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晚上，嘉義市耐斯王子大飯店，五樓阿里山宴會廳，許多賓客陸續抵達，現場有老師、學生和各界貴賓，當然也包括逢天宮的工作人員，台上正在播放媽祖繞境的影片。

依照慣例，董志航遲到了，一來他原本就有好幾攤要跑，二來他是大咖中的大咖，不遲到就無法顯出他的大咖程度。

當他走到宴會廳門前，只見他的秘書柯方瑜痴痴等在那里，一臉緊張得快中風的樣子。「老大！你終于來了，大家就等你一個！」

董志航毫不在意，大家不等他要等誰？今天他特別穿了西裝，已經很給面子。「講稿呢？」

柯方瑜立刻送上打好的文件。「快請上台吧！」

董志航氣定神閑的走上台，說了些冠冕堂皇的場面話，心想反正也沒人會認真听，今天的場面就是排排坐吃果果，有得吃有得拿，獎勵青年學子，來賓致詞就像背景音樂一樣不重要。

不知所雲了幾分鐘，最後他做出簡單結論︰「各位鄉親，現在讓我們來干一杯，祝福這些好學生以後都飛黃騰達，不是總裁就是董事長，而且要記得回饋社會、造福鄉里！」

眾人紛紛舉杯，董志航從秘書手中接來一杯酒，豪爽道︰「我先干為敬，媽祖保佑大家平安健康！」

大家都跟著干杯，這種應酬場面誰敢不合作？但是董志航注意到有一桌客人特別怪，個個都臉色僵硬，想必是那間天主教學校的師生，听到媽祖就覺得不對勁？哼，也不想想獎學金從哪兒來的。

柯方瑜走上前替董事長倒滿酒，順便提議道︰「董仔，你今天穿得這麼帥，給大家敬個酒吧。」

「發錢還要敬酒，他媽的！」董志航隨手松開領帶，不管自己看起來是否夠正式，他今天忙了一整天，加上先天體質燥熱，雖是十二月他仍會出汗。

柯方瑜壓低音量道︰「現場都是老師和學生，拜托你講話要有禮貌啦！這些學生都是媽祖的信徒，就算現在不是，以後也可能是，就看老大你的表現了。尤其聖安女中的師生，你難道不想感化她們？」

董志航發現他的秘書頗有遠見。「小蝌蚪，你說得有道理，那就陪我出巡一下吧。」

現場約有三十來桌客人，董志航一一敬酒致意，由于多年來的應酬訓練，喝酒對他來說就像喝水一樣，柯方瑜替他發了不少名片，打打知名度，擴展人脈。

最後終于來到重頭戲，董志航看到桌上的名牌寫著︰「天主教聖安女子中學」，很好，傳教的時間到了。

他的視線繞了一圈，發現只有一個比較像老師的女人，其它應該都是女學生，那位女老師背對著他，身材看起來挺辣的，打扮得卻比他阿嬤更老氣，難道他們有規定老師要跟修女一樣乏味？

彷佛電影的慢動作，那位女老師緩緩轉過身來，他終于看清楚她的臉，出乎意料之外的，她長得一點都不像修女，她應該去當檳榔西施才對！她絕對是美女等級，但她浪費了她自己，只見她穿著白襯衫和黑長褲，長發亮麗卻扎成髻，在她臉上沒有任何化妝，只有淡淡的護唇膏，她還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罩住了她那雙水汪汪的桃花眼，這完全是暴殄天物！

他不在乎女人化妝與否，重點是皮膚要夠好，這女人有素顏的本錢，但她的表情活像剛從冰庫走出來（的尸體），害他突然懷疑自己是不是有欠她幾百萬，拜托，他可是發錢的金主耶！

「兩位，讓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聖安女中的教務主任，簡詩婷老師，她剛好是我國小同學。」柯方瑜殷勤笑道︰「這位是我們逢天宮的董事長，董志航先生，大家都叫他董仔。」

