以為我已經不在她的生命之中,我不敢去打擾她,我怕看見她身邊站著另一個男人,怕從她眼中看見以前給我的眷愛落在另一個男人身上。當我在黃泉里看到『秋水』,我不敢置信,我用了多大的力量才逼自己忘卻與她共度的點點滴滴,洗心咒我熟悉到倒著念也沒問題,事實上我好高興她沒有忘記我,卻不知道自己應該有怎樣的反應,抱住她嗎?她冰冰冷冷躺在我懷里的恐怖記憶,我沒有一天忘掉……」
武羅提及往昔那幕,濃眉攏緊,深深幾個吐納之後,才有辦法再說︰
「結果,在小溪畔,我眼睜睜看著『秋水』從我面前黯然離開,我不要她因為我再度嘗到那世的痛苦,如果沒有我的介入,她也許會有更快樂的未來,可是我還足放不下,我沒有辦法,再多的洗心咒都不能讓我冷靜,我想要追上她,我想要不顧一切地抱著她不讓她走,我想要……跟你在一起。」
連秋水早已淚流滿腮。
原來,他與她,一直還在相愛,誰也沒有先離開,誰也沒有先放棄,即便失去生命,彼此都仍是對方心頭上放不下的甜蜜負擔。
她放不下他,因而甘願守在黃泉陪伴他,熬過煉獄處罰。
他放下下她,因而拋下所有顧忌和後果,也要與她再續情緣。
她嗚咽一聲,投入他懷里。
「小武哥……那一世,我一點都不痛苦,它在我記憶里……全都好快樂,好快樂……」她泣哺,感覺到他深深回擁她。她等待這一個擁抱,等了好幾百年……
所有的眼淚,所有的希冀,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縈繞,都在他的懷抱里得到了釋然及撫慰。
每一日她縫補他滿身傷痕,最渴望之事便是伸手擁他人懷,可她答應過魘魅,不能再給鬼差帶來困擾,她只敢在武羅昏昏沉沉低喊著她的名時,悄悄以指尖輕撫他滿布嚇人傷疤的臉龐,半點力道也不敢多放,不敢同他說「我在這里」,緩緩地、柔柔地、像根羽毛似地,觸模他。
本以為不可能再實現的奢望,竟然還有成真之日……
「雖然你們兩位重修舊好是值得恭賀之事,但國有國法,鬼有鬼規,不是親親抱抱就能蒙混過去,也不是你愛我、我愛你就能天下太平。」文判官好抱歉必須打斷人家的恩愛纏綿,他不想扮演壞人角色,可是提醒愛侶們認清現實也算功德一件。「武羅『天尊』,天尊這兩字,代表著何種涵義,您應該比我清楚,上地府里搶走心愛鬼兒的這種事,只有凶獸那一類听不懂人話的動物才會去做,神與凶獸不同,您千千萬萬不要破例。」敢明目張膽向鬼差索討要這只鬼那只鬼的家伙,除了凶獸外,沒有其他人有這種狗膽。
文判官的好言相勸,武羅連听都不听,一把抱起連秋水,與他擦肩而過,文判官臉上始終掛著的笑容慢慢斂去,飄飄渺渺的嗓,已不見方才的呵呵輕笑。
「之前那一回,我沒阻止您帶走秋水,因為您的眼神里充滿不確定,我很清楚秋水最後仍會乖乖回到黃泉。但這一回不同,您的眼神太篤定,篤定到我不得不告誡您,連秋水飲過孟婆湯,躍過忘川水,這在咱們府里的工作記事簿上已經記下一筆,現在她卻還在這里,事情若往上頭傳,您麻煩,我麻煩,大家都麻煩。」
「你們枉死城里的鬼魂那麼多條,讓出連秋水這一抹小魂給我又怎樣?」武羅吼回去,死也不放她下來。
「好耳熟……呀,是了,以前,凶獸檮杌也吼過類似的字句……」一位神和一只凶獸的思考模式竟然如此相似,真是……不可思議。文判官不知該先笑或先嘆氣,他怎麼老遇上這類男人呀?
