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苦差事,為何會落在她頭上?
歐陽妅意端著清淡口味的飯菜,走在通往客房的青石板上,她奉嚴盡歡之命,按照三餐為客房養傷的那位質押品送膳。
質押品,對,他如願以償,用一顆心,當得少少的幾文銀。
實際上,她最想問的是,公孫謙為何會允諾他的無理典當?這種典當生意,根本沒有賺頭,偏偏公孫謙回稟嚴盡歡時,明明白白說道︰「他是相當罕見的典當物,幾乎可說是價值連城,不當太可惜。」
嚴盡歡也是昏庸過頭,竟乖順地頷首︰「那就听謙哥的話,留他下來吧。」
以前的嚴盡歡才不會這樣!
她哪那麼好打發?!沒追問公孫謙半句、沒哩唆地數落公孫謙當貴了!
現在要是公孫謙隨口說路旁石頭值一萬兩,嚴盡歡也會點頭稱是。
不是嚴盡歡轉性變身小綿羊,而是公孫謙背後靠山太龐大,無論他做出任何錯誤決策,都會有人替他解決嚴盡歡的火氣——只要拿顆閃閃發亮的金剛鑽在嚴盡歡面前晃兩下,嚴盡歡連魂兒都飛了。
萬惡的金剛鑽,教女人無法抗拒,包括她。
日前鑽山擁有者李梅秀,以賠罪之名,在當鋪里大肆發送金剛果鑽給大伙消氣,希望大家原諒她做過的錯事,歐陽妅意也收到好幾包。
金剛鑽,美得炫目,瓖在發釵上,無比增色,嵌在指環里,襯托蔥白手指的美感,她愛不釋手,連上當鋪的客人見著,都忍不住詢問哪兒可買到,難怪最近金剛鑽的飾品生意激增,秦關已經好久沒見著人影,成天都在與金剛鑽奮戰,琢磨著它們,尉遲義也被調去寶石鋪守衛金剛鑽的安危,嚴防宵小將歪腦筋動到上頭。
正因為金剛鑽為嚴盡歡帶來大筆錢財,所以她決定放任當鋪被人玩垮也無所謂,是嗎?所以阿貓阿狗隨隨便便都能登堂入室,是嗎?
歐陽妅意冷嗤,沒停下的腳步也抵達客房,她輕甩螓首,甩去腦子里那堆混亂,只留下關于「古初歲」的事。
迸初歲,客房里那個男人的名與姓。
鮑孫謙說他罕見,說他價值連城,她著實看不出來哪兒有。
他是一個好看的男人,這點她不否認,但若指他的容貌世間罕見,又太過了。男人生得再好,不會被攬為後妃,更沒听過哪位帝王怒發沖冠為男顏,價值連城這四字,有待商榷。
歐陽妅意以膝頂開門板,進入客房,古初歲正坐在那張流當的古董龍椅上,閱讀疊在地板,同為流當的古書籍,見她來,他合書,上前為她接手托盤,歐陽妅意由著他去做。
「你今天又忘了涂藥?」她瞄見桌上那瓶沒開封的藥膏,斜眼瞟他,明明昨天才提醒過他的。
「我的傷已經痊愈。」
她已經听慣他特殊的嗓音,開始很輕易能分辨他說些什麼,不會再覺得吃力,或是得要他重復好幾遍才能每個字都听懂。
又是這句。
痊愈痊愈痊愈……她真懷疑他懂不懂這兩個字是啥意思!並不是匕首抽出胸口後,就叫做痊愈了,好嗎?!
