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他是惡意那麼說,報復她先前幼稚的挑釁。她理智上知道,心靈卻仍深深受傷。
明明彼此都很清楚,他倆之間有很強烈的某種力量,吸引著、拉扯著,卻像引力過大的兩個星球,逃不開彼此劇烈撞擊毀滅的下場。為什麼會這樣?這種犄角相抵的關系,也能算是在談感情嗎?
她不了解他,甚至因為他,她連自己都不了解了。在感情的事上,她怎麼會是這種人?
「貝翎你在哪?」手機內哇哇叫。
「百貨的地下超市。」有些食材還是得到這里來搜尋。
「最近為什麼都不進辦公室?」好友不爽地逼供。
「我手邊的案子忙得差不多,可以進入收尾動作了。」不需要天天忙進忙出,故意把自己搞得很累。「而且我想調整時間,多陪我媽。」
「喔。」
「怎麼了?一回台灣就打來監督我的工作。」
「是啊,听說之前你的辦公室里發生了一些很精采的事。」
「例如?」
「有帥哥進到你辦公室,兩人直到下了班都還不出來。」天曉得兩人在里頭談什麼偉大的世界和平計畫。「陸貝翎,你要是有了男朋友而我卻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小心我宰了你。」
「想太多了。」男朋友,多浪漫的字眼,她無法把這和俞慧東連在一起,總有說不出的不協調。「要不要來我家吃飯?」
「我有點感冒喔。」
「啊,那不行。」媽媽不能被傳染,但也總不能叫人戴著口罩來吃飯。「本來想找你聊聊的。」
「聊什麼?那位帥哥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確認一些事。」身體那麼親近,心靈卻那麼遙遠。「反反覆覆想了半天也沒有答案,覺得很煩。」
呵。「難得听你講這麼高深的話。」好像在參禪。
「你明知道我在說什麼。」
「你也明知道這是感情的事,卻硬在那里跟我兜圈子,打死都不肯直接講。」
「干嘛要直接講啊。」
「好含蓄喔。」真是別扭。既想談,又拚命拐彎抹角。「看吧,這就是太晚談戀愛的後遺癥。人哪,長得愈大愈不坦誠,戴一大堆面具,背一大堆包袱。原本很簡單的問題,都會搞得很復雜。」
「你不能期待我像個十幾歲的女孩那樣,而且對方也不適合用這麼直接的方式——」
「你怎麼知道?」
驀地,她被問傻了。
「就算對方是個老成又古板的家伙,你怎麼知道對方不適合直接談?」
「這太……」太什麼,她也不曉得,困窘得手足無措。
「當然,對方有可能不喜歡這種溝通方式,可是你不試試怎麼知道?」
「萬一、萬一他就是不喜歡這種方式呢?」
「那再換一種方式不就得了。」
她挫敗得直想放聲申吟。「事情哪有你講的那麼簡單?」
「只要你別想太多,是很簡單。麻煩在于你太愛面子,死都不肯放低身段。」
「我也很想啊,可是……」哎,連她都開始討厭自己,超級不可愛。
「你這樣會很辛苦喔。好吧,就算你冒犯了他,用了他最討厭的方式跟他溝通,弄得兩人都不愉快,那就道歉嘛。好歹你學到了一課,就是用這種方式跟他談是行不通的,下次就用別的方式談。你會慢慢模索到跟他互動的訣竅。」
「要是我們因此決裂了呢?」
「如果這麼容易就決裂,那份感情不值得你留戀。哪有談戀愛不吵吵鬧鬧的,大家都是這樣磨過來的啊。吵到翻臉了再和好,和好沒多久又繼續吵。」
「可是我對他說了笨話,他也對我說了很過分的話……」
淚水突然涌出,她僵立在冷凍蔬果的展示架前,沒有辦法去顧及顏面問題,只能顫聲壓抑地囁嚅著,任人側目。
「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他也不是故意的,但听到他講那麼狠的話,我真希望自己聾掉算了。」永遠不要再受到這種傷害。
「雖然這樣,你還是想跟他在一起,對不對?」好友柔聲哄慰。「貝翎,你這些話應該去對他說,這些眼淚也應該去對他流。這麼誠懇的真心話,你不說,他怎麼會知道?他又怎麼能夠明白他的每一句話對你的影響力有多大?」
「我不想讓他覺得我在賣可憐。」
「讓他覺得你在賣可憐會怎樣?他會因為這樣就不可憐你嗎?」
好像……不會。似乎她愈是逞強的時候,他愈是尖銳以待。一旦她軟下姿態,他也會溫柔下來。為什麼會這樣?太奇怪了。
「貝翎,有時候,撒嬌是很OK的,不需要一直硬撐著大人樣。」
一個人在海外讀書,一個人在海外工作,雖然有家人做她的後援,她卻真的好久都沒有跟任何人撒過嬌。她出國時還是個小女孩,回來時已經長大到無法撒嬌的年紀,她肩負的責任也不允許她任性。
她可以嗎?