末了,文判官搖搖頭,回他︰
「若不是凶獸檮杌想要搶的魂魄,是無瑕天女那一條,我絕對會顧及地府安寧,同意將上官白玉打包送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反正他是凶獸,他身旁跟了一只女鬼,遇上誰開口問,他都能驕傲地抬起下顎,朗聲道︰『這只女鬼是我從黃泉地府的鬼差手上強搶過來的!』旁人絕對會大聲替他拍手叫好,敬佩他與地府作對的好勇氣,夸獎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凶獸。」
文判官旋身,緩步至武羅面前,此刻他臉上的神情,與武羅當初肉身剛死,被縛往地府時所見到的冷顏文判官如出一轍,淡淡的冷、淡淡的睥睨。
「可是,您是神,您身旁帶只鬼,情況全然不同,您非但沒有辦法像凶獸輕易得到諒解和夸獎,更會被視為破壞法規的劣行,凶獸能做的事,神不能也不被允許去做。」妖搶走一只鬼,是英雄;神搶走一只鬼,算什麼呢?傳出去能听嗎?
「那我就不當神。」武羅回得更堅決。
「小武哥……」連秋水听著文判官的一字一句,不由得擔心武羅會因她而犯戒獲罪。
文判官手一揚,千百只小表差團團圍上來,武羅和秋水被困在正中央。
「神,不是您說不想當就能不當,而連秋水,不是您說想帶走就能帶走。這可不是孩子游戲,耍耍任性,就能討到所有想要的東西。」
武羅臂膀上的獸形雕青巨吼一聲飛竄出來,開明神獸站在武羅身前護主,朝小表差咆哮,雪白大牙,森冷嚇人,不許任何鬼差再上前半步。開明神獸毋須幻化為兵器,光靠兩排利牙便能將鬼差撕裂成碎片。
戰火,一觸即發。
神與鬼,劍拔弩張。
「你們別這樣……」連秋水不知道該先勸退誰,兩方人馬一邊是愛人,一邊是照顧她無數年的好朋友。
「天尊,在咱們地府,就得遵守地府規則,俗話說,閻王好見,小表難纏,身為小表之一的我,不能輕易給您方便。」判官,也是鬼的一種。
閻王好見,小表難纏——
這八個字,點醒了武羅。
整個地府里,誰最大?
閻王最大。
偏偏這個最大的頭兒,他武羅恰巧認識。
老友見面,什麼事都好談!
武羅腳步一旋,轉變方向。「身為小表之一的你無法溝通,那麼,我去見閻王,直接向他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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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
閻王好見,小表難纏,屁哩!
小表難纏,身為鬼中之王的閻王更是難纏之上的難纏!
黃泉公堂,燈不明、火不亮,陰森幽暗,左右兩側,牛頭馬面、黑白無常、文武雙判,底下執杖的鬼差兩列排排站好,除了會喊「威武」之外,不識得其他鬼話。
武羅攬緊連秋水,站在公堂之中,前方庭上,由黃泉之主散發的黑幕氣息,籠罩了大半,只能看見有一雙腳,交疊在赭色大桌上,雖然難見膝蓋以上的部分,但光看見腿都能抬放在桌上,可想見坐在大椅上的黃泉之王坐姿決計不會太好。
「什麼意思?」武羅臉色難看,再問一次。
「意思就是,你剛才開口的要求,駁回。」腳板代替驚堂木,重重砰一聲,宣土口退堂。
「慢著!駁回理由為何?」
「你要求太多了,之前要我免除所有連秋水該受的罰則,還要我把你在人間養的那條蒼猊狗魂讓給你當護駕開明獸,後來更向我索討給碎掉的龍飛刀一個可以轉世的機會,現在又要我把應該投胎入世的連秋水鬼魂讓你帶走,下一次會不會跟我討幾桶孟婆湯回去當開水喝?所謂事不過三,你已經過三了。」做神不能這樣哦,太超過了。
「龍飛刀那一次,他並沒有入世,那一條不算。」龍飛刀最後是靠凶獸饕餮的逆行之術,回到他沒有碎裂之日。
「當然算,因為我親口應允,只要他死,我就安排他轉世,他沒死成,是他的問題,不是我的,日後若他再死,我的承諾還是作數。」黃泉之主,沒有戲言。
「沒得商量?」武羅上前一步,近乎威逼。
「……看你的誠意羅。」商量倒是可以商量啦。
「誠意?」這兩字,相當具有想像空間。
「有錢能使鬼推磨,有好處的話,我可以考慮考慮。」案桌上的腳,從左上右下交疊變成右上左下。