「大夫煎的藥湯你不喝,開的藥膏你不擦,只堅持已經痊愈,你是有自我療傷的神力是不是?」她壓根不信他的說詞,當他是怕藥苦、怕麻煩,才會如此推托。
歐陽妅意撕開藥瓶的紅紙封,開蓋,里頭滿滿淺草色膏藥,味道涼得有些嗆鼻,她皺皺臉蛋,挖出滿滿一坨︰「我幫你涂,快點把衣襟解開。」
送飯送菜送茶水這樣的奴僕事都做了,不差多做一件上藥小事,反正嚴盡歡命令她要好好照顧他,她再不甘不願,也會乖乖去做。
「真的不用。」見她逼近,他面露困窘,仿佛靠過來的,是個準備粗暴行凶的山寨土匪,而他是緊揪襟口喊著「不要過來」的良家婦女。
「婆娘什麼呀你?!」
「男女授受不親。」千古以來最好用的借口。
「你跟謙哥他們一樣當我是男的就好。」她擺手,要他拋掉腐敗的老古板想法。
沒有男人會像她這般嬌艷欲滴、這般精致俏美,他做不到。
「我自己來。請讓我自己來,好嗎?」古初歲企圖使自己的聲音听來誠懇。
「你自己來若有用,這罐藥老早就涂完了。」她早已數不出來自己說過多少次「記得涂藥」,他卻當成耳邊風,她現在懶得動口,直接動手。
「我可以在你面前涂,讓你盯著。我自己來。」他很堅持,側身避開她。
「啐,拿去啦。」她把滿手藥膏抹回瓶口,如他所願地將藥罐塞給他,頗為惋惜無緣模模他胸前刀傷,她很想看看它傷得位置、傷得程度,傷得為何害大夫搖頭連連,又為何傷得讓古初歲沒花幾天工夫就能優閑下床走動。
迸初歲背過身去,沙唰的解衣聲,緩慢的抹藥動作,一切都是轉身進行,她除了看見他背後那頭黑色長發和削瘦雙肩外,任何美景也瞧不著。
她在等待的過程中,替自己添滿一大碗白飯,順手幫他舀湯。
不是她別具私心,只顧自己肚皮飽,她吃飯他喝湯,而是送來好幾日飯菜,應他央求地陪他用膳,讓她發現他的習慣,她知道他總是先喝湯才進食,從他偏瘦體形看來,食量算大,慢食卻吃下許多,不特別愛吃肉——這倒很稀罕,她認識的男人都是食葷勝于茹素,每回餐桌上來盤白斬雞,大家爭先恐後地搶雞腿吃,常常是最快清空的一道菜。
他喜歡蔬菜湯更勝人參雞湯,他喜歡清蒸更勝紅燒,他喜歡豆腐,喜歡蔥末,喜歡粥,還有,他喜歡胡蘿卜——那是她最討厭的一種食物,所以他願意將整盤胡蘿卜塊全挑干淨,方便她大口大口吃掉和胡蘿卜混著一塊兒炖煮的女敕肉。這也是她同意和他一起吃飯的主因之一,她不吃的,他吃;他不吃的,卻是她的最愛。
有幾回她在前頭櫃台忙不過來,便請托小紗幫忙送飯菜來喂養他,事後,听小紗提及,從她端膳進去、布菜、喚他用膳,到她離開房間,他不發一語,活像個啞巴,不理睬人,問他什麼都不應。
後來她才發現,除了謙哥之外,她是唯二听過他開口說話的人,也許是因為自覺嗓子粗咧難听,常受人側目,于是,他變得不愛說話。不過,他面對她時滿健談的呀,一頓飯吃下來,兩人東聊西聊,不曾冷場尷尬,沒有找不到話說的窘況。
「我涂好了。」這句話仿佛一個娃兒乖乖听娘的話,將一大碗飯吃光光之後的討賞調調。
「快坐下來吃飯。」她賞他熱湯一碗。再多就沒有。
「今天當鋪不忙嗎?」之前有幾次她都是送飯來就匆匆離開,或是胡亂扒兩口飯了事便又趕回櫃台坐鎮,能悠悠哉哉坐下來細嚼慢咽,代表著忙碌的俏伙計今日無事可做。
「還好啦,小紗她們頂得住。」她又開始挑起胡蘿卜,把它們撥到邊邊角角。就算討厭它,但他喜歡,她就無權要廚子不用胡蘿卜料理,可是——干嘛把它們切這麼細呀?很難挑耶!
「那你今天可以留久一點。」他唇畔浮現喜悅的淡笑。
「留久一點干嘛?」她辛苦撥清右半邊領地,只剩肉,靠近他座位的左邊餐盤則是一片紅紅蘿卜海,終于可以愉快吃肉。
「陪我。」
筷子夾肉,餃在她微張的嘴里,他理所當然的回答,教她吃驚。
陪我。
粗啞的嗓,怎麼這兩字從他口中說出,會那麼讓人酥麻哆嗦?
