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花 第3章(1)
作者︰決明

他第一次看見她時,她正與一袋沉重白米做對抗。

她並不是一個艷麗型的美人兒,充其量稱得上清妍,五官端正秀麗,有股靈慧的雅致。黑亮如綢的長發束扎腦後,露出白皙無瑕的後頸及一對漂亮耳殼,身上布衣因她正辛勤勞動,而沾上些許淡褐塵土及晶瑩汗水,她拖著比縴瘦身軀還要巨大的米袋,使盡力氣要將它挪上板車,雙頰因而漲滿紅暈,襯托雪白干淨的臉龐顯得粉女敕許多。

赫連瑤華一開始僅是做膩了手邊工作,才會放下毫筆,起身活動活動筋骨,順勢放遠目光,三樓高的書齋,視野極佳,推開窗,環視府邸便闊園林,正值楓紅時節,東側一片紅灩灩。

火紅景致里,一身灰白樸素的她,變得異常顯眼。

她正要往糧倉去,瞧她打扮,應該是府中婢女,做著她分內工作,教他沒將目光移開的另一個主因,他在她背上看見了楓紅。

不,他本以為是楓葉飄落她背部,黏在棉衣上,但那並不是紅色楓葉。

是血,一點一點,綻放開來。

她受傷了,傷口似乎因為她動作過大而扯裂開來,汩滲的血絲,透過厚實棉布,印濡而出。

是在府里受人欺負?

他知道奴僕之間存在階級年資之分,如同官場一般,越是老練或受寵的下人,越愛擺出架子及恃寵而驕的嘴臉,更時常以「教導」為名,行凌虐之實,杖打一些不懂得討好老前輩的駑鈍後生。

他向來不過問僕役間的小事,只要別鬧出人命,惹上不必要麻煩,鞭打一兩個小婢女小長工也不算什麼。

不過,她好似疼得緊,微微在發抖,背脊布料上的血繪已經不是紅楓,血跡肆無忌憚蔓延開來,匯聚成一朵朵小小薔薇花,再這樣下去,很快便會綻成偌大牡丹了。

「德松。」他將守在書齋外的護衛喚入。

「少爺。」德松恭敬應聲。

「去幫楓林小徑上搬米的婢女一把。」赫連瑤華下達了一道連自己都頗為吃驚的命令。

善心大發這四字,不曾出現在他人生中,他沒有對誰伸出過援手,至少,衡量出利益關系之前,他不會做出無利于自身的「善行」。

德松跟隨主子數年,深諳少問多做的道理,心中雖暗暗驚訝,表情仍維持一派無波,領命前去。

赫連瑤華依舊眺望同一方向,那清靈人兒所在之處。

不一會兒,身手俐落的德松人已站定她身旁,接手扛起米袋,輕松置于板車上,並且要幫她將板車推往糧倉。

她粉女敕色小嘴說了些什麼,德松少少回覆幾字,接著指向書齋,赫連瑤華佇足的窗扇。

她抬起頭,眸光挪了過來,遙遙地,與他相望。

他錯了。

他怎會說她不美?

她干淨得像尊玉雕的女圭女圭,無瑕澄透,不俗艷的容顏嵌著炯炯熠亮的墨石雙眼,她的美,不傾城傾國、不貌如天仙,當然,更不是美得禍國殃民,她,柔柔的、淡淡的,有種氤氳的縹緲,更有股純潔的單純。

