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就屬你最疼我,爹爹護鏢長年在外,娘又走得早,出世以來,你是陪伴我最久的人,地位遠勝過我爹娘,我最愛勾著你的脖子,大聲說「我長大要嫁給楚叔叔」那不是孩子氣的話,是我視為最大的心願,你卻擔心輩份,擔心年紀,擔心我爹與你恩斷義絕……你獨獨就是不擔心我會傷心難過,你所有事全依我,我要什麼你就給我什麼,偏偏我最奢望求得的,你不允我……」參娃後知後覺,終于听出戲里最重要的男主角是誰,不禁驚呼︰「楚、楚唔唔唔——」睚眥捂住她的嘴,偷听還敢出聲,想將場面弄得更混亂嗎?
四人之間一片寧靜,參娃是因為中嘴兒被大掌覆蓋,睚眥細聲是否形跡敗露而不作聲,另外兩人也沒再傳出對話,這令參娃狐疑,由他掌間掙扎,要從洞窗瞧一眼。睚眥制止她,食指在白牆上輕畫一圈,本是石砌的牆面,從指月復點過的那處開始輕輕抖動,如漣漪,擴散再擴散,白牆變成水牆,不用踮腳就能看清牆的另一側正有一對唇舌交纏的愛侶,激狂擁吻中,他們無法亦無心感受石牆變化,人類看不見睚眥施下的法術,武乘鳳與楚燦現在眼中只剩彼此。
「原來是武乘鳳和她老掛在嘴邊的楚叔叔……我一直以為是武家莊的丫鬟和長工耶……」參娃還很震驚,即使人已遭睚眥拽著走,兩人離武乘鳳與楚燦好一大段距離了,臨走前那一景,依舊歷歷在目。
楚燦怎麼仿效睚眥對付她的那套在咬武乘鳳小嘴?武乘鳳也有一嘴補氣參汁嗎?
「難怪她反對親事,心上有人了嘛。」睚眥倒沒有太多反應,畢竟是別人的家務事。
參娃腳步一定,認真看他。「你……你不會破壞他們吧?」
「我都快說爛了——我不可能娶她。」他此時仍困在武家莊中,理由為何?「理由」正站在他面前,眼神嚴肅地問他這個蠢問題。
「可是她長得很美麗。」參娃是不太會分辨美丑,可時常听武緯文自夸自個兒寶貝愛女容貌無雙,是城里數一數二的大美人,她想……武乘鳳應該算是美的吧?
「比起氐人族,她離‘美麗’還很遙遠,瞧過各界諸多鶯鶯燕燕,勝得過氐人族雌性的,大概只有凶獸窮奇吧。」睚眥實話實說,不能怪他眼高于頂,而是自小生長的環境里,抬頭望去,全是渾然天成的俊男美女,偶有一兩條例外,那些例外擺進人類城里,說不定也算極品呢。
「窮奇姐姐很美沒錯……你們海底城像窮奇姐姐那樣的美人很多哦?」
「很多。」他點頭。
「真那麼多?」參娃表情有些古怪。
「嗯。」
「睚眥。」
「嗯?」
「那……我算不算漂亮?」不是對自己沒自信,也從不在意美或丑這種小事,靈參只比藥效不比外貌,但她很是在意從睚眥眼中看見的她,是何種評價。
睚眥的停頓,像是被她給問得無以回答,實則是沒料到她有些一問。
漂亮嗎?
昧著良心都無法說她貌美如仙,可要否認她不美,又顯得嬌情,她太順他的眼,那對眉,那雙眼,那支鼻,那張嘴……他完全沒有哪里想挑剔。
「你干咳不回答?有這麼難以啟齒嗎?」參娃追問。漂不漂亮一句話,考慮這麼久很傷人耶!