「我們沒這麼熟吧?」她只是奉命送飯來喂他,再順便一起坐下來清空盤中飧,吃完收拾收拾碗筷,閃人,交情著實沒多好。
「我們,算熟了吧。」他的驚訝,來自于她的疑問。
「你所謂熟的定義,是指知道彼此名字嗎?」若是,那她和他算熟沒錯。
「當然不只。除了你的姓名,我知道更多關于你的事。」
「哦?」她邊咀嚼女敕肉,邊願聞其詳︰「例如說?」
「你是嚴家當鋪的流當品,尚在襁褓中便被帶進這兒。」
她擺擺手︰「這件事,全南城都知道,不是啥新鮮事。」她和當鋪其他流當品的故事,至今仍會在各大茶鋪酒館里讓人當閑話軼聞,加油添醋渲染。
迸初歲尚未說完,淺淺而笑,以他平時自厭的嗓,緩慢續道,不愛開口的他,在她面前,不會得到她的不耐和排異,他的聲音再難听,字句再沙啞不清,她都會听著,從第一個字,听到最後一個。
「你與其他幾位流當品公子不同。以我見過的公孫鑒師為例,他笑臉迎人,風雅儒致,看似從容自若,在其眼底卻蘊含著灰暗,應該是他兒時經歷了某些遺憾。表面上,他藏得極好,輕易粉飾,然而氣息是騙不了人的。你不一樣,你很快樂。」
歐陽妅意柳眉輕揚,頗意外他的好觀察力。
「你的眼里,沒有一絲絲陰霾,你自己有發現嗎?你提及‘咱家當鋪’時,會不自覺彎下眼角,眯眯笑著,提及鋪里之人、公孫鑒師、以及我未曾謀面的秦關、尉遲義,甚至是小當家嚴盡歡,你同樣會因為溢滿笑意而彎眸,你喜歡這里,發自內心的喜歡,就算嘴里埋怨被小當家嚴盡歡驅使奴役,就算氣惱遇上怪客,你仍舊讓人嗅著一股在這里非常開心的氣息。」他打從心里羨慕起那些會令她本能含笑的人事物,心中有股強烈的渴望和騷動,希望自己也能成為其中之一。
他慢又仔細地剖析她,語氣篤定,半點遲滯也沒有,仿彿深諳她的思想、好惡。
而他,說中了一切,她確實如他所言,發自內心地喜歡嚴家當鋪,這兒是打她有記憶以來就認定的「家」,當鋪里的人,對她來說等同于親人,彼此雖然姓氏不同,那又怎樣?同姓氏的人就真的比較親、感情比較濃烈嗎?她可不認為。
她不像公孫謙,是被雙親牽著手,帶進當鋪典當銀兩。公孫謙擁有過「爹」、「娘」和「家」的記憶,即便當時年紀小,漸漸模糊的過往回憶仍會刻在心版上,成為一道傷痕,無法愈合。比起曾經擁有又失去的公孫謙,她幸運太多,不知父母是誰,不明白為何被遺棄,開始牙牙學語時,便已經在嚴家當鋪里蹣跚爬著玩著,她將當鋪嚴老爺當成親爹,他待她好,並不輸給親生女兒嚴盡歡,她唯一遺憾的是,自己必須叫「歐陽妅意」,而不是「嚴妅意」,因為當初來典當她的當單上所簽下名字的陌生人,就姓歐陽。據說,那是她爹的名,但她只覺得它是幾個無意義的白紙黑字,連記都懶得去記。
「你是面相師嗎?」歐陽妅意打趣問。光瞧人幾眼,就把人的祖宗八代、前世來生都看透透。
「我不是。」他啜口清湯,順便潤喉。他並不習慣說太多話,也不會有人願意听這般粗啞聲音說話,她是頭一個,讓他一開口便超過十句話的人,也是頭一個,專注听著的人。
「你也不像呀。」他比較像……慘遭地方土豪紳覬覦的落難美書生,哈哈。「不過你細微末節觀察得挺詳盡,應該說你是細心呢,還是無聊?」養傷之人是鎮日閑閑沒錯啦,除了臥床數蚊子外,沒啥其他事能做,他才會如此空閑地仔細觀察周遭吧。