「你有跟陸爸爸或陸媽媽提過你在研究所被人整的事嗎?」
沒有,她向來報喜不報憂。再大的困難,一定要咬牙撐過去,不要讓人家說爸和媽只養出了個被寵壞的大小姐。她一定要拿到學位,一定要表現優異,一定要堅強獨立。
她那時候如果打電話回家哭訴,她恐怕會撐不下去,放棄一切飛回爸媽懷里。所以她愈艱難的時刻,愈是竭力找出路,證明她不是嬌嬌女。打電話回家,一定嘻嘻哈哈,快快樂樂地跟爸媽聊天。他們來美國看她,她一定不辭辛勞地開車載他們上山下海,盡情享受,為他們安排舒舒服服的旅程。
貝翎長大了。
「我必須跟你坦誠,他們早就知道你那時被系主任惡整,日子過得很慘,才特地飛去美國看你。」
爸媽知道這事?!
「我沒泄你的密,而是被他們請吃飯時提了一句你的系主任很嚴格,他們就察覺不對勁。」只能說,貝翎演得太過火,輕松愜意得很不自然。
「他們來看我的時候都沒說啊。」
「他們看你演得那麼用力,能說嗎?你拚著老命表演堅強,他們當然只能順著你鼓掌。」誰忍心再剝奪她最後的小小尊嚴?
爸媽飛越千山萬水,展開雙臂,特地來給她一個疼惜的擁抱,她卻故作姿態,仿佛不需要。結果爸媽失望,她也沮喪。
「如果你直接說,不就好了?」
是啊,如果她毫不考慮地沖口直說,一切的煩憂就都沒了。
你是為我而來的嗎?
為什麼不說?為什麼東想西想的,要顧慮那麼多?
她再也不想陷入這種無意義的懊惱中。好,從現在起,她就要改變自己,坦誠地面對一切,不要再被無謂的面子牽絆,過度逞強。
可是一踏進家門,這些偉大理想瞬間走樣。
「你來做什麼?!」一進家門,竟見到俞慧東,正怡然觀賞客廳架上的收藏品。
他不發一語,只還以客套的淺笑,仿?陌生人。
這是怎麼回事?