「這是賄賂。」文判官彎身,在頂頭上司耳旁警告。拜托,堂下站著眾多小表,光明正大行賄,上梁不正,下梁一定歪。
「沒收錢就不算賄賂。」黃泉之主堵回去。
「那你要什麼?」武羅不想迂回,直接問了。
「讓出一條鬼魂給你,比打個呵欠更容易,畢竟逃離在地府之外的孤魂野鬼千千萬萬只,多一只也不算什麼。但是,你如何留一只鬼在身邊?把她帶回去天界?你想讓天界永不沉落的聖光將她燒得魂飛魄散?還是你打算跟她一塊兒待在我這里,成為趕也趕不走的食客?」前者,是別人家的事,他管不著,後者,是吃他的用他的,他很有意見。
「說重點。」武羅不想听那些廢言。
「許多小修仙,都是人死後變鬼,生前善行無數,榮升仙榜,要是連秋水也能成為小修仙,應該是最皆大歡喜的吧。」小修仙跟在大天尊身邊,誰還有話說?確實。
如果秋水能修練成仙,一切問題便會單純許多許多,她可以與他一塊兒到天界,他不用擔心她會被神氣和日芒所傷,她可以光明正大地步入溫暖白晝,享受日光輕緩灑落身上的舒適,再也不用做個晝伏夜出的幽魂。
「可修仙不是人人都能當,千萬條亡魂里,也不過偶爾才會出現小貓兩三只。」黑幕氣息里,傳來笑聲。「我可以替連秋水呈報她的功績,前提是,她得留在我這里,補滿五萬條的破損魂魄。」
「五萬條?」不會太多了嗎?
「對,五萬條,一條都不能少。她一補完,我立即請人將她雙手奉上,如果你能同意,我們就成交,否則,就請回吧。」他不接受討價還價。
五萬條,得補上多少年?不是每一條魂魄來到黃泉都會支離破裂,老死病死上吊死投河死的人,魂體皆是完整無缺,扣除掉那些,要等著補魂的數量,一天有個二十只都算過量了好不好!
又不是亂世,哪來那麼多人天天拿刀劍互砍?
現在的人間,祥和寧靜,國與國,互助互惠,感情好得很。
「我願意,」
開口允諾的,是連秋水。
「我願意在這里補滿五萬條破損魂魄,謝謝閻王寬容。」她盈盈跪下,感激不已。她願意,無論是五萬條、十萬條,甚至是百萬條魂魄,她都願意,能與武羅還有任何相聚機會,她都要珍惜,都會感恩。
「秋水!五萬條太多了!縫五年都縫不完!」武羅對這個數字很有意見。
「不多,一點也不多,讓我縫,五年、十年也沒關系,百年都等了,再多個五年、十年就能堂堂正正地陪在你身邊,我要這個機會。」她的目光既燦亮又固執,這樣的眸色他太熟悉了,他最親愛的秋水一堅持起來,誰也說不動她、勸不退她,嬌小身軀里蘊含無比的力量。
「而且,五萬條里,不包含雞鴨魚牛羊等等的動物靈。」黃泉之主的附加條件緊接而來。
「什麼?」武羅惡狠狠瞪去。
黑幕氣息中傳來嘖嘖聲。「當然不能包含呀,不然一天人界會剁掉多少條動物吃下肚,沒兩、三天五萬條就滿了,我所謂的五萬條,只能是人或妖,至于獸類,你想補就補,不想補也可以拒絕,我不會強迫你。」
武羅正要嗆回這麼不公平的條件,連秋水銀鈐般清脆的同意聲比他更快。「好,秋水明白了。」
「秋水——」武羅才開口,她縴指輕輕抵在他唇上,給他一抹清艷笑靨。
「小武哥,要讓你等我一陣子了。」她有些抱歉地說。
武羅牢牢握緊她的手。「你都等了我好幾輩子,幾年的時間算什麼!」
「嗯。」她笑著頷首。
「看來達成共識,你準備哪天開始上工?」黑幕氣息後的黃泉之主在一雙愛侶眉目傳情之際,插嘴破壞好氣氛。
「現在。」連秋水連等也不願再等。她花在等待的時間已經太長,從現在起,她不要再等,一刻都不要。
「好,夠乾脆,快去吧。」擱在桌上的腳板二度一敲,這回當真要退堂了,砰一聲之後,朝堂上的黑幕氣息逐漸散去,大椅上,只剩空蕩。
「魘魅,帶秋水回去。」文判官翻閱生死簿查看,馬上有工作上門了。「等會兒將有十二條魂魄被勾至地府,其中有兩條可以補,一條是人,一條是豬只。」他說著,眼角余光瞟見生死簿上某一頁,寫著「童伊人」三字的那一欄,歲壽原本足足七十,死因是壽終正寢,紙間書寫的文字卻緩緩在挪動、變化、扭曲,七十變成十九,死因變成了善妒二娘不讓她瓜分童家家財,命令婢女悄悄將不醒不動的她翻身,口鼻掩在枕間,窒息而亡,時辰,就在方才連秋水答應黃泉之主提出的要求那一瞬間。
文判官眸里閃過吃驚,生死簿上,寫的是天命,每條魂在入世之前,生死簿中屬于那條魂的一切經歷會主動浮現在紙面上,命,寫下了,便注定了,怎會扭轉?幾乎是不可思議呀……
她的命,被改變了嗎?被下定決心的武羅改變了嗎?