迸初歲將她挑出的胡蘿卜夾進小碟中,另一盤春筍炒火腿,也在歐陽妅意邊听他高見時,邊動筷均分兩邊,一邊是筍片,一邊是火腿絲,楚河漢界,她是火腿帝國的領主,流放筍片到蠻荒地帶,幸好,他喜愛筍片更勝火腿絲。
「我的細心和無聊,只花費在我想觀察的人身上。」他開始用膳,細嚼慢咽,說到最末了那句,他揚睫淡淡覷了她。
「原來你這麼注意謙哥?這樣不行哦,謙哥已經名草有主,你快快死心吧。」歐陽妅意身處男人堆里太久,久到都快不把自己當成女人,于是,輕易忽略他對她的評語,反倒以為他很認真在詳察公孫謙,才會發覺公孫謙兒時陰霾。
「你不是一個遲鈍的女孩,但有時似乎不太進入狀況。」她並非單蠢天真的憨傻姑娘,明明一臉慧黠,明明精明得足以承攬當鋪大部分業務,明明說起話來牙尖嘴利,偏偏事關于己,她又盡數放空,當做在听別人的故事一般,置身事外。
「這也是你的觀察呀?好,我也來說說我對你的觀察。」要玩,兩人一塊兒玩。她比畫著竹箸,在他面前指指點點,說得煞有介事︰「你呢,是個有錢公子哥,八成是排行老二吧,上頭有個獨裁大哥,為了家產,想將你除掉,于是,你逃出來,身無分文,又無人可投靠,便流浪到南城,歪打正著進到嚴家當鋪,嗯……你的聲音,是被毒啞的吧,本準備毒死你不成,毒壞了你的嗓子。」好老梗的情節,現在的雜冊小說都不這樣寫了呢。
「我不是公子哥,也非家中排行老二,我並無兄長。」他否認了幾項,有幾項似乎默認。
慢慢地,他吃光一碗飯,又添一碗。每回見他用膳,她都有一種感覺,好像見到一條蠶吃桑葉,沒有囫圇吞棗,緩緩吃著,細細嚼著,胃卻像還能填下更多。偏偏他這麼會吃還那麼瘦,嘴上老掛著「喝水也會胖」埋怨的女人一定恨死他了。
「可是謙哥說你價值連城耶,你若不是富家子弟,哪有什麼地方值錢?」她將他自頭到腳打量一輪,又說︰「如果‘人’真的可以當,憑你的姿色嘛……你長得還不錯,說眉是眉,道眼是眼,可惜瘦了點,聲音啞了點,走路也像老人,我會用三十兩當你吧。」她忍不住仿起當鋪鑒師的審物眼光,說得有模有樣。
「三十兩,我當給你。」
「我是說,‘如果’。」她賞他白眼。「我最討厭把人拿來當這種喪盡天良的事,要是有哪對爹娘膽敢牽著孩子來當銀兩,我一定跳出去揍那對爹娘,打得他們學會‘良心’兩字怎麼寫!」小拳義憤填膺地掄緊。
「像揍我一樣?」他笑。當日她一踏出櫃台,毫無預警,呼地就賞他一巴掌,她怒火中燒的模樣,他記得牢。
「差不多啦。」打瘋子和打泯滅人性的混蛋,她下手都不會客氣留情。「你剛說你不是有錢人,你如何說服謙哥讓你留下?謙哥雖然偶爾會做些出乎眾人意料的怪事,但次數真的不多,先前留下梅秀,可以說是他難得的心軟,你呢?你拿什麼利誘他?」听謙哥把他說得多神,好似他是世間僅此一件的珍稀品,不收進當鋪,是當鋪損失,可她左瞧右看,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呀。
「沒有。我沒有利誘他。」嚴格說來,不算。
「還是你說了啥甜言蜜語?」騙得謙哥團團轉。
他失笑︰「我這種聲音,無論說什麼,都成不了甜言蜜語。」
這是事實。
沙而沉,啞而喑,一種比喉頭哽痰還要更嘶啞十倍的殘破聲音,無論如何甜如蜂蜜的字眼,從他口中說出來,便變成了苦澀;再美的一首詩,由他吟來,毫無美感,詩句里的風雅,連渣也不剩。