「啊,貝翎回來啦。」媽媽好開心地從深處的廚房快步迎來。「我們今天晚上改吃小火鍋好不好?」
為什麼要改吃別的?「你又不早講,我沒買火鍋料啊。還有,這個人跑到我們家做什麼?」
之前她接連兩三天徹夜不歸的事,搞得風風雨雨,關于他倆的曖昧流言愈傳愈大。大家那副心知肚明,又佯裝沒事的模樣,憋得她一肚子窩囊,無處發泄。
「人家是爸爸請來的客人。」媽媽嗔瞪,輕輕拍了下貝翎的手臂,以示懲戒。「你們如果都跟著我吃生機素菜,我看我人還沒好,你們一個個都會餓倒。」
尤其是噸位龐大的爸爸,自從跟著媽媽一起調整飲食習慣,常常處于饑餓狀態,必須半夜自己另外開伙,免得肚皮吵到睡不著。
「爸爸好可憐,今晚就讓他好好大快朵頤吧。」媽媽興奮規畫著。「而且我們同桌各吃各的,你們不用遷就我,我又可以跟你們聊天,小火鍋準備起來也很方便,這樣不是很好嗎?」
可是……
她不懂,為什麼他會在這里,但她即時收住了敵意,免得一不小心又傷到媽媽的心。縱使滿腦子疑惑和不滿的情緒,她還是乖乖地任媽媽使喚,再度開車出去買食材。
往來奔波,和媽媽在廚房張羅晚餐時,才听媽聊到內幕。
「慧東他到現在都還沒跟你爸簽約,爸有點急了,所以想拉他來家里談。」
「如果爸有需要,多得是專業經理人可找,為什麼一定要他?」她實在不願爸媽也被扯進他的網羅里。她被他吸引是一回事,連家人和事業也被他吸引,那是另一回事。
「你爸有找專業經理人進來啊,可是他們跟慧東的落差太大了。」
媽媽一邊做著比較輕松的洗菜工作,一邊哈啦。
「你爸說,花大錢雇那幾個大爺來做事,還不如一個俞慧東來得好用。」那幫精英到現在都還在了解狀況,提不出什麼東西,慧東卻很快就掌握到關鍵,他的建議不但可行,而且成效驚人。「本來你爸就快說動慧東跳槽,臨門一腳卻突然卡住,事情一直懸在那里,沒有下文。」
「他是不是對價碼有意見?」
媽媽搖頭。「我跟他聊過,原來他是想提前退休,去學建築,考證照。」
「退休?」她差點失手摔破濕答答的沉重陶鍋。「他才幾歲——」
「三十三。」媽媽問過了。他大貝翎六歲,按民俗傳統來看,超級犯沖。哎,真糟糕。「所以你爸很急,怕好好的一個人才放下一切,跑去追求什麼人生自我的實現。爸爸說好說歹都沒用,只好改變策略,什麼都不說了。」
「改打人情戰術?」
「對啊,還拖我下水.不過慧東滿可愛的,媽媽喜歡他,我們也很聊得來。」而且他好帥,又魁偉,讓媽媽重新作起公主王子的浪漫美夢,芳心雀躍。
爸的公司是不是有狀況?不然爸為什麼會這麼焦慮?
貝翎暗暗推敲,不敢給媽知道,順著她瞎串型男法則,心中別有盤算。
媽媽這次學乖了,不敢在貝翎面前多談感情的事,只在安全議題上打轉。她心中也有她的盤算。
爸爸忙到七點多才趕回來,一回來就趕上桌陪家人和客人吃飯。這一同桌暢談,她才發覺爸媽對慧東的了解,比她還多。
「寄養家庭的日子很不好過吧。」媽媽百般疼惜。
「那倒不至于,至少收養過我的那三戶人家都是很老實的中產階級。物質方面都過得去,我自己在這方面也沒什麼要求,所以還OK。」
「美國人好像比較會做這種事。」媽媽落寞地在自己滾熱的小火鍋里攪弄。「我就很難想像寄養家庭會有什麼溫馨美滿的畫面,畢竟我不知道進到我家的孩子是什麼來歷、什麼個性、有什麼問題啊。」
「媽媽愛心太少了,只愛自己的寶貝。」爸沒轍地朝女兒一瞥。
貝翎順勢勾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慧東是在美國的寄養家庭長大?真的假的?那種靠政府津貼養大的孩子,日子會好過到哪里去?