文判官平撫眼底的訝然,抬頭望向連秋水時,露出鼓勵的笑容。「秋水,好好做。」
「是。」她要走,發覺武羅還牽得緊緊不放,他站在原地,導致她也動彈不得。「小武哥?」
「自己當心。」武羅再三叮囑。
「嗯。」她甜笑,隨著魘魅走了,他的目光久久不願從她背影挪開。
接下來,換他等待,等待她月兌離鬼魅的那一天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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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惡的檮杌——我屏蓬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你等著,我會去找你報仇!一定!懊死——好痛好痛好痛——」
表差扯著鐵鏈拖行的妖魂,半邊身子被粗魯地撕裂開來,里頭的腸胃五髒流淌滿地,嘴里又要咒罵死敵又要嚷痛,忙得不可開交。
「阿連姑娘,工作上門了,是只妖,縫完他,可以再扣掉一只!」紅臉鬼差比連秋水更開心帶來肢體有破損的魂體,五萬只的數字逐漸往下扣,總有一天能扣完,雖然他們鬼差會舍不得秋水這麼好的姑娘,但是他們更希望秋水能早日離開地府,跟隨心愛的神只一塊兒去。
「紅臉哥,請稍待一會兒,我正在替只貓兒魂補腿。」連秋水恬靜的容顏轉向紅臉鬼差,漾起輕笑。
「貓魂不在五萬只里,可以晚點縫嘛。」紅臉鬼差認為事有緩急之分。
「少了腿,它沒法子好好走。」連秋水小心翼翼地以細針在瘦小的貓狀魂體上縫著,替它補齊腿兒,她一點也不貪快,一點也不馬虎,知道自己縫得越漂亮越細心,它下一世轉生就不會受到這傷勢影響,能跑能跳,成為四肢健全的人或動物。
屏蓬眯眼,盯著眼前又小又瘦又專注的白衣女魂。
補魂師呀……看起來沒有半點法力嘛,不過她周身包裹的淡淡白光是什麼?有些眼熟,好似曾在誰身上瞧過……算了,不重要。
他不著痕跡地偷覷紅臉鬼差一眼,這只鬼差也不強悍,剛剛去勾他魂魄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成功,要不是他被凶獸檮杌打殘撕爛,區區一只小表哪能制住他屏蓬?再怎麼說,他也是三番兩次去找檮杌對打的大妖——雖然十戰十敗。
很好。
斗室之中,一位一捏就會碎的補魂師,一只無能鬼差,以及一只死不甘願的強大妖物鬼魂,只要大妖被補魂師縫補完整,立刻反手掐住表差的咽喉,一掌就能打散鬼差魂魄,再伸出兩根指頭,捏死不濟事的補魂師,那麼大妖馬上就能靠著縫妥的魂魄,重新回到世間,找世仇干架!
