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前途,和眼前壅塞的台北車陣一樣,迷亂又動彈不得。
宇丞深情而周嚴地層層防衛著她,天羅地網般地設下無形的牢籠,將她密實地捏在掌心,沒有絲毫縫隙可以掙月兌。
可是真正讓她害怕的,是宇丞隱匿的獨佔欲。他似乎非常享受擁有她的感覺,卻不在乎她的感受。
但她並不想被他擁有。只是這反復不斷的聲明,始終不被他接受。
「宇丞個性再好、修養再好,他仍是個少爺。」姓順的如是說。「少爺們是很難伺候的,加上主僕尊卑的價值觀作祟,他會把很多優勢視為理所當然,認為別人對他的付出本來就是應該的。」
她沒想過這些,但好像確實如此。
「所以他要是失去了妳,恐怕會有意想不到的後果。」
怎樣意想不到的後果?
他笑笑。「妳還好,反正有人會護著妳,我和……其他人就沒這麼幸運了。」
這個其他人是誰?潔兒嗎?
「不是,她還不夠那個分量。」
那他和宇丞又是什麼關系?接連幾次和造型設計師的洽談、挑選、甚至禮服的量身、打版和修身,都是他代替宇丞出席,監督進度。
宇丞太忙了,家族事業面臨的風波,顯然超出了大家原本的預期。所以他只能將自己手中掌握的寶貝,暫且交由這姓順的看顧,全權委托。
「宇丞以為自己翅膀硬了、以為不需要我在事業上的輔佐了,才會作出這種錯誤的決定。」
什麼錯誤決定?
「董家的這場危機,他是解決不了的,我才解決得了。但他卻刻意把我擠出核心的決策團隊,叫我去當大小姐的保母,陪著訂制婚紗、挑選禮物。」枉費他這些年在金融市場上開疆闢上的汗馬功勞。
「你跟宇丞究竟是什麼關系?」
「不如問我跟董家究竟是什麼關系。」呵。
她不安地坐在豪華房車後座,透過後照鏡的反影,與正在開車的他互視。
這個人……最多不超過三十五、六歲,是個讓人看了覺得很舒服的男子,氣質極佳,沉穩老練。但為什麼會對她發這麼膚淺的牢騷?太突兀了,感覺有些刻意,像是在下餌,企圖誘導她什麼。
「呂小姐對金融領域頗有接觸,應該听過『十八•順』吧。那就是我,我姓順,名十八。」
迪琪大愕。她早有耳聞十八•順在房地產基金及避險基金的高明操作,但沒想到所謂的十八•順不是一個集團,而是一個人。
「不用懷疑,這就是我的本名,不過跟什麼麻將啦賭牌的意義毫無瓜葛。」他悠然自嘲,似乎早已習慣被人庸俗化的曲解。「我是第十八代,所以叫十八,意思就這麼單純。」
「是……十八代的什麼?」
「奴才。」
她一時沒會意過來,還以為他又在自我解嘲,乖乖等著下文。
他好笑。「用比較現代的理解方式,就是我有一位長期雇主,主導我的一切行動。但是我的一切專業養成,也完全是靠他供應及培育,所以是相當綿密的關系。」
「董家聘雇你多久了?」
「董家不是我的雇主。我的雇主位分比董家更高,是他把我派遣到董家,負責把這個三流望族搞成一流財閥。」
比董家更高的位分?派遣他到董家?
是指先前政府高層指派新任官股董事介入宇丞他們家族事業嗎?或者是來自財政部的單線作業?