「你有家里的照片嗎?」貝翎尖銳地側目。
「我不喜歡拍照。」他淺笑。
「寄養家庭有一定的年齡限制吧。」
「所以我很早就學習獨立生活。」想盡辦法用各種方式讓自己生存下去。包括加入軍隊、上前線,換取鮑民身分。「那種日子雖然比不上你的,但是我過得很自在。」
所以他要由現在的絢爛歸于平淡,不會很難。
這可不行。陸爸爸愈吃愈急,眉頭愈皺愈緊。
俞慧東悠然享用豪宅里的溫暖,靜靜地布局,緩緩收線。
媽媽最天真,卻開開心心地一句直中他的要害。「慧東有打算成立什麼樣的家庭嗎?」
他來不及戒備,一眼直接瞪向貝翎,突兀地愣了她一記,又隨即收回視線,仿?什麼都沒發生過。但她卻嚇怔了,有如那一眼,猝然攫走她靈魂深處的什麼。
「成立家庭嗎?」他垂眼,優雅地品嘗碗中佳肴。
全場凝寂,屏息以待。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我從小就是進入別人的家庭過生活,所以往後要進入任何家庭度日,都不成問題。」
這話的暗示太明顯。
爸爸媽媽的神情頓時大亮。慧東不介意進入別人的家,不就是願意入贅的意思嗎?終于找到才氣縱橫又肯入贅的好男人!
情勢丕變。原本是陸爸爸設局,想套住慧東,一切卻頃刻顛覆,所有人全落入他設的局里面。
她知道他的詭計了!
慧東比她更快一步,先聲奪人。
「你們慢用,我還有事,先離開了。」
他在一片惋惜和婉勸聲浪中,淡淡致歉,溫和而堅定地退席,結束了這一階段的交涉。
「等一下!」她匆匆追來,橫越寬敞的客廳,一路追到玄關外,追到電梯前。
他毫不理睬,冷瞪電梯上的燈號。
「你為什麼要以我家為目標?」什麼被爸爸偶然踫上的人才,什麼跟陸家公主一見激情,什麼不介意進入別人的家庭,全部串在一起,只有一個目的。
他要獵取陸家。
「憑你的本領,還會獵取不到比我家更好的目標嗎?這問題我已經不是第一次問你了,你是沒有足以回答的智能,還是沒有足以面對的勇氣?」
她氣急敗壞,顧不得自己腳上還穿著室內拖鞋,顧不得電梯門轉角路底的家門也沒關,顧不得自己手上還捏著一雙筷子,她執意要一個答案。
「你在世界各地有那麼多的生意可做,有那麼多地方可跑,有那麼多伙伴可用,為什麼要來到台北?為什麼要找上我家?為什麼把情勢弄得好像你要定下來了?」
如果他只是過客,她希望他快走,別再逗留干擾她的安穩生活。如果他真像他所安排的那樣,有在這里定下來的意思,就跟她講清楚,他到底是為誰而來的。
她一定要一個答案!
慧東不為所動,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听不見這世界的呼喊,感受不到這世界的波瀾。在他那里,只有寂靜,一個人的佇立,看不見一切的無垠黑暗。
只有微弱的呼吸聲,證明他還活著。干渴,惡臭,悶熱。他感到自己是攤融化成泥的血與肉,人不像人。融化的他,與其他的融化,又融化成一團污濁。他還活著嗎?他的眼楮還張著嗎?
濃重的黑暗使他失去判斷力。黑暗太綿長,太久遠,他幾乎懷疑自己的存在。他也曾經恐慌,曾經求援,聲嘶力竭,但是黑暗的力量太大,大到連這殘余的生存意志都逐漸腐蝕,只能在巨大的壓迫下,融化為寂靜的血與肉,與人類所有排泄排遺的氣味融在一起。
十只手指又濕又黏,看不見這些是破裂指甲流出的血,抑或是血之後的膿水。他挖了好久,敲得好痛,沒有光,沒有流動的空氣,只有凝濁,腐爛濃郁。
像是人類化成了黏糊般的氣體,塞進他的鼻孔,堵入他的氣管、他的肺、其他內髒,以及每一根血管,每一條神經。
不能呼吸了。
只有微弱的呼吸聲,證明他還活著。
所以,他不怕尸體,因為他與尸首融化過。他不怕可怕的腐臭,因為他的氣管曾經全然被此充塞過。他不怕黑暗,因為他曾經漫長地浸溺在黑暗中。他不怕干、不怕熱、不怕渴、不怕血肉模糊、不怕精神折磨、不怕寂靜、不怕孤獨、不怕死亡。
那麼,他怕什麼?為什麼要逃?
為什麼?