屏蓬不小心獰笑得太開心,幾聲哼哼從唇角逸出來。
「你笑什麼?」紅臉鬼差瞪他一眼。
「沒。」屏蓬佯裝一派風平浪靜,心里打的壞主意可多了,哼哼哼哼……
「好了。」連秋水將貓兒魂放在地上,讓它自己試走,,它四肢穩穩當當地踩著,似乎很開心,喵喵直叫。她以指月復輕撓它下巴,問道︰「怎麼樣?還有哪兒不舒服嗎?」
「喵嗚——」沒有。
「那就好,你快回青臉哥那兒去,讓他帶你去投胎,下一世可別再這麼莽撞地摔斷腿……」
「女人,羅哩叭唆的,到底要不要替我補傷口啦?」屏蓬不耐煩地打斷她與貓兒魂的對話,貓兒魂被他一吼給嚇跑了,連秋水也有些受驚,紅臉鬼差不爽地賞了屏蓬一記爆栗。
「你吼阿連姑娘做什麼?當心她把你縫得像乞丐身上的補釘破衣,東一塊西一塊的!」
「你別听紅臉哥嚇人,我不會這樣做。」連秋水才沒這麼壞,她對誰都一視同仁,不因為魂體是動物靈便縫得含糊隨意,更不因為魂體在世時是惡徒便拒絕不補,她指指石床,請屏蓬躺下,換好針線後,坐在床沿。
如果你敢給我亂縫,我等會兒打爆你腦袋時,就會多用兩成力道!屏蓬在心里惡狠狠哼道,大刺刺躺平。
他一松開緊緊抱住自己身體的雙手,身軀立刻朝左右兩邊散開,唯一勉強相連的就是頸子那層皮,腸胃咕溜地淌滿石床,屏蓬忍不住哀哀吼痛。
「怎會這般嚴重?」連秋水罕見如此駭人的重傷,好似被人硬生生左右撕裂成兩半,好慘烈的死法。
「不關你的事!你給我縫好就好!」屏蓬無禮至極。提到他的傷,他既窩囊又憤怒,哪願意乖乖回答她?
「我先用地泉水為你清洗腸胃。」她邊說邊洗淨柔荑,再取來一瓢地泉水,面對紅通通的腸胃,她面不改色,放柔手勁,洗去腸胃沾黏到的髒污碎沙,再逐一先放置一旁。「你能翻身嗎?我把你背後縫妥,再把內髒放回去,最後縫合胸月復,便大功告成了。」
「我現在這樣能翻嗎?」屏蓬齜牙咧嘴。蠢女鬼!
「紅臉哥,幫我一塊兒來翻動他。」連秋水毫不動怒,仍是笑著與紅臉鬼差合力將屏蓬翻過身去。
她開始下針,屏蓬覺得癢大過于痛,這女鬼的手勁很小心、很溫柔、很……舒服,害他很不小心給睡著,等他醒來背後的大裂傷已經縫好,身子被翻回正面,在外頭的腸胃全都安安分分裝回軀體內,沒橫流在外,正面的大傷也縫合大半,目前進行到胸口部位。
她垂著頸,左右燭火柔柔亮亮照在白里透紅的粉頰上,她的睫不長,但又黑又濃,柳眉細細,充滿慈祥,屏蓬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要縫好被檮機撕裂的重傷,光是一面背部,絕對就是大工程,少說也要好一陣子,可這只女鬼——她實在與他所見過的女鬼長相完全不同,鬼不是每一只都臉孔慘白、雙眼空洞無神、講話只剩有氣無力的飄渺吁聲?她卻完全相反,唇紅頰粉、黑亮美眸靈秀水燦,連嗓音都綿軟悅耳——她面容上一派寧靜,沒有絲毫不耐,笑容在他睡前與睡後壓根沒有差別,紅臉鬼差早已不耐煩地在角落那張椅上睡死。
她的手,輕輕按在他胸膛上,讓他方才還露在外頭的那顆心髒卜通卜通狂跳——他的心跳早在死掉之時就終止了。
這只女鬼……給人的感覺真不賴,身上的香味傳進他鼻腔,甜甜的,像花一樣,他幾乎都想好好嘗嘗她的味道,興許等會兒,他可以只考慮打死紅臉鬼差,而留她一條小命,哼哼哼……
連秋水看見他清醒,便開口道︰「這傷,是與人打斗留下的吧?別不愛惜自己生命,因打架而死亡是天底下最蠢的事,生命何其美好,做些有意義之事,才不浪費自己珍貴人生。」她不是說教,是想勸善。
「……」屏蓬很難得沒有回嘴,只是看著她一張一合的紅唇,心想,不知嘗起來的滋味如何?
「打斗,傷己又傷人,對自己全然沒有幫助呀,傷成這樣,到地府里還得挨上針縫之苦,萬一我縫得不好,你的下一世投胎也可能會因而殘廢,仔細想想,不是百害而無一利嗎?」嬌綿綿的嗓,仍在說著。
很好,他決定了,他要這只女鬼!他一定要擁有這只女鬼!