「呂小姐別把事情想得太復雜。」或者應該說,她的想法實在太單純。「總而言之,我被我主子派到董家,負責扶持這一窩阿斗。不論我個人意願如何,都得順服我主子的命令,為董家做牛做馬。」
等于是把一台賺錢機器送進董家。
「那你應該算是宇丞的教父了。」指導並協助宇丞操作家族事業。
他自後照鏡凝睇她好半晌,情緒神秘難辨,但已不再有方才的閑散。
怎麼了?他在不高興什麼,還是……
「謝謝呂小姐這麼看得起我。」
她有點莫名其妙。這不過是很客觀的就事論事,並沒有在特別看得起誰。
「我被派到董家的這十年來,在他們眼中的地位不曾高過一個奴才。」
她怔然無語,尷尬萬分。她也沒想到,帶領董家團隊將法人金融業務獲利連年沖上高峰的戰將,竟淪為她這幾日籌備婚事的司機兼長工。
「我想……宇丞他是把重要的事交給重要的人來辦,所以才會……」
掰到一半,牽強到連她自己都不好意思。
「宇丞和他的家人在判斷上犯了要命的錯誤,但我已不想再多管閑事,去替他們擦、收爛攤子。」
她尷尬地瞥望後照鏡,只見他回眸專注在路況上。
「當下屬嘔心瀝血、拚死拚活帶起業績時,做上司的不覺得這是下屬的功勞,而會認為是上司自己厲害。這種過分高估自己的狀況,在他們面臨危機處理時,會死得特別慘。」
「你的雇主不就是特別派你來協助董家嗎?他會許可你這樣袖手旁觀?」
「當然不會。」呵。
「所以你是在惡意地企圖使自己遭到解雇?」
「呂小姐真是聰明。」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想跟呂小姐談個交易。」
「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你可以直說。」
「謝謝妳的好意,但我不想欠妳人情。」
「那你所謂的交易是……」
「把潔兒托妳帶的那套西裝,連同里面藏的畫,一並交還給我;我帶妳去見魏君士。」
她像是突然被落雷擊中,完全地震驚,僵凝不動。
這是她致命的弱點、最禁不起考驗的要害。她好想見他,好想好想,常常迫切地拿著手機要打電話給他,卻不知道他的號碼。偶爾看見媒體報導財經消息或名人八卦照片中,焦點外的角落中隱約有他的身影,她就會像犯了癮一般,好欣喜又好痛苦,好失落又好滿足。
她被迫與他隔絕,受到嚴密監護,不曉得他有沒有來找她。如果他有來,會不會對他們之間感到絕望?如果他沒有來,對她來說才是更深的絕望。
她被困住了,怎麼走都找不到出路,深陷在這巨大的迷宮中。她好害怕,會不會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會不會再見到時,她已是別人的妻子,他們之間永遠沒有希望了?
我帶妳去見魏君士。
這一句話讓她毫無招架之力,聰慧的心思全然停擺,無法思考,淚水潰堤。
她不在乎順十八怎麼看待她的失控,她想見他,真的很想見他。
迪琪甚至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回應,車就已寂然停往林蔭大道旁。
「魏君士的住處就在這里,或者可以說是他在台北的個人工作室。」辦公室就是他的家。「拜訪之前,要不要先打聲招呼?」
他由前座遞來撥號中的手機時,她還愣愣眨巴著濕濡長睫,沒有會意過來。
「喂?我魏君士。」
低沉而渾厚有力的輕喃,由她的耳膜震撼到她的靈魂。她想回應,卻顫動到難以言語,思念泉涌而下。
「喂?」
是他的聲音,真的是他!
在歐陸深處的逃亡旅程中,他就是用這樣的聲音沿途跟人以手機洽談。她好羨慕他們,可以听到這麼美的醇嗓,享受與他交談的分分秒秒。
「喂?」
她很想出聲,也急著想出聲,卻發不了聲,焦慌有如熱鍋上的螞蟻。
細微的哽咽聲,驚破了他的不耐煩。
午後熱鬧車道上匆匆奔馳的消防車鳴笛聲,穿透她的手機那方,直達他的錯愕,在他居處的樓下同時呼嘯而過。
她就在附近?!