「不是不回答,重點是,你連女人都稱不上,要我用什麼當標準來比較呢?男人的漂亮與女人的漂亮不同,你問倒我了。」睚眥不願把心里所想的贊美告訴她,省得有人太過驕傲,便采虛與興委蛇的方法回她。
「如果我是男的呢?」
「失敗。男人要高,五官不用多精致,唇紅齒白反而太娘味。」
「那……我是女的呢?」
他會直接把她拖上床,撲倒,盡情戲弄,嘗遍她的滋味,要她拿嬌美身體來補嘗他這些日子以來,被點燃卻無處宣泄的炙焰焚身之苦。
睚眥用一種讓她忍不住想吞燕津液的眼神看她,又遲遲不給她答案,瞅得她臉蛋開始泛熱,她好希望從他口中听見一句「漂亮」或是「還不錯」,她就欣喜若狂,樂上好半晌。
她希望在他眼中,她是美麗的……
「如果我是女的……你覺得,好看嗎?」她扯扯他的袖,又問一遍。
「不要做這種不負責任的假設,會害人白高興一場。」睚眥的回復,是兩指狠狠擰住她的鼻,讓一張人模人樣的俏臉蛋皺成一團。
「什麼嘛,我只是一時好奇才問,跟負不負責任哪有關系?」她從他作惡的指頭下逃走,捂著微微發紅的鼻,朝他不滿地吐舌做鬼臉,惱他死不肯夸她美麗,連騙騙她都不願做,氣呼呼掉頭跑遠。
睚眥笑覷跑走的背景,良久之後,低吐出他發自內心的評語。
「好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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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冤家也路窄。
參娃從睚眥身旁跑掉之後,賭氣不想回房,在武家莊胡走亂逛,去瞧莊里子弟練拳舞刀,去听莊里丫鬟說三道四。但她胸口悶悶的,啥事都覺得無趣,最後決定縮藏在武家莊一泓小魚池前,赤腳泡水,讓腦袋瓜冷靜冷靜,那時,雙眼紅通通的武乘鳳也躲到這兒來,兩人對上了眼。
兩人打從頭一回照面便吵了幾句,迄今倒沒再對彼此說過半個字,武乘鳳只當她是睚眥的妹子,因為睚眥死不肯離開,她也就跟著白吃白喝白住。
武乘鳳本想扭頭走人,又高傲的認為該走的不是她,而是這名小食客,于是她哼了聲,落坐在她每回心情煩悶便愛獨處的池畔扁岩上。
參娃與武乘鳳不同,她對武乘鳳稱不上喜歡或討厭——如果睚眥會和武乘鳳成親,那麼她就很討人厭,偏偏這幾回偷偷去听戲,已對戲里男女主角的痴心感動同情,連帶影響武乘鳳在她心目中印象,壞的那一面淡化許多,加上武乘鳳愛的是楚燦,而非睚眥,參娃連半點排斥她的都不剩。
「你哭完?」參娃率先開口,一副和武乘鳳相離數十年那般自然的模樣。
「你怎麼知道我哭過?!」武乘鳳則是渾身發刺的警戒和驚訝。
「我剛剛看到你,你抱著姓楚的,哇哇大哭——」
「你無恥!你偷听?!」武乘鳳跳起來吠。
「一開始是不小心听到的……後來幾次才‘勉強’算是特地去听續集。」參娃很坦白。
「你听到了什麼?!」武乘鳳漂亮臉蛋又是窘又是氣,漲得通紅。
「很多耶……你跟他說非君不嫁啦,逃家成親啦,愛你要勇敢一點啦……你干嘛拿鞭子出來?!」參娃反應很快,自水池中抽腳起身,跑離武乘鳳十來步遠。
「我把你這個偷听鬼的耳朵和嘴巴給撕爛,看你用什麼听用什麼說!」武乘鳳以為參娃在調侃她、戲弄她,變臉比翻書更快,一鞭子抽過去,幸好參娃早有準備,閃到石塊後方,沒挨到皮肉痛。
「我不會說出去啦!我才不管你喜歡誰哩,那是你自個兒的事,你不要睚眥喜歡就好……」
「你是說姓龍的嗎?!我巴不得把他轟出武家莊,還喜歡他哩!」
「睚眥也不喜歡你呀,更不會娶你。」
「哈!我求之不得!既然如此,你們怎麼不快點滾出去?!待在這兒想撈油水嗎?!」
「不用你趕,我和睚眥一定會走,但是我們走了,你就嫁得成你心愛的男人嗎?」
參娃只是好奇地多問了這句,卻讓武乘鳳氣焰全消,鞭勢委軟,方才的張牙舞爪僅剩氣虛沮喪。
「……要你管!」紅紅的眼,又浮上一層閃亮淚光,武乘鳳地倔強地抹去。
「你這麼愛他哦?」愛到光是問了個小問題,眼淚就撲簌簌掉下來?