「听久了也不是那麼難听啦,至少,我是這麼覺得。」剛剛為了他說的「陪我」兩字,她還忍不住哆嗦兩下呢,從骨髓深處里竄起好幾波的酥意。
說完,歐陽妅意微訝地輕呀,發覺一件事實。
對厚……她在不知下覺中,真的陪著這個男人,吃了一頓很長時間的午膳。
在他身邊,時間流逝得飛快,平時她和大伙一塊兒圍桌並坐用膳,氣氛當然也融洽,不過大伙忙著搶食、忙著大喝「那塊肉是我的!」、忙著听取嚴盡歡的教訓、忙著道東家長西家短的熱呼呼八卦,吵吵雜雜,連吞下去的飯是否過淡或過咸,誰也沒空太在乎,鮮少有靜謐下來細細品嘗食物的機會。
像現在,白飯緩緩在嘴里咀嚼,察覺到它淡淡甜味,軟女敕的肉,入口即化,肉香彌漫,湯的鮮味,不油不膩,喝得出新鮮蔬菜的芬芳味道,她才知道,廚子有多用心在做每一道菜,等會兒將空盤空碗端回廚房清洗時,她一定要夸獎老廚子幾句才甘願……
像現在,與他一起吃飯,食物都變得更美味,他不會逼著要她吃下她不愛的食物。人生吶,有幾樣菜不敢吃,並不會損害身體,又不是少吃幾口胡蘿卜,她就會營養不良死掉,她還不是長得俏麗迷人、紅潤健康,自小到大不曾生過大病——可她的歪理往往被公孫謙數落及尉遲義嘲笑,逼著她不許挑食,硬生生咽下與她不對盤的東西,將她吃飯的好心情破壞光光,滿嘴全是可怕怪味道,再吃下任何食物也不覺得美味。
他是個很好的飯友,至少,他讓她感到無比自在,待在他身邊沒有壓力。
她還……滿喜歡這種氛圍,而且,會忍不住期待晚膳也搬來這兒吃,如此一來,說不定今晚那整盤的辣爆雞丁她就能一人獨吞了,嘿嘿。
她毫不掩蓋地咭咭偷笑,他本來專注覷著她,不一會兒,他的目光挪向窗扇。
「外頭怎麼了?」古初歲豎耳傾听,客房外的廊道上,凌亂奔馳的腳步,慌張呼嚷的七嘴八舌,雖然距離稍遠,他仍听得清晰,隱約可聞有人正喊著「快找大夫!」。
歐陽妅意也听見了,她好奇起身開窗查看,只見一整群當鋪弟兄姊圍著什麼,行色匆匆往南側後園方向去,她眯眸,瞧得更仔細,終于看見眾人簇擁為何的同時,她捂嘴驚呼——「關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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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大招風。
極美的稀罕金剛鑽,擁有眾寶玉沒有的璨亮,宛若星辰閃耀,秦關獨特的切割琢磨技術,化腐朽為神奇,以稜與稜之間最完美的比例,激發金剛鑽的七彩炫光,它全屬嚴家另一處珠寶鋪所有,是個絕對獨佔的大事業——等同于印銀票的大事業,錢財滾滾而來,每天捧著大把銀兩上門排隊買金剛鑽飾品的人潮與日俱增,擋都擋不住。
如此招搖盛況,果不其然地引入匪徒覬覦,嚴盡歡早有防備,否則也不會將尉遲義調去珠寶鋪看顧金剛鑽的周全,但她似乎忘記交代尉遲義順便保護保護最近為了切磨金剛鑽原石而幾乎沒闔眼休憩的苦命秦關。
秦關被光天化日闖進鋪里行搶的惡徒所刺傷,他們目的只想奪鑽,誰想擋,他們就殺誰。