重逢的激切,讓他倆都疏于防備,沒有余力去思索為什麼會有這意外的機會。
他不可置信地緊擁主動奔入他懷中的淚娃兒,不知道他在忙于繁雜事務的這段期間,迪琪承受了多大的心理壓力。她根本不曉得宇丞是怎樣的人,知道了又不曉得該怎樣應對,只能一路呈挨打狀態地步步逼退,退入別人為她設好的布局里。
現實的狀況,和她原先的預期落差太大,她調適不及,又孤立無援,一直壓抑著彷徨焦慮的心。見到他的剎那,一切全然釋放。
只有他可以救她。
他一面懊惱于自己的混帳,一面急急擁吻著她,盡可能地讓她明白他也很想念她。他只顧著積極籌畫他倆要如何才能在一起的事,耽擱在實際的操作面,完全忽略了她的處境和心境。
沉寂的個人工作室中,只有喘息、以及申吟、以及激昂的吶喊。
汗濕的身軀,在熱氣與灼烈的體溫中緊密糾纏,濕透了她嫣紅的痛苦臉蛋,長發黏貼在臉旁、頸旁、肩窩里。汗珠滑過她的鬢角,陷落渾圓深邃的中,隨著緊緊揉貼在他胸膛摩挲的豪乳,滲往他水光晶瑩的小骯,在塊壘分明的月復肌中,融入了他的汗水,流向他們密切契合的隱私,化為烈火,火中之火。
她喜歡他的氣息、他的體溫、他強猛有力的心跳,總會穿透他們之間的肌理骨骼,一次又一次地重擊到她的靈魂。她都已經盡可能地包容他的沉重與粗壯,他卻還要她更多的擴展,貪婪地溺愛著,永無止境。
時間的刻度忽然變得萬分緊湊,分秒迅速流逝,他們卻好像才剛重逢。
他親昵地不斷吮吻她的唇,舍不得放過,同時要她學習吻他。他迷眩在深陷她唇中的快感,痛苦吟啼,她的生澀帶給他莫大的折騰,令他咬牙切齒地抽緊了渾身肌肉,將自己全然交在她的吻吮中。
想念得太深,相處得卻太短暫。
被他棄置在一旁的手機,不斷催促。時而歇息,時而警惕。不是他不願放她走,而是不能。
她也是,而且隱約發現,只要她緊緊環住他不放,他就會沒轍,拉不下他頸項上的縴細手臂,反倒以他的粗糙臉龐不住摩挲著她,仿佛心疼。
可是不能不分開。
「我不回家了,好不好?」
「不行。」他以驚人的耐性,重復著已經重復又重復的結論,絕不心軟。
「我不要再去試禮服,也不想再被逼著在人前作戲。」她一再地哀聲乞求,和他一樣地堅決。
「我說過,我正在為我們的事做準備,等到——」
「不管等到什麼時候,那都是以後的事,但現在怎麼辦?」
「迪琪。」
她無視他的恐嚇,只怕再回到宇丞在她四周布下的牢籠里。她想跟君士在一起,不在乎他的粗魯、霸道、傲慢而蠻橫,所有她曾經無法接納的,竟都成為她懷念的一部分。
「我討厭你。」
她挫敗地俯首倒回他胸膛,無助呢噥,嬌弱地像在傾吐愛語。
「如果沒有認識你,我就可以胡里胡涂地好好過一生,活在別人安排好的世界里。沒有什麼特別討厭或特別喜歡的,平平淡淡,安然自若地去準備當別人的新娘,過所謂的幸福生活。」
他以巨掌撫著她頸後,像在安撫小貓咪般地揉摩著。
「原來這種幸福,全是虛偽。這些虛偽之外的世界還是一樣地不美好,我也和以前一樣地一無是處。我不但讓別人騙我,還自己騙自己。」
真是夠了,這種虛假的空洞生活。
她像小孩子一般,抱著他的身軀,埋頭在他懷里哭,仿佛在外頭受了什麼委屈似地,回家尋求安慰。
「迪琪,我正在私下籌畫我們結婚的事。但在成功率未達百分之六十的情況下,不能貿然行動。」只能低調,避免打草驚蛇。
他的慨然投降,果不其然,引起她那雙燦燦淚眼的矚目,渴望地盯著他。
本來還想暗中進行的,結果為了哄她,他竟把底牌給掀了。
媽的,他到底在發什麼神經?