膚淺一點的形容叫……仿若白蓮。

不染塵埃的美。

他想,德松告訴了她,是少爺命他來幫助她,他以為自己會得到一記感激涕零的鞠躬致謝,或是一抹絕美笑靨的勾引。

沒有。

她雖然看向他,那對漂亮清澈的眼眸卻閃過一絲淡蹙,即便只是短短一瞬間,擅長識人的他,麻利地捕捉到它。

他玩味地撫顎低笑,她預料之外的反應,相當稀罕,更何祝,他還算是她的主子,下人對主子,該有的誠惶誠恐,在她身上竟然找不到。

她停頓半晌,才朝他福身行禮——一看就知道她是猛然想起來,補上的恭敬——再匆匆追趕德松的腳步而去。

直至她早已走遠,赫連瑤華都沒有移開眼光。

首次的交集,短暫得不值一提,兩人當時距離遙遠,更連話都沒說上半句,他以為,不會再有機會看見她,畢竟,府里婢女,他也不是每一張臉孔都見過,雖然被她輕輕地挑撥了一下興致,卻還不至于產生多大波瀾……

第二次見她,是在他的夢里。

僅僅一面之緣的小小婢女,膽敢入他夢中,笑得嫣然巧兮、笑得十足可愛,與他親匿相挽,她身上柔軟綢紗,不及一頭青絲來得細膩,它們頑皮滑過他頸膚的觸感,帶來戰栗哆嗦的興奮,他扣著她的螓首索吻,她溫馴承歡,眼兒迷蒙魅人……

直至雞鳴破曉,打散這場正要開始的旖旎春夢,他醒來,竟感到惱火,可笑地想叫人剁了雞來熬湯泄憤。

興許是第一場夢里留有未完的遺憾,更興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連接幾日,她都進佔他的夢,每回姿態皆不相同,當然,也不是每回夢境都帶有肌膚纏綿,夢是很難有條理性,有時兩人站在楓樹底下,一轉眼,又連袂漫步茵茵芳草間。

美好的夢,總是令他帶著笑容清醒,亦讓他帶著不滿足清醒。

夢境太短,太不真實。

「把全府里的婢女喚到大廳集合,一個都不許遺漏。」赫連瑤華不愛浪費時間去思索夢境對他的影響,他只知道,他討厭這種受人牽制的感覺,討厭沒夢見她時的失落,更討厭夢見她之後,醒來回到一切都是南柯一夢的沮喪。