秦關是練家子,並非文弱書生,他只是太累,又太專注于琢磨原石上,才會遭受暗算,他月復側挨了一刀,沒有刺中要害,正常而言,不危及性命,壞就壞在刀上抹有毒藥,盜匪為財害命,喪盡天良。
當大夫趕至,撕開秦關濡血的衣裳,呈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大片已經轉為紫黑色的駭人膚肉。刀傷只有小小一處,毒卻蔓延飛快,經由脈絡傳送全身,從傷處汩出來的血不是尋常的鮮紅,而是介于深墨色的黑血。
「這……這是……」大夫震驚不已,眼楮瞠得恁大。
「大夫,您別只是這這這的,快治呀!」當鋪老實園丁忙不迭道。
「這是……‘閻王要你三更死’呀。」
「您咒咱們家關哥是嗎?!」當鋪護師氣得卷袖要打人。
「不不不,我是說,他中的毒是‘閻王要你三更死’。」大夫連忙搖手。
「既然知道中的毒是什麼,代表有藥可解?」當鋪婢女小紗抱著希望問。可這毒的名字好嚇人、好不吉利……
大夫搖頭︰「全天下只有一個人能解這種毒,便是調配出它的藥師。」
「誰?是哪一個?我去找他來替關哥解毒!」
「作古百年了……」大夫輕嘆。想當初,那位醫者被冠上神之名,只要是他願救的人,不曾有無法救活的例外。他不僅醫術了得,煉毒之術更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閻王要你三更死」便是他得意之作,其毒雖以數十種可以辨別種類的毒草混和而成,可是針對各個毒草施以解毒草藥時,非但無法解去毒性,反而更轉變成另一個更劇更強的新毒,毒加毒,不虛傳其「閻王要你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的陰狠威名。
「大夫,您這樣說不等于白說?!」
「可這是實情呀,沒人解出這毒,除了百年前那位神醫,他死後,再也沒有人解出過……」
「匪徒為何拿這麼稀罕的毒來搶劫?!」鋪里雜役氣得詛咒匪徒不得好死。毒藥處處有,刀上抹些麻沸藥不就了得了,抹什麼「閻王要你三更死」呀?!奪財便罷,何必取人性命,致人于死?!
「‘閻王要你三更死’沒有很稀罕呀,我家就有五六壇……」那可是唾手可得的毒藥。有此一說,百年前的「閻王要你三更死」,純粹是被神醫拿來毒魚罷了。
它不稀罕,要調配出來也不難,把藥草毒草雜草全丟進甕里封牢,等上三年五載,「閻王要你三更死」就釀成了,只是……沒人會解而已。
「那關哥不就……」小紗哽咽,說不下去。
「要不要去把朱朱找過來?我、我想……關哥在這種時候,會希望見她最後呃……見她一面的。」不曉得是誰,在外圍冒出這麼一句烏鴉嘴的話,雖然最末一句話即時改口,仍是被拖出去打趴。
呸呸呸,說啥喪氣話?!什麼最後一面?!
坐在房間一角的嚴盡歡皺緊眉頭,習慣頤指氣使的她,在生死攸關之際,也無能為力。若斥喝能命令秦關別死,她早就做了。
看見大夫嘆氣,再听見方才某人說的那句,她砰地拍桌︰「夏侯,去牧場帶朱朱過來,她不肯就用綁的,我要在最短時間看見她站在這里!」至少,在秦關斷氣之前!
「明白。」夏侯武威也想這麼做,領得命令,他毫不遲延,迅速去辦,就怕秦關等不到他回來。
懊惱的尉遲義自責地跪在祠堂,求過世的嚴老爺保佑秦關,他願代他失去性命。
是他疏忽!是他沒用!是他在那種時候竟然還听秦關的話,回房小眯片刻!