但,也的確很有效地止住她的淚水,不再鬧別扭。或許他一個人埋頭苦干才有問題,跟她分擔反是上策。
「要對付董宇丞那種人,得明的暗的一起來。我知道該如何處理,可是妳不行。妳演技太差,心機也不夠深,一有什麼變動鐵定會被董宇丞識破。」
「可是我有幫手。」
他冷蹙眉心,這才警覺到事有蹊蹺。
順十八的事,觸到了他的尖銳防線。迪琪說得愈多,他愈確定其中不對勁。
「所以那個姓順的就在樓下?這些不斷撥來的電話也是他打的?」他沉著不悅的臉色檢視自己手機的來電顯示。
他腦中迅速整合所有資料,勾勒出整體局勢。很顯然,潔兒被現任男友順十八吃得死死的,甘願替他從米蘭盜取贓品。她自己辦不到的部分,就拖迪琪下水幫她辦;迪琪辦不到的部分,就拖他下水去幫忙收拾。
迪琪那種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高道德標準,潔兒早已精刮地都盤算在內,以此來保護自己在干的骯髒事。但要順利月兌身,還是得挖更高明的人手過來,所以把他從法蘭克福誘往米蘭,護送迪琪平安返台。
很爛的計畫,一堆廉價的小聰明。
潔兒八成認定了他不會看上迪琪這種枯燥乏味的乖乖牌,也算準了迪琪不會接受與她人際經驗落差太大的他,哪知……
別說潔兒了,連他自己想來都匪夷所思。
不過他是真的想要迪琪,想好好愛她,繼續保護她。雖然先前的驚險旅程已經告一段落,她的災難卻還在延燒,燒掠她原先玻璃宮一般的美好生活。
現在順十八親自出馬了。順十八要的是那幅畫,他要的是迪琪,他們相互持有對方想要的,該如何交易?
他不認為順十八有那麼好對付。原來董家近年來的重新崛起,是因為有這號人物在幕後操盤。當初順十八進入董家,不會是單槍匹馬。就他對過去業界傳聞曾有的印象,順十八是帶著一票精英,成為董家事業的空降部隊,在董氏王國中,建立國中之國。
董宇丞之所以發配順十八去做丫鬟的工作,伺候迪琪,可能是為清理門戶,免得尾大不掉,同時盯緊他的寶貝新娘。順十八雖是個下人,卻是董宇丞最信賴的下人,但再怎麼信賴也終究視他為下人。
董宇丞這下犯了要命的大錯,不但自家事業將陷入更糟的處境,他所交托的未婚妻,也被送進別的男人懷抱里。
順十八為什麼這麼做?
「他完全是為了換回那幅畫。」迪琪還在熱切地說明。
「或許吧。」
「他也有可能,是為了讓有情人終成眷屬,才幫我和你見面。」
「啊。」他可不這麼認為。與其說順十八是為了讓有情人終成眷屬,不如說他是想藉此羞辱董宇丞,給那不知好歹的小子一點教訓。
「所以,君士,你就把東西還他吧。」
那麼他就什麼王牌都沒了。到時誰能保證順十八不會又把迪琪送還給董宇丞?
「君士?」為什麼反應這麼冷淡?
手機再度響起,催促著難分難舍的男女,回歸各自的軌道。
哼哼,說好听是叮嚀他倆別再依依不舍,在他看來,這根本就是順十八在宣示著,他和迪琪能否見面,全由順十八主導著。
「你在猶豫什麼?」君士是在舍不得把東西還給人家,還是……目前並沒有那麼想和她在一起?
「不要胡思亂想。」他的大手箝著她下顎,淡淡威嚇。
她努力釋懷,但顫巍巍的笑意還是載滿了不安。
她太天真,到時受的傷也會最深。
「君士……」為什麼這樣盯著她不放?好像生離死別的前一刻。
「好,我把東西還他。」決定了,干脆和對方正面交鋒。「可是那套西裝我放在老家,妳找一天跟我去拿。」
她馬上承諾,熱切地承諾,歡欣地承諾。這份單純,令他無奈,緊緊揪住了他心中的什麼。
她是真的一心一意,只想著要和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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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家的消息,出現在媒體上的頻率愈來愈高,連董事會中監察人公開嗆聲也時有所聞。官股在董事會中握有過半優勢,隨時可以改選常務董事,或以其他方式伸張股權。公司派的兩派人馬又同時互相對決,增加了明年董監事改選的變數。