于是,他出手,要拿回主控權。

下達命令沒多久,大廳聚滿百來位婢女丫鬢。

他輕易在人群中找到她,她像朵藏于草叢間的小白花,一樣的干淨,一樣的純潔,當他緩慢步行到她面前,她還自以為不著痕跡地往其他女孩身後縮了半步。

「你留下,其他人出去。」赫連瑤華擺手,支退閑雜人等。

她混在人群中,想佯裝他句子里的「你」與她無關,默默要退場,芙顏壓得低低的,視線只落向自個兒棉鞋上。

他一把擒住她,藏在棉襦底下的手臂,細得不盈一握。

他的舉動教她無法再裝傻,更不能跟隨眾人腳步離開大廳,她神情僵硬不安,不懂他為何要獨留她于此……

難道被發覺了她進入府中……

「你的名字?」明明連她姓啥名啥都不知道,他卻覺得與她早已熟識,是的,那些夢里,他擁抱她,他撫模她,他親吻她,能做與不能做的,幾乎做透透。

但,那畢竟是夢罷了,不夠真實,此時此刻,她被他握在掌心里,原來這麼縴瘦。

她微呆,因為他俯低了身姿,靠近她,嗓音輕柔地問。

她想後退,手臂仍受他輕鉗,逃不開,躲不過。

「……綺繡,白綺繡。」她只能乖乖回答。

「寫給我看。」光用听的,無法立即辨別她名字的正確書寫。不過,她的聲音比夢里听起來更細、更悅耳也更撩人。

廳里沒有文房四寶,他亦沒有喚人去取的打算,她只能以手為筆,凌空慢慢寫出那三個字。

「必須賣女入府為婢的窮苦人家,取不出這般不尋常的雅名,誰為你取的?」赫連瑤華挑高她的下顎,毫不避諱地盡情巡視她臉上每一分每一寸的粉雕細琢。

愛里有個婢女姓秦,書讀不多的雙親只懂柴米油鹽食衣住行,便給她起了個「菜」字,他一直以為,奴僕的取名方法,全是如此。若她也有一個俗氣名字,他會當場笑出來。

「我爹曾是舉人。」她的答覆雖短,已足以為他解惑。

舉人之女,有個雅名並不需要驚訝,然而,舉人之女淪為奴婢,倒頗值得玩味。

「家道中落?」

「嗯。」她著實弄不懂他問這些做什麼?他覷她的眼神像會噬人,好似要望進她心底深處,她怕他每一個問題都帶有套話的意圖,更怕自己回答得不好,會被他看出端倪。她躲避他的注視,卻窘促地躲不掉他在她頰畔撫模的指月復。

他唇微勾,她以為他又要開口詢問一些莫名其妙的身家調查,她做好備戰準備,萬一他深入追問關于她爹親之事,她必須編織一套說詞,才能——

「今晚,你到我房里來伺侯我。」

他說話了,說出教她瞪大水眸的話……

她、她、她听到什麼?!

到他房里伺候他?

……是指手執蒲扇為他扇涼竹席?抑或先幫他把被衾躺得暖呼呼,讓他一上榻就有溫暖棉被可蓋?

不,他眼神里點燃的火焰,可不是這麼說。

晚上……房里……伺候……

倏然領悟的她,重重倒抽涼息,雙腮先是漲紅,又逐漸褪至蒼白,轉變之快,赫連瑤華自嘆不如,方才她的赧顏,是夢里不曾見過的模樣,相當可愛。

「奴婢不明白少爺的意思……」她嗓子僵硬干澀,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還抱有一絲希冀,祈望是自己誤會了他。

「不明白?」他沉笑,語意渾沌曖昧,黑眸里笑意幾乎要滿溢出來,而在那笑意背後,擁有更多教人羞于啟齒的火熱。「無妨,人來就明白了,我會將你教到完全懂。」然後,滿意看見兩朵彤雲飄上她的芙蓉面頰。

這這這這個……男人!

白綺繡確定了他想做的,就是她心里所想的下流事!

「……你、您不可以這樣……」她要掙開他的手,險些忘了敬詞。

「給我一個我不可以的理由。」赫連瑤華霸道的劣性,在言詞間表露無遺。

「我是好人家的閨女,不是……那種女人,我來赫連府只求一份安穩工作,我會認真做好管事交代下來的事,但不包括……」白綺繡困窘說著,他的表情卻文風不動,毫不受她說服,仿佛在他眼中,閨女與妓女沒有差別。

「我想,我在赫連府里的權力比管事更大,他交代你的事,你會認真做好,那麼,我命令的事,你豈不是更該盡心盡力完成?」他戲弄她,欣賞她又羞又急的反應。

「為什麼要叫我……伺候您?奴婢與少爺您沒有見過面,您怎麼……怎會看上我?」

「你忘了,我們見過,你在楓林里,我在書齋。」

「那僅是匆匆一眼罷了……」

「不止。」他目光深深沉沉,鎖緊著她。

不止?

「我見過你不下數十次,在我夢中。」赫連瑤華微微一笑,長指磨搓過她的下唇,他以慵懶口吻貼近她鬢邊,像竊竊私語,像低低呢喃,像柳絮輕軟,帶著熱息,拂過她耳畔︰「我想知道,你是否像夢里一樣甜美可口?」

白綺繡啞口無言。

世上竟有如此無恥之人!

不,她早就知道「赫連瑤華」這四字代表著惡劣、貪婪、唯利是圖、欺善親惡……原來她遺漏了他另一項缺點,下流!