歐陽妅意趕至秦關房里,便听見嚴盡歡下達的命令,並與一臉鐵青的夏侯武威擦身而過,夏侯武威全然無視她,以最近距離馳往馬廄——俐落身軀直接從湖面上蜻蜒點水而去。
「怎麼了?怎麼了?」她隨手捉住春兒問。
「關哥他……關哥他……」春兒含糊說了這幾句,已經哭到無法接續,歐陽妅意心一顫,撥開眾人,擠往最前頭,瞧見榻上血色盡失的秦關,以及他身軀上蔓延開來的恐怖景象。本是碧青色的脈絡已被黑血取代,潛伏在膚肉間,看來好駭人。
歐陽妅意不需要任何人再告知她情況,她用雙眼也能瞧明白。
秦關沒救了。
他幾乎完全沒在呼吸,他的唇變黑,十指指甲也變黑,眼窩下布滿死氣沉沉的陰影,墨一般的血,不斷不斷濡濕身下衾被,擴散成凌亂的黑。
他快要死去。
「關哥——」
「別踫他!」大夫急喝止︰「他現在從頭到腳都是毒,你們不要踫到他,再有人中毒更糟!」
歐陽妅意充耳不聞,撲到秦關身旁,像個孩子哇哇大哭起來,胡亂模著他的臉,想喚醒他,沾上他的黑血也不在意。最沉默的秦關,卻是她所有兄長之中,最溫柔體貼的一位,他不擅長言辭,只以行動在做事,他從不靠甜言蜜語討好人,每個人仍是喜歡他……
若是以前,秦關听見她哭泣,就算吐不出安慰人的話,他也會攬過她的肩,默默陪著、靜靜守著,直到她結束哭泣。現在的他卻沒有,他做不到了……
「關哥,你不要這樣子嚇我!你醒來!你醒過來啦——」她猛搖他的手,牢牢握在十指之中,感覺到的竟是他冰冷的體溫,她哭得更凶、更失控。
「全部的人都離開這里,到外頭去!」
鮑孫謙溫沉的嗓,帶著命令,輕喝著要眾人退出房去。
大伙丈二金剛模不著頭緒,明明是絕望悲傷的時刻,公孫謙仍是他平時處變不驚的模樣,好似秦關的瀕死,不足以令他難過失控。
縱然滿月復困惑,誰也不敢在此時唆,因為公孫謙的眉目間寫滿嚴肅,以及不容任何人違逆的威權,于是,擠滿房內的人,一個接一個退了出去,離開前,還是忍不住再瞧秦關一眼,或許這會是最後一眼……
嚴盡歡沒在被驅趕的行列之中,在這里,她最大,她不走,誰都無權逼她走。
另一個沒走的人,是歐陽妅意,她根本听不進任何人說話的聲音,她伏在秦關身上,抽噎喊他的名字,用威逼、用哀求、用耍賴,要他張開眼楮看她,不要嚇她……直到有人扶起她,她不依,使勁掙扎,不要誰來將她從秦關身邊拉走——
「你再擋著,他就真的會死了。」
粗磨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里響起,穿透她的意識,她愣愣回頭,臉上掛滿大大小小的淚珠,發現扶她的人是古初歲。
他在這里做什麼?看熱鬧?
「妅意,過來。」公孫謙接手,從古初歲手中將歐陽妅意帶離床畔,把位置讓出給古初歲。
「他最好如你所說有價值,否則,我會命人把他亂棍打出當鋪去。」嚴盡歡雙臂環胸,是質疑,也是她必須這麼做,才能阻止自己微微在緊張發顫。
「他行的。」公孫謙若非如此信任,當日也不會同意古初歲的典當,更不會在眾人驚慌失惜時,他還維持住理性思考,直奔客房,帶來古初歲。
行?行什麼?歐陽妅意不懂,完全不懂。
他們要做什麼?要對秦關做什麼?!
她看見古初歲站在床前,手握匕首,一刀劃破腕脈,驚人的血量噴濺出來,他以血,喂進秦關口中。
這是……什麼妖法?什麼古怪的旁門左道?
抑或只是死馬當活馬醫的苟延殘喘?
歐陽妅意與嚴盡歡看傻了,兩人瞠目結舌,一屋子漫開的血腥味充塞鼻翼。
除了血的味道之外,有股淡淡參藥味散發出來,雖然不及鮮血味濃,仍隱約嗅得著。
原先由古初歲腕上傾濺的血,在沒有緊急處置的情況下,逕自地慢慢止住,更教人驚訝的景象,令兩個姑娘抽息。
迸初歲的腕傷,不再流血,傷口仍在,只見粉色皮肉,還有……絲線。
不是錯覺,藉著光線反照下,在場三人都看見傷口皮肉之間,有透明閃亮的絲線穿梭,仿佛正有人拿著細針線,縫妥碗大傷口——但那是不可能,古初歲直挺挺站著沒動,手臂平舉,雙眼未曾落于自己手上傷處,那麼,那絲線是什麼?
隨著詭異絲線一來一返,肉縫緊、皮縫密,方才血淋淋存在的腕傷,短短轉眼之際,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