董宇丞江山難保,焦頭爛額。
同時間,魏君士在歐洲的鐵路逃亡期間撒下的餌,有了回應。多半是無聊的訊息,卻也有假裝無聊、、實則大有來頭的可疑線索。
至少,他現在知道那幅夾帶在西裝內的贓品是什麼來歷。
那幅畫是民初奇葩,丹玉晚年的作品。
丹玉全名張丹玉,出身上海鹽商世家,五四運動時期赴巴黎留學,生活闊綽。早期作品雖然畫風尚未成熟,但因著深厚的書法功力,為當時畫派帶來一抹東方色彩,別具特色。
與他同時期的一派公子小姐中,以他妹妹張曼儂最長壽,最近才以九十八歲高齡病逝台北,喪禮正在籌備中。她持有最多數的丹玉畫作,目前已由APHRODITE畫廊的安氏兄弟全權代理。
魏君士想追查的是,他手上這幅贓品是什麼來歷。丹玉作品在現今藝術拍賣市場上屢創天價,但絕大部分是因為人為炒作。丹玉晚年在巴黎窮困潦倒,家人在文革期間中斷了對他的經濟供應,所以出現了一些他為換取生活費的應景畫,藝術價值不高,但具歷史意義。
可是這些廉價的應景作品中,藏有畫家偶發的壯志豪情,或有難以抒發只能寄情畫布的愁苦。順十八會如此堅決要取回的畫作,必定不單純。
本以為,事情就如此而已,他卻發現一則訊息,耐人尋味。
當年留法的文人名士,徐悲鴻、劉海粟、張道藩等人之外,另有許多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這些小人物能在那時代留法,當然各有背景。有一個人,引起他的注意——
董世欽。
原本這名上海實業家應該會娶張曼儂,成為丹玉的妹夫,後來卻娶了位北京格格。董家財力雄厚,枝繁葉茂,經過北伐、抗日、國共內戰、解放、文革抄家等歷史洪流沖刷,除了現在仍居日本的三房那一支,就屬目前在台灣的這一支最為囂張。
看似財大勢大,榮耀輝煌,卻不知還能風光多久。
董宇丞就是董世欽的第四代孫。
魏君士思討半天,想不透提供這訊息的人用意為何。頂多只是知道董宇丞有稀薄的滿洲血統,那又怎樣?
順十八、董家、丹玉的畫,其中似乎有某種隱密的牽連,但他就是兜不起來。而且他目前正在熱戀中,無法瓜分太多心思在這些七零八落的訊息中。
她太美好、太寶貴,不能拱手讓人。
「原來你的老家在這里。」迪琪坐在駕駛座旁認真張望,沒注意身旁的他正張望著她。「我四叔的家也在這附近,以前號稱是低調奢華的水岸豪宅,可是近年來大型百貨和量販店、夜店進駐,生活機能是豐富了些,居住品質卻變得很糟,太熱鬧。」
「妳喜歡安靜?」
「至少可以擁有一點沉思的空間。」生活機能方不方便倒不重要。「如果住處只講究食衣住行的便利性,那樣的精神層次太可憐。」
他冷噱,平穩地將車轉入濱河大道。「我在香港和台北的住處,都是精神層次很可憐的地方,妳可得多包涵了。」
「我那只是在說一種、一種想法而已,並不是對現實生活有這樣的要求!」她突然急到滿頭冒汗。「你在市中心的個人工作室也很好啊,工作與生活完全結合,沒有絲毫空間上或時間上的浪費,這是高度效率的生活型態——」
「拜托別再掰了,妳不喜歡就直接說不喜歡。妳不喜歡,我又不會怎樣。那只是一種表態,有必要看我臉色來改變妳的立場嗎?」
他這樣講,好像她說什麼對他而言都沒差,他既沒打算費力溝通,也不覺得需要調整自己。大家各走各的步調,井水不犯河水。
「我不是在阿諛奉承你……」她的好心情陡然消沉。在逃亡旅程中那種被曲解的不舒服感,隱隱重現。「我是在試著改變自己,去接納過去經驗以外的世界。」
懊怎麼說呢?她已經很努力地想要說明,卻愈表達愈吃力、愈說愈朦朧。
算了,還是別再自討沒趣。再講下去,又會落入平時大家向她嚷嚷受不了的困窘里,笑她又在抒發哲學式的空洞論調︰有講跟沒講一樣。
「所以呢?」
他淡漠的沉吟,勾住了她沮喪的思緒。美眸怔怔轉望,他卻只看路況。
她不明白。他沒頭沒腦的在問什麼?