他屏蓬活到這麼大,不曾有人溫柔叮囑過他半句話,他從小到大第一次听見有人軟著甜滋滋的天籟嗓音在他耳邊說話,他的骨頭都快酥掉了……
屏蓬握了握擱置腿邊的雙拳,確定它們已經恢復以往力量,現在只等她收針,他就要一手箝攬她縴細腰肢,一手解決掉紅臉鬼差,然後逃回人界去尋找一具可以回魂的肉身,再找檮機報仇!
真是美好的遠景哪,光是想,他渾身都亢奮地戰栗起來……
連秋水在線尾纏上結,以剪子剪斷絲線,她的工作到此為止,同時代表著屏蓬的野心才要開始——他突地坐直身,蠻橫地扣住正要放下剪子的柔荑,將輕若鴻毛的嬌軀往自己懷里帶,下一步就是攻擊紅臉鬼差,一掌打得紅臉鬼差連清醒都來不及便再度昏厥過去,屏蓬冷笑著,沾沾自喜。
「你要做什麼?快放開我——」連秋水使勁掙扎,但她的力道對屏蓬而言,根本不具半點攻擊性。
「女人,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了!炳哈哈哈——」屏蓬邪佞狂妄地大聲宣告,腳步不曾停歇,直竄往屋外,意外撞到一堵肉牆,硬邦邦的,不動如山,害他這一撞又給彈回石床上,懷里的連秋水隨即被人搶走。
「是哪只想死的鬼差敢來壞我屏蓬好事?」
屏蓬氣呼呼地跳起來,亮出雙手十只尖爪就要殺過去!
「吼!」開明獸比主人心急,沒啥耐心地咆吼,只有一聲,震得小屋微微搖晃,也震得屏蓬噤聲。
天底下,不識得開明獸的妖物,少之又少,但還是有的,可是沒有哪只白目蠢妖會不認識站在開明獸身旁的那位凶神武羅,他滿臉猙獰的痂痕,見過一回就不可能忘。
「神武羅?」屏蓬太意外在這里看見武羅,更意外武羅抱著他覬覦的甜美女鬼。
「你在這里鬧事?」武羅只是眯眸,臉上疤痕一條一條好似凶惡地扭曲起來。
幸好他在連秋水周身布下護身咒,不僅能護她不受任何兵器利爪所傷,更能在咒術被觸動的同時傳達給他,他便能以疾光一般的速度趕至她身邊,之前發生過斷頭小表王擒拿她當人質一事,他引以為戒。
「你還說,從現在起,她就是你的女人?」武羅沒漏听屏蓬剛剛爽快吶喊的宣言,那一句話,令他相當不悅。
「這……」妖獸的本能告訴屏蓬,絕對不能在武羅面前點頭承認自己方才確實這麼說過,不知怎地,他看見武羅摟抱女鬼的姿態和堅定,再看見武羅一副要將他千刀萬剮的凶狠眼神,清楚感覺到自己惹怒了這位神只。
糟糕!他沒信心打贏神武羅,神武羅可是曾經親手把凶獸檮杌丟進天牢里關起來的恐怖家伙,而他身為檮杌的手下敗將,豈有可能奇跡般地勝過武羅?
「他剛才被縫幾針?」武羅問她。
「約莫四百。」連秋水默默扳指算算,回道。
「看來,他是嫌少了。」武羅的手,模上開明獸的背,原先為實體的神獸化為煙狀,一部分維持獸首,一部分聚形成長長刀柄,它可以幻化為劍、為刀、為槍,任何一種兵器,任君挑選,並自動自發往武羅掌心攏聚。
武羅用凜冽目光告訴屏蓬——
我可以再替你砍出幾十道傷口,讓你再挨數百針之苦!
