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綺繡才靠近天香廳,立刻有兩個男人迎上前來,他們並非赫連府中之人,但態度仍算恭敬,開門請她入內。
廳里,窗明幾淨,擺設簡單卻相當雅致,國舅爺佇立窗邊,碎金一般的日光,透過樹梢灑落下來,染在他一身華裳上,與裳間縫綴的銀飾相互爭輝。
他比她想像中年輕太多,國舅爺的那個「爺」字,將他喊老了。
他看起來只比赫連瑤華虛長幾歲罷了,模樣溫和友善,雖然她知道,那不過是假象,國舅爺雙手不沾腥,因為再丑陋之事,全由旁人為他去辦,他自然能維持其雍容風雅。
她打量他的同時,他亦在看她,眸子銳利無比,像只豹一樣,雖然唇角有笑,眼楮卻沒有。
「我還以為,會看見一個狐媚艷麗的女人。」他開口,嗓音醇厚。「結果來了一個平平凡凡的良家婦女。」真出乎他的意料。滿頭奢華的首飾呢?金縷絲線縫制的高價美服呢?脖上手上該有的金銀珠寶呢?這女人,樸素得像個誤闖天香廳的小婢女,只缺手上端壺茶水什麼的。
她福身,身後男人提醒她該要行跪禮,于是她盈盈曲膝,跪下。
柄舅爺沒喚她平身,擺明便是要為難她。他舉步,走向太師椅,落坐,好整以暇啜著茶,不急于說明來意。
「請問國舅爺喚來綺繡,是為了……」
「我叫赫連將你帶去給我瞧瞧,他不肯,我只能自己不辭辛勞地跑這一趟。」國舅爺給她一抹微笑,又道︰「我想看看你是用哪樣手段,迷得赫連連我的話都不听了。」他口氣慵懶悠閑,仿佛與她閑話家常而已。
「請國舅爺不要為難瑤華……」她清楚他那番話語里隱含的尖銳,及對赫連瑤華的不滿,她一心想替赫連瑤華求情。
「現在是他為難我。好端端的,跟陸老頭扯破臉,陸老頭最好面子,哪可能丟得起孫女被退親的臉?他明明就深知利害關系,還是采用最糟糕的處置方式,我不記得我把他教成一個被愛沖昏頭的蠢人。他倒好,娶了妻,生活愜意美滿,以為陸老頭會開開心心成全他,順便送份大禮祝福你們夫妻倆百年好合?」他嗤聲,輕蔑反問。
「我去勸他向陸丞——」
柄舅爺舉手,打斷她說話。
「道歉也沒有用,他已經將話說死,嗆陸老頭別想逼他休妻再娶。」他睨她一眼。赫連瑤華他怎會如此沖動,犯下官場大忌呢?
白綺繡心一慌,溢于言表的憂心忡忡,沒逃過國舅爺雙眼。
「赫連一直是我最得意的幫手,我最喜歡他的听話和快狠準的辦事手腕,只要是我下達的命令,他從沒有第二句嗦,如今為了區區一個女人,開始反抗我,我的吩咐,他當成馬耳東風,我叫他向陸老頭低首,休棄你,迎娶陸老頭孫女,他非但不照做,還頂撞我,害我被陸老頭嘲弄管不住手下。」國舅爺額際隱約可見憤怒青筋跳動,口吻雖一如方才的優雅,卻不難听出些許咬牙切齒,覷向她的眼眸凝了薄冰,凜冽森冷。
「我會離開他!」白綺繡慌張月兌口︰「我本來就打算離開他了!我走之後,您再勸他,他會听的——」
「哦?你會離開他?放棄榮華放棄富貴放棄他?」國舅爺不可思議問。
「是。我原本就準備今天走,陪他吃完最後一頓早膳,我就走了……他並不是要和您作對,他只是想保護我,退婚一事也是,都是因為我,他才會……」
「就算你走了,他仍是會翻城尋你,找不到你,絕不心死,他的固執,我想你是知道的。」國舅爺朝身旁伺候的下人使了眼色,飲盡茶水的杯,立刻被斟滿,不同的是,斟茶的壺,並非桌上白玉色澤的球狀圓壺,而是下人手上一罐約莫成人手掌長度的小長瓶。
柄舅爺端起杯,欣賞杯里蕩漾的晶瑩玉液,卻不喝,一逕旋轉杯身。
「你知道只有一種人,是永遠也找不到。」他邊說,邊笑了,眯細的眸,緊鎖她身上不移走。「這種人乖乖的,不多嘴,不亂跑,不惹麻煩,就算躺在那邊,看得到、模得著,卻遙遠得像星辰,你猜,是什麼人?」
死人。
他的目光,如是說道。
她的心里,了然清晰。
那杯……不是茶。
「我最近幾天不斷思考,赫連這個人,值不值得繼續留在身邊。一只不听話的狗,養來何用?何況,這只狗,獠牙爪子都銳利到足以反撲主人,我真怕哪天他會突然動口咬向我,忘掉當初是誰伸來援手,從鳥不生蛋的寒雪荒城里救他出來。你替我出個主意,我該怎麼做才好呢?」他笑得恁般虛心求教,听者卻通體透寒。
他並不是在詢問她,這是恫嚇!