「妳剛才講那些話是在試著改變自己,去接納過去經驗以外的世界。所以呢?我還在等妳的下文。」
芳心一悸,欲言又止。前一刻的陰霾,只因為他這隨興一句,就豁然開朗。
「我以前……都活在自己習慣的框框里,我不能適應或不能接納的事情,都會盡量躲開,建立自己安全的小世界。大家都很疼我、護著我,也護著我的小世界。」
她不能接受爸爸將第三者帶進家中,阿姨就開放自己的家,供她避難。她不喜歡嘈雜膚淺的社交圈,舅舅就會挺身替她把這些紛擾擋下,也替她找到最適合她這小世界的宇丞,繼續呵護她封閉的未來。
外面的世界太可怕,光是米蘭那趟冒險旅程,就令她驚魂萬分。意外的是,她的適應力似乎比自己以為的還要強。
好幾次,她都快受不了這一切亂局和魏君士這個人,但她居然都撐過來了。而且還……
嬌顏驀地泛紅,尷尬地不住糾纏著十指。但他也不催她,靜靜開他的車,給她思路千回百轉的空間,好像不覺得她的溫吞是煩人的遲鈍。
「如果是過去的我,絕不願意住在太熱鬧的地方,但是現在我想改變自己。」
車已到達目的地,停在車庫前,他卻仍維持著專注開車的狀態,直視遠方,以免驚動到身畔正怯怯綻放的嬌麗花朵。
「你若是住在熱鬧的地方,那我要快點適應那種熱鬧的居住品質,想辦法找出它的匱點,學習去訥。所以我想……」
她躊躇思索著,在腦海中潛游,搜尋著最適切的宇句。
他等待著,有如安然歇息在她身畔的獅子。
「我想無論你要住哪里,我都沒問題的。」完全可以配合。
她堅定地轉望他時,被他的神情嚇了一跳。他太魁梧,靠坐在駕駛座椅背垂睇她,都仿佛在高高睥睨。但是他臉上的線條太溫暖,太迷人,像個父親正心滿意足地笑望身旁的小嬰孩。
他……為什麼這樣看她?她愈來愈發覺,他有好多不同的面向。從剛開始認識的不屑看她、敵視她,或是滿懷地凝睇她、覬覦她,或用某種她無法解讀的眼神觀察著、搜索著、執著地追究著。現在又多了一項她未曾經歷過的神秘,令她不解,又深深地被吸引。
「迪琪?」
啊?什麼?她恍然回神。
「我在問,妳有照我交代的去做嗎?」
「你交代的……」
「跟妳父親提我們的事。」
「有、有啊,我已經跟我爸說了。」她尷尬地連忙展現機伶。「可是他的反應很糟糕。」
「怎麼個糟糕法?」冷眸微瞇。
「他只會在那里計較著你的工作、你的經濟狀況、你家的總資產額,政商關系之類的,對于你的高矮胖瘦、到底長什麼樣、人品如何,他問都沒問。」爸好像在評估著可能的事業合伙人,而不是將要娶他女兒的男人。
他盡可能不發噱,免得傷了她的自尊。
她父親的反應很正常,一如他所預料;不正常的是她。
「為什麼要跟我爸提我們的事?」其他人不行嗎?
「因為只有他能成為我們最有力的靠山。」
會嗎?她不是不信任君士,而是不懂他從哪一點判斷爸會這麼做,連她這個做女兒的都不認為爸會體諒她和君士背叛宇丞的苦衷。
啊,不管了。君士老愛自以為是地神秘盤算,只會告訴她他已決定好的結論,從不讓她參與過程中的討論。
顯然的,婚後她另有苦戰要打了。
她佇立奢豪的挑高客廳中,等他上樓回房拿那套西裝下來。她很清楚,自己要是被他誘拐到他房里拿東西會發生什麼事,所以她堅持要在樓下等。
他的老家雖老,但一看就知道是名家設計的氣派府邸,美到宛如樣品屋,沒有絲毫有人居住的生活氣息。佣人可能都比主人更熟悉這棟房子……
「妳來這里做什麼?!」
迪琪被這突兀的斥責嚇到。定眼一瞧,是名健美俏麗的女孩,穿著休閑的背心熱褲及拖鞋,手拿著一瓶冰涼飲料,杵在後屋與前廳的寬敞通道中,不爽地驚瞪著。
這……是君士的家人吧。糟糕,君士不在,也沒人介紹她,活像個闖空門的。
她正想誠懇說明,就被女孩鄙視的譏諷重重擊垮——
「妳又被我老哥搞大了肚子,想討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