容貌果然不等于人品,所謂的「人面獸心」,完完全全便是指赫連瑤華這種人吧!她一直以為惡名昭彰的壞官吏,應該會有著相襯的小頭銳面,眼神應該污濁猥瑣,笑容應該可憎變態,偏偏他沒有,他乍看之下,就像個飽讀詩書的彬彬君子,一身赭紅滾金的上好衣著,非但沒有奢靡的華麗,反倒使他高瘦的儒致模樣更顯頎長優雅,他雙眸黑亮清澈,充滿睿智,五官俊秀端正,誰都無法將這樣一個男人,與外頭受盡謾罵及惡評的「赫連瑤華」聯想在一塊兒。

她甫見他時,是意外的。

他就站在窗邊,嗜著一抹淡笑,若非出手幫她的德松言明,是少爺命他前來助她一臂之力,她不會認為德松遙指的那位清雅男子,便是教人唾棄的「赫連瑤華」。

赫連瑤華……這個她詛咒過千百回的名字,此時念在嘴里,仍舊讓她咬牙切齒。

憶起早上他對她提出骯髒要求——不,不是要求,是命令,白綺繡又氣又羞,當時恨不得賞他一個耳摑子,打散他的婬詞穢語,但她忍下來,不僅如此,她還頷首答應了他——

答應今晚到他房里伺候他。

這不就是她處心積慮混進赫連府的目的嗎?雖然情況有些月兌序,然而得到能靠近他的機會,她不能放過,即便危險,她也要賭上一賭。

白綺繡握著薄刃的手正在發抖,她試圖穩住,卻徒勞無功。薄刃輕巧精致,約莫她手掌大小,鋒利刃身流溢森寒銀光,一思及要將它送進赫連瑤華的胸口,她坦言自己好害怕,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淪為殺人凶手……

桌上擺滿赫連瑤華差人送給她的全新衣裳及首飾。

飛雪色澤的白亮綢紗,上好的黹功,漂亮的繁花花紋,足見其所費不貲,更遑論那一匣子珠玉金飾。

這是吩咐她晚上要好生妝點打扮一番,別壞了他的興致嗎?

白綺繡嗤之以鼻,不屑多瞟那些俗麗貴飾一眼。

她小心翼翼把薄刃縫于腰帶間,以簡單針線固定,它的位置約在腰後側,她模擬了好幾回抽刃的動作是否流暢,剛開始,不是薄刃卡著不動,便是自己笨手笨腳握不牢薄刃,好不容易練習到順手了,下一個突刺的偷襲姿勢怎麼也做不好。

「白綺繡,你這樣怎行?!機會只有一次,若失敗,你豈會甘心?別怕……別怕吶。」她安撫自己,深吸幾口氣,這一回,薄刃狠狠扎進了棉枕里,這樣的力道,應當能殺掉赫連瑤華了吧?

只要一刀,刺進心窩口,就能結束他的生命。

叩叩。

門扉突地傳來兩聲輕敲,她嚇得彈跳起來,門外副管事的聲音傳入︰「你磨磨蹭蹭準備好沒?別讓少爺久等。」

「……請再給我一些時間。她連衣裳都還沒換,被副管事一催促,她慌慌張張胡亂更衣,只有系綁腰帶時,她放慢動作,藏妥薄刃,確定沒露出破綻,她才步出婢女通鋪。

「怎麼胭脂沒點,連發髻也沒梳?」副管事皺眉看她,這副德性哪能討少爺歡心?女人不都該無所不用其極地將自己打扮艷光四射,滿頭簪滿金銀釵,端出自以為最美的模樣,才好教少爺更加寵愛?「罷了罷了,別讓少爺等得不耐煩了,你快去吧!」

白綺繡靜靜不發一語,實際上心中非常忐忑不安,腦子里混亂預演著等會兒去到赫連瑤華房里,她該如何掌握抽刃時機,該如何出手,又該如何……

她想著,惶惶然地想著,全然沒注意到自己已經隨著副管事步行好長一段路,來到赫連瑤華房前地專心想著。

「好好伺候,討了少爺歡心,以後就有過不完的好日子等你,說不定換我得瞧你臉色、央你提拔。」副管事的交代聲,震回她的神智,當她定晴一瞧,那扇深色雕花門仿佛化身為可怕的囚獄,等待她一腳踩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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