「你說,這杯鴆毒,要不要賞給赫連喝呢?」
白綺繡不假思索,沖上前去,搶下國舅爺手中那杯毒水,並擔心他會爭搶回去一般地仰首飲盡,半滴不剩。
她比誰都清楚,國舅爺的鴆毒,從頭到尾都是為她所準備,他只不過是拿赫連瑤華的性命威脅她,他雖未言明,也已表達得夠明白,不是她死,便是輪到赫連瑤華,她不會讓他傷害他,不會。
柄舅爺被她此舉所撼,她義無反顧的堅決,以及捍衛赫連瑤華的篤定,令他訝然。他見過太多大難來時各自飛的恩愛伉儷,情呀愛的,平時掛在嘴邊,任誰都會說,在生死關頭上,脆弱地考驗人性……
「請國舅爺,不要為難瑤華。」她重申請求。
這女人,看來嬌弱荏質,實則堅不可摧,他從她眼中看不到一絲一毫的遲疑和後悔,明知飲下的是鴆毒,她亦無惶恐害怕,像是剛剛喝的,不過是杯清水。
「我似乎有點明白赫連堅持要你的理由了。」國舅爺喃喃道︰「只可惜……」
他的喟嘆,隨著起身離去的腳步聲,飄然走遠。
白綺繡直至天香廳獨留她一人,她才軟軟跪倒,捂住開始泛起疼痛的月復間,低低申吟,額際已經出現無數顆涔涔冷汗,痛楚蔓延到達胸口,阻斷吐納的順暢,她支撐不住,伏臥在地,好痛、好痛、好痛……
她嘔出的血,暈染地面,汗水淚水交融在血色褪去的巴掌臉蛋上,她能感受到生命之火的逐漸熄滅……可是,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呀……她允他的粥,仍在廚房灶邊,昨夜答應要與他一口一口分食,所以,她煮了好多,多到能和他拉長相處的時刻,多一分多一秒,對她都是恩賜。
她還想親自到他床邊,調皮地用發尾撓癢他、吵醒他,等他睡眼惺忪張開眸,能第一個看見她,她想最後一次伺候他更衣穿鞋,替他梳發束冠,替他打水清洗手臉……
她想最後一次,吻吻他,抱抱他,膩著他,目送他出府……
她想……
微弱的思緒,越來越難集中,越來越空白,她睜著雙眼不願閉上,生怕一旦合眸,就真的永永遠遠無法再看見他——
她努力吸氣,吐氣,再吸氣,再吐氣,費勁做著旁人輕而易舉便能做到之事。為何她已經如此認真在做吐納,肺葉仍是室礙缺息,她必須張嘴,輔助呼吸,卻還是不夠……
她听見有腳步聲匆忙飛奔,赤果著足,踩過磚瓦,又好像听見她自己劇烈咳血的作嘔聲,更像完全听不見任何聲響一般,周遭靜得教人毛骨聳然,她什麼都听不到了,仿佛失足墜落一處深邃黑暗,里頭誰也沒有……
她很害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黑里,喊著他的名字。
一聲聲「赫連瑤華」,透過回音再回音,全與她一塊兒,囚在這處森寒而封閉的地方,只剩她一個人——
赫連瑤華趕至天香廳,等在那里,是逐漸失去溫度的微冷尸體。
他嘶聲大吼,飛奔過去,緊抱她不放,為時已太晚,他無法置信昨夜還擁在懷里的溫暖人兒,此刻只剩微乎其微的熱度,而且正在消失中——
他驚慌失措,想留住最後一絲絲的體溫,他無法克制顫抖,任憑如何喊她叫她拍她罵她求她,她都不給他回應,在他懷里,一動不動。
大夫來過,又搖頭走掉。
「人死不能復生,少爺您別這樣……」
哪個該死的蠢人,在他耳邊說著可憎的安慰。
人死不能復生?
誰死去了?!誰?!
「閉嘴!閉嘴閉嘴閉嘴——」
「您、您要節哀順變呀……少夫人她已經……已經去了……」
「滾出去!全都給我滾出去!誰敢再嗦半個字,我就殺了誰!賓——」
綺繡沒死!他要節什麼哀順什麼變?!
綺繡只是倦了!只是小憩片刻!只是累到熟睡!
只要他叫她,她就會清醒過來!
只要他不斷不斷不斷叫著她——
「綺繡……你起來……綺繡、綺繡、綺繡、綺繡……快睜開眼楮看我……綺繡、綺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