「從我懂事開始……便是他陪伴著我,我學步,是他牽著;我挑食,是他哄喂著;我習字,是他握我的手,一筆一畫的教導著,就連我初次來潮,以為自己生了重病,也是他紅著臉,笨拙且努力地解說女孩子長大必經的過程……我是真的愛他,不是當他像爹那樣的愛,而是一個女人深愛一個男人,他卻因為身為我爹義弟,自慚年歲長我許多,逼自己放棄我,更逼我去喜歡與我同齡的男人……我喜歡的是他這個人,是他的包容和他的溫柔,並不是他的年紀。」
武乘鳳不懂為何要跟一個陌生人說這麼多,興許是她已經瀕臨無助絕崖,太需要有個人分擔一下女孩心事,讓她宣泄情緒。
訴苦就這麼麻利地傾倒出來,她繼續向著參娃道︰「比他晚出生又不是我的錯!他那麼好,那麼疼惜我,難道將我送入一個年紀和我相仿,卻待我極壞極差的男人懷中,對我才是好的嗎?他沒娶我沒嫁,我愛他又沒有傷害到其他人,我自小期盼的就是快快長大,不讓他被別的女人搶走,每次只要有媒人上門向他說親,我多害怕他會答應,我擔心他不肯等我,煩惱他娶妻生子,好不容易我大到可以嫁人,他卻說他老了,不合適我……」
「你和他差幾歲?」參娃問。
「二十四……」
武乘鳳知道,馬上又要得到另一個反對的聲音,總是這樣……她曾與一兩名師妹暗喻此事,師妹幾乎是異口同聲的不看好——「還好呀。」睚眥差她都不只兩百二十四歲哩,她也不覺得有何干系呀。
「……你沒覺得有些懸殊嗎?」武乘鳳極少露出吃驚過度的憨傻神情。
「一點也不,他沒有大你多少。」參娃忽略了人及妖的不同,答得理所當然。
如果連二十四歲的差距都如此困擾武乘鳳,睚眥那種幾千幾百歲的男人還不快快把他轟出武家莊?
「……你是頭一個這麼說的人。」武乘鳳有些開心,仿佛終于覓得知音。「所以你也認為我該要堅持下去,不放棄這段感情?」
靶情事拿來問參娃,比對牛彈琴更加白費功夫,參娃哪里懂呀。
「嗯,不要放棄。」很不負責任的回答,也不知道自己胡亂回應,會害武乘鳳為這段愛情再吃多少苦、遇多少挫折。
武乘鳳咧開大大笑靨,芙顏妍麗漂亮,快樂得很明顯,她收起長鞭,纏回腰上,行動代表著她不會魯莽再傷參娃,已經把參娃當成自己同派的人馬。
「你呢?你看起來也是一臉怨懟和苦惱,我可以當個聆听者,讓你吐吐苦水。」武乘鳳在池畔坐下,拍拍身旁的石,要參娃一並坐。
「我?我沒有呀。」參娃本能的搖頭。
「還否認哩,我剛剛一踏進這里,就看見一個嘟嘴委屈,眼淚都掛在眼角的小丫頭。」換武乘鳳取笑她。
「我才沒有想掉淚哩……只是被睚眥給氣到了,那只小氣龍,不過是想听他夸我漂亮,他竟也吝嗇說,難道我真長得不好看嗎?」參娃唇兒抿成一線。
「不至于不好看啦,差我一些些。但……你哥哥覺得你漂不漂亮,有這麼重要嗎?」她耳聞參娃是龍家養女,與龍二沒有血緣,又久處一家,難免日久生情,武乘鳳倒不意外養女與非血親兄長產生異樣情愫這類故事情節。
「重要呀!」