「你叫簡詩婷？听起來像撿尸體，哈哈！」董志航不知自己是哪來的靈光一閃，沒想到後果就月兌口而出。

顯然他的幽默不太被欣賞，只見「撿尸體」本人皺起眉頭，冰霜程度再加一級，越來越有尸體樣，而且是剛從北極冰山挖出來的遺骸。

柯方瑜倒吸了口氣，難掩驚訝道︰「老大？！」

「開個玩笑而已，你看起來當然不像尸體。」董志航伸手拍拍尸體的肩膀，卻見她一臉嫌惡，立刻退後，活像他是H1N1帶原者，瞧她眼楮瞪得那麼大，他甚至有點替她擔心，要是掉下來就不妙了。

霎時間氣氛不只有點尷尬，柯方瑜干笑兩聲，轉向女學生們說︰「各位同學，你們有沒有吃飽？」

那些女孩顯然也嚇著了，安靜了好一會兒，才有一個高的女孩回答︰「我們吃得很飽，謝謝。」

「來，我祝大家前程似錦。」董志航決定不管那個怪咖老師，舉杯向年輕人說︰「干杯！」

「多謝董仔！」女孩們手中握著果汁或烏龍茶，她們都收了獎學金，當然要懂得禮貌。

董志航看簡詩婷動也不動，仍然一副戒慎恐懼樣，心想這個女人也太不給面子了，不過是句玩笑話，有沒有這麼嚴重？瞧她打扮得像阿嬤，反應也像阿嬤，干脆去做修女好了！

敬酒之余，他沒忘記順便傳個教。「各位同學，有空就來逢天宮拜拜，媽祖文化節的活動很熱鬧喔！」

「謝謝，我們會去參觀的。」仍是那個高的女孩代表回答，沉穩得體。

董志航點點頭，沒說什麼就轉身離開，柯方瑜跟在他身後，低聲道︰「老大，你快把我嚇出心髒病了，簡老師她比較保守，你別鬧她啦！」

「你的老同學太機車了，我看她不順眼。」董志航知道自己可以很容易嚇哭小孩，但那個女人的反應也太超過了。

「你不知道，她以前都當班長和模範生，個性本來就很嚴肅，你不要跟她計較。」

「哼，她那是什麼態度？」

「你自己也是……」

董志航挑起濃眉。「啥？」

「沒事、沒事。」柯方瑜立刻舉手投降。

這場餐會是今晚的最後一攤，董志航決定讓自己放松，回到主桌大吃大喝一番，每次趕場他都沒吃飽，今天是自己的場子，當然要盡情享受。

不知為何，他的眼光不斷飄向那桌「異教徒」，尤其是那位阿嬤修女尸體老師（她的外號還真多，都怪他創意太多），越看她越有趣，明明有著模特兒的外表，個性卻是一等一的古板。

有機會的話真想再鬧鬧她，看她會有什麼搞笑的反應，忽然間他發覺自己實在可悲，一個娶不到老婆的男人就是這麼可悲啊！

晚上九點半，耐斯王子飯店大門口，簡詩婷陪學生們在路邊等，有些學生由家長來接，有些學生搭公車回家，她要求她們回家後必須向她報備，畢竟這算校外活動，她有責任確保她們的安全。