「夠了夠了夠了太夠了……」屏蓬忙不迭搖手。「我不知道這只女鬼是你神武羅的朋友,我不該動了邪念,我錯了——」
「她是我妻子。」武羅修正屏蓬的用詞。
「咦?」屏蓬怔忡,好半晌,恍然大悟。「原來她是女仙不是女鬼呀!難怪——難怪她氣色紅潤,身邊又有聖光包圍!」他之所以第一眼感到眼熟,是他曾在檮機身旁那名女人身上嗅過類似氣息,雖然她已由鬼變妖,神族的乾淨味道依舊揮之不去,同樣的,武羅懷里的她看似鬼,卻又不像鬼,矛盾的神與鬼界線模糊。
「你這只臭妖!」醒來的紅臉鬼差火大地在屏蓬身上套住鐵鏈,將屏蓬五花大綁。「一個不留神就被你偷襲,你該死了你!走!先去寒冰地獄把你冰成冰棍再說!」他補踹屏蓬好幾腳。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去找檮杌報仇呀呀呀呀呀——」
屏蓬的淒嚷雖不甘願,卻被拖得遠去。
「他沒有傷到你吧?」武羅關心地詢問連秋水,她淺笑搖首,不要他擔心。
武羅老早就察覺到了,她正在改變。
她身上,縈繞薄薄的七彩聖光,那是神族才會有的光明,她還沒補滿黃泉之主要求的五萬數量,正確算來是一萬三千六百六十六條,連五萬的一半都不到,她尚未真正歸列仙班,應該仍是一抹幽魂,卻已經嗅不出半絲鬼息。
她有粉櫻般的好氣色,健健康康瓖在雙頰,染紅了清美。
她有最祥靜的笑容,光是瞧見她,再怎麼心浮氣躁的人,也會因而緩緩平息,得到慰藉。
每縫補完一條破魂,她的模樣便會變得更潔淨,她每下一針,都會為破魂輕輕吟著善語,偶爾會有痛苦哭泣的魂魄向她傾訴那一世所受的折磨,她會耐心听著,甚至不吝惜展臂將魂魄輕輕攬進胸口安撫,她會開口勸諫,她會輕聲開導,她會微笑送行,她會誠心祝福每一條魂魄從補魂小屋離開後,都能重拾一個不再有懊悔的來生。
她的慈、她的善,已經讓她擁有不輸給任何一名天人的飛天資格,連天也認同了她。
「放你一個人在這里面對魑魅魍魎,我實在放心不下。」
「你已經那麼小心地護我安全,而且我也不曾真正發生意外呀,你別擔心我。」她要武羅放她下來,讓她洗淨染有污血的雙手,他替她取來帕子,為她拭手,她以笑容當成謝禮。
呀,她好像一直忘了跟他提,她與文判官說好,即便數年後她有機會晉升仙籍,她也願意繼續留在黃泉里,為需要補魂的魂體效力。修仙,不一定非得在雲煙渺渺的仙山才能修,只要有心,處處皆是仙境。
嗯……看武羅一臉擔憂,她還是先別說得好。
武羅緩緩擦拭她蔥白十指,問道︰「累不累?」
「還好。」
「真是不公平,若把那些動物魂全算進去,你老早就補完五萬條還有剩!」說起來,武羅仍有氣,真的是被黃泉之主佔盡便宜。
「我覺得替破損的魂體縫補,是件很開心的事,看他們能重新站起來,能走、能跳、能跑,我自己也戚同身受,得到滿足。會傷痕累累來到黃泉,或多或少都是帶著忿恨離世,我能為他們做的事太少,至少不讓他們下世身負殘疾,那就好。」她說道,身上的清光又明亮了一些,或許她自身無法看見,但她身上一絲一毫的變化,全收納進武羅眼底。
她是真的心存喜樂,在做著不討喜的辛苦工作,正因如此,才更彰顯她的偉大。
連秋水按著武羅的手背,她的雙手已經被他擦得乾乾淨淨,她與他並坐在長椅上,為他斟杯地泉水。
「我在這里,看盡了生離死別,看見有人來時痛苦難過,也看見有人定時眷戀不舍。我遇過虎標哥、虎嬌姊、三霸哥、魚二哥、四賊哥、矮子哥……還有雪姊。」魚二哥斷掉的膀子,是她為他重新縫上,當初魚二哥比她早一步離世,最原先的補魂師縫法粗糙又隨便,魚二哥的膀子在劍山地獄里承受不住幾回上下的折騰再度斷掉,後來才由她接手補牢,她仍記得魚二哥見到她時吃驚的表情。
那些人名,都已好遙遠。
「大家都怎麼了?」武羅沒忘懷當年受到他們的照顧,一張一張故友面孔,他依然記憶猶新。
「幾位大哥受完煉獄之刑後,判轉入畜生道十七世,或為豬牛,或為雞鴨,十七世是很快便結束的,後來他們各依前生數世的業,再入輪回。雪姊她……則是待在奈何橋旁,等著。」
「等著?」
「她在等著魚二哥。」
「她因為恨著魚二哥,所以對全寨的人下藥,害死所有人,死都死了,她還等什麼?」武羅不懂女人心思,明明在世時對魚二所做的一切都嗤之以鼻,魚二討好地送她花,全教她砸在地上踩爛;魚二諂媚地送她珠寶美裳,她一件一件拋進井里不要,死了之後卻在等魚二,豈不矛盾?