「像我就只在乎楚叔覺得我好不好看,其他人怎麼夸我貶我,我全不管。」
「我希望在睚眥眼中,我不輸給他見到的雌性生物。」
「你這說法和口吻好像妒婦哦。」
「肚月復是什麼?」參娃以為是同音的這兩字。
「吃醋的女人,霸著自個兒的情人,不許他看其他姑娘半眼,只準他望著你,只準他說你美麗,最好是所有女人在他眼里全是無鹽,就你是唯一天仙美人兒。」
參娃頭一回听見此般說法,而且還是用在她身上,她自己都未曾深思為何會如此氣惱睚眥,光埋怨他不懂得說些她愛听的話兒,卻沒發現自己怎會在意睚眥是如何看她……
武乘鳳說得沒錯,她不要睚眥看其他姑娘,不愛听他夸他誰誰誰好美,不愛睚眥和誰誰誰成親——原來就叫吃醋?
參娃懵懵懂懂,又仿佛踫觸到了她似明非明的字眼。
從不曾體驗的情愫,不同于山野林間,與花花草草們打鬧交好的友誼,也不是住天山,享受窮奇和月讀的護衛,視他們如親人的感情……
「我為什麼會這樣?」參娃困惑地問,把自己的迷惘丟給武乘鳳解疑。「我為什麼會對一只想吃……想傷害我的家伙有這種怪異感受?你喜歡的男人是對你溫柔有耐心,但睚眥又不算待我很憐惜,我叫他放我走他也不肯,雖然他沒有狠到完全不听我的心願,可是他很清楚我跟著他的下場只有一種,他好像全然不在意我的死活——明明就不在意,那只牛和那只鳥要抓我時,他又讓電掣保護我,只是因為我很珍貴,除了他之外,誰都不許踫嗎?」
「呃……老實說,我听不懂你在說什麼。」武乘鳳打斷她的嘀咕。牛?鳥?電掣?她丈二金剛模不著半點頭緒。
「對哦,你听不懂……」差點自曝身份,參娃眉眼苦苦地思索該要如何修正用詞。
「跳過不懂的字眼,其他部分我勉強可以理解啦。」武乘鳳本就是個聰穎伶俐的女孩,舉一反三。「總而言之,一個對你並不是太好的男人,你卻仍是滿心掛念他,還笨笨的美化他所有缺點,替他說話解釋,因他隨便一句話就生氣或開心好久好久,既然知道他會傷你,依舊忍不住想親近他……對吧?」
「你怎麼都知道?!對對對是這樣沒錯——」參娃連連點頭。「然後還有還有,他明明不是月讀那種好看的男人,我竟然覺得他很俊很特別,甚至比月讀更吸引我的目光,我是眼楮出了毛病還是腦袋有傷到?他應該是我最要害怕的人,可是當我遇上危險,我只會想躲到他背後去,因為我知道有他在,我一定很安全,但這樣很怪呀,他比誰都危險恐怖,我該要避之唯恐不及,而不是一直想靠過去吧?」
武乘鳳吹了聲響哨。「哦喔,你根本就是愛慘了他吧!」
參娃仿佛被巨大石槌給敲中腦部,暈眩半晌,茫茫然不知身在何處,直到胸口一陣頻繁刺痛襲來,她本能絞緊心窩方寸的衣料,呼吸變得凌亂而急促。
「好……好痛……」
「你怎麼了?!」武乘鳳連忙扶住搖搖晃晃的參娃,不解她為何突然疼到臉色刷白。
「好痛好痛好痛——」
「快來人呀!快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