表面上她很鎮定，其實心不在焉，今天那個「董董事長」把她嚇著了，首先是他粗獷的外表，然後是他粗魯的舉動，那男人完全不懂禮貌，感覺就像原始人，而且沒有進化的可能。

包詭異的是，他好像對她頗有興趣，整個晚上都盯著她瞧，還不斷對她傻笑，喔慈愛的聖母瑪利亞，她該不會惹上了一個媽祖的信徒吧？

朱麗文是最後一個學生，來接她的是一個男孩，騎著機車、戴著全罩安全帽，看不清楚他的臉孔。

「麗文，這個人是誰？」簡詩婷頗為驚訝，朱麗文何時認識這男孩的？他們是什麼關系？

朱麗文從男孩手中接過安全帽，垂下視線說︰「他是我表哥，我們住得很近。」

「喔……你們路上小心。」簡詩婷不免有點懷疑，但她相信朱麗文自有分寸。「回到家要跟我聯絡。」

「是，老師再見。」

等學生們都離開了，簡詩婷決定搭出租車回家，今天她實在累了，懶得等公車，也不想麻煩爸媽來接她，畢竟她已經三十歲了，還是三十歲的處女，唉……

忽然，她從眼角瞄到兩個男人的身影，正好是那位媽祖廟董事長，以及她的小學同學柯方瑜。

還記得小時候柯方瑜是個調皮鬼，身為班長的她幾乎天天都要吼他，現在他做了原始人的秘書，終于明白什麼叫耐心和折磨了吧！

丙然，她隨即听到董志航的無理取鬧︰「干，才喝幾杯算什麼？我沒醉！」

罵什麼髒話啊？她一听就皺起眉，雖然她是不應該驚訝，原始人能有什麼文化？

「董仔，你不能自己開車，拜托讓我送你回去。」柯方瑜苦口婆心道。

對于董董事長的安危，簡詩婷完全不在意，心想還是走遠點去叫出租車，可惜她動作太慢，那粗啞的聲音已從她背後傳來。

「嗨！美女老師，不對，應該是修女老師……」董志航伸出大手拍在她肩上。

奇怪，這男人干麼老要踫她？說話就說話，何必毛手毛腳的？當她回頭一看，發現他的襯衫扣子解開了好幾顆，秀出他寬厚的胸膛，還有……胸毛！看起來鬈鬈的，跟他的頭毛一樣，東方男人應該很少有這種「體質」吧？她不禁猜想他身上還有哪里會有毛，喔不，她在想什麼？！

除了他的胸毛讓她驚愕，她還聞到他身上的酒味和煙味，對他的厭惡程度瞬間倍增。

她皺起眉退後兩步，無法接受董志航的靠近，這時柯方瑜打圓場說︰「抱歉、抱歉！我們董仔喝醉了，他平常不是這樣的，他的個性比較……豪爽，簡老師你不要介意。」

簡詩婷依然沉默，這位董仔是怎樣的人並不關她的事，她只希望保持安全距離，他們之間不會有任何交集，除非明年又舉行頒獎餐會。

正當她想轉身離開，董志航又開了金口。「我說真的，撿尸體，你到底幾歲？為什麼要打扮成老姑婆的樣子？你跟小蝌蚪是同學，應該只有三十歲，可是連我阿嬤都穿得比你風騷！」

生平第一次，簡詩婷覺得自己快要氣爆了，這男人憑什麼批評她的外表？他以為他是選美比賽的評審委員？就算他真的是好了，她絕對不是參賽者之一。

瞧瞧他自己，穿著黑色西裝卻搭配白色球鞋，那件俗到爆的花襯衫很可能是他阿公的，更別提他脖子上那條粗到離譜的金項鏈，拿來當狗煉都嫌重，還有那頭有如黑幫大哥的鬈毛平頭，他活生生就是個時尚悲劇！

「你……你這個人……真的很討人厭！」呃，好遜……她居然只想得出這種小學程度的回擊，看來她必須加強吵架功力，如果他們還會再見面的話。

董志航听了哈哈大笑，一旁的柯方瑜目瞪口呆。「對不起，他真的喝醉了，我現在就帶他走，對不起！」

看原始人被秘書拖走，簡詩婷站在原地嘆息，今天晚上實在是夠了。

稍晚，當她回到家，屋內一片昏暗，看來爸媽都睡了，她的哥哥和弟弟早已搬出去，剩下她跟爸媽一起生活，感覺是有那麼點落寞……

有時她會想，自己到底有什麼問題？看爸媽的婚姻美滿，哥哥和弟弟也各自組成家庭，只有她仍在尋尋覓覓，甚至說不上自己愛過誰，或許她活得太認真、太理智，反而忘了什麼叫沖動？

今年只剩十幾天，家里早已布置好聖誕樹，到時她能得到她最想要的禮物嗎？

臨睡前，她打開筆記本寫下今天的心情︰「我討厭原始人，沒禮貌，罵髒話，抽煙，喝酒，批評我的穿著，亂拍我的肩膀，還取笑我的名字，真的很討人厭！」

除了討厭，還有什麼更有力的罵人的話？她從沒想過自己會思考這種蠢事，但是對于一個三十歲的處女，在這個空虛寂寞覺得冷的夜晚，除此之外又有什麼好掛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