「等著跟魚二哥說一聲抱歉。許多事,生前做了,後悔也來不及,抱著遺憾來到地府,渴求著能有彌補的機會。」
雪姊在寨子滅絕之後,一個人徒步走下山,漫無目的,最後昏厥在路旁,被一名樵夫救下。清醒後的她,不斷地哭泣,泣訴著懊悔,每一滴眼淚里都和著呼喊魚二姓名的痛哭,她在那時才醒悟過來,她要的,從來就不是以他的生命來賠罪,失去他,並沒有讓她得到釋懷和滿足,反而使她痛不欲生,但顧及月復中唯一還與他有關的孩子,她沒有輕生,辛苦地生下孩子,將他帶大。孩子姓魚,是魚二哥的姓氏,五十年後,她罹患重病,撒手人寰,死前再三叮囑交代兒孫,在她的牌位上,一定要為她刻上「魚」姓。
連秋水在地府中偶遇雪姊,听起雪姊緩緩道出那些故事。
而當時的魚二,身處煉獄中償業。
雪姊希望能親口告訴魚二,關于她的後悔、她的領悟,以及他與她的孩子、孫子,那些魚二沒能參與的一切。
她等著,也是一個五十年。
「她後來有等到魚二哥嗎?」
連秋水笑里有欣慰,溫柔頷首。「有,她有等到。」
「魚二哥原諒她了嗎?」
「這種無法言明誰對誰錯的事,哪有原不原諒之說?魚二哥確實傷害了雪姊,他以最糟的方式得到她,而雪姊也的確是奪走魚二哥性命的推手,誰錯得多,誰錯得少,無法比較,我只知道,當時魚二哥與雪姊相見,兩人都沉默了好久好久,只是互相凝望掉淚,沒有道歉、沒有責備,後來雪姊把兩人孩子的名字告訴他時,魚二哥有了笑容……」
接下來,兩人都到了入世輪回之時,魚二將會墜入畜生道,亦在血池地獄十五年受罰的雪姊則會重人人道,下一世絕對不會有感情上的交集,可他們兩個人誰也沒有面露惋惜,相執的手,牽得好緊,一同飲下孟婆湯,一同躍下忘川。興許等會兒,牢扣的十指就要被川潮沖散、分開了,所以他們珍惜著每分每寸相聚光陰,上一世無法貼近的心,下一世、下下一世、無數個下一世,總希望能再有一世,讓他們兩人擁抱希望,也許他們會再相遇、有機會以更甜蜜的方式相戀,彌補那一世錯誤的缺。
連秋水那時遠遠凝望他們,不由得雙手合十,默默地為雪姊和魚二哥祈禱︰在未來的某一世里,有情人能成眷屬。她一遍又一遍喃著、一次又一次求著……
這世不會,下世不會,下下世不會,總可能有一世會。
抱持著無窮希望去祈求、去盼望,第十世不會,就求第十一世,第十一世不會,還有第十二世……
會的,一定會的。
武羅一邊听著連秋水輕柔嗓音緩訴魚二與雪姊的那段故事,一邊攬過她的肩,讓她枕靠在他胸前,她雙手環緊他的腰,享受這求了數個百年才得到的依靠。
遙遠已逝的百年前,荳蔻姑娘偎在少年肩上的畫面,溪畔拂面的春風,撩弄得柳葉搖曳生姿,姑娘黑發問的銀簪花,與溪上的瀾光相互輝映,一旁的蒼猊大大東猛搖尾巴,跟著開心咆汪。
消失的那一切,萱蔻姑娘香消玉殯,少年氣竭而死,春去冬來,清風不在,柳樹枯黃,黑發上的銀簪花已入黃土,開心跑跳的犬兒,不知去向。
消失的那一切,董蔻姑娘化為幽魂,少年已成天人,地府之中沒有四季更迭,風兒冷峭,地府之中沒有繁花綠葉,她等在那兒,他卻在天之端,百年、百年、再百年,她還是等著,一條無所歸依的魂兒,一位至高神祗,相遇,仿佛是永生永世都不可能的奢求。
消失的那一切,今天,重新回來。
秋水偎在武羅肩窩,像往昔一樣,彼此依靠,百年的百年過後,終于成雙。
開明獸乖乖坐在一旁,粗壯的獸尾不住搖晃,咧笑的大嘴,發出像在笑的嗚嗚聲。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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