「你回答我啊!」
「我不知道。」
他在開敞的電梯門前轉頭俯瞪她,眼神詭譎地空洞,黑瞳充滿肅殺的陰暗與死亡氣息,一時之間無法由那世界回到這身體,卻不小心把彼岸的什麼帶到此處來,嚇到了緊抓著他不放的小人兒。
「我不知道。」
他能回應的仍是這句輕吟。
多少艱鉅的任務、困難的挑戰,他都可以應付。再復雜的人際糾葛、數字與權力的游戲,他都能模索出其中的脈絡。但就是這個問題,他答不出來。傾盡他一切智慧、所有的思慮,就是找不到答案。
慧東,你干嘛要救她,自找麻煩?
你是特地為了什麼而來?
「我不知道。」
呆愕的美麗容顏,差點滾下淚珠,但她硬是將它們顫顫收在眼眶邊緣。她只有勇氣追逼答案,卻沒有連連承擔這種回應的能耐。
不顧顏面的結果,換來這種羞辱,她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收回剛才愚蠢的質問。
她還以為……他們之間會有某種可能……
他一直垂睇著她的挫敗與受傷,不知不覺融化了臉上剛冷的線條。她真的好可愛,很嬌,又很韌,全然的明亮、透明,容易掌握,充滿活生生的氣息。不過,答案真的不在他這里。
「是你希望我來找你的,不是嗎?」
什麼意思?她水光盈盈地敵視著。
「你離開摩洛哥之前,不是在門板下故意遺留了名片?你在期待我去找你?」
「我是不小心遺落的!」她才不屑做那種自取其辱的蠢事。
「那你又何必死纏爛打地硬要知道我究竟為了什麼而來?」
「因為我——」她又急又氣,最受不了的就是他這種莫名其妙的輕蔑。「我必須要保護我的家!我……不準你動我家的歪腦筋!」
「問題是,現在是你家在動我的歪腦筋。」
「我家的事才不需要你插手!」
「我建議你,講話時多用用大腦,別老一副賣弄可愛的撒嬌德行。這樣的對話沒有意義。」
「你先是設計我爸,弄得好像是偶然被他發掘到的人才。再施以小惠,好像對我爸的事業會有很大的幫助。然後又故作姿態,一副要合作不合作的模樣。整個局面的主導權全在你手里,看起來像是我們佔上風,其實是你故意做個讓我們佔上風的樣子。你心機深也就算了,可是你還刻意裝天真。你就算愚弄人也該有點分寸!」
「到底搞不清分寸的人是誰啊。」哎……
「你若懂得分寸兩個字該怎麼寫,就別再踫我家的事業!」
「請在跟我嗆聲前,先掂掂自己的斤兩。」她有資格這樣跟他發飆嗎?「你家的面板品質良率不是最好的,通路也並不理想,今年第三季的虧損因為市場暴過于求,即使剛完成聯貸,還是無法預期明年要再虧多少。如果你了解這些情況的棘手程度,就不會用這麼幼稚的態度跟我發嗲。」
「我當然知道這些!我只是——」家里的現況變得這麼糟?
「你知道的話,說來听听,你伯父把手上持股慢慢轉手給另一家競爭對手,讓人家以人頭戶從協力廠商買回持股。陸家的事業都快給人整碗捧去,直接掌控,你打算怎麼處理?」有什麼解決的好法子,說來听听啊。
她啞口無言,怔怔與他對視。
什麼時候她家淪入這種光景了?爺爺才走沒多久啊,叔叔伯伯也才掌權沒多久,怎麼會……
「除非你父親有本事坐回董座,否則情況還會繼續往下走。」
她、她知道爸爸一家三兄弟,向來不怎麼兄友弟恭。但伯父和叔叔聯手逼退爸爸後,不是合力振起家業,卻是兩人繼續互斗?
敝不得爸爸不要她知道太多、涉入太多。這種情況,她根本無法處理。她們家就要這樣垮了嗎?應驗了富不過三代嗎?
可是爸爸已經被逼下來了,還能怎麼力挽狂瀾?
「現在知道你父親為什麼這麼需要我了吧。」
她無助地傻望,只見他冷淡地撂完了話,就轉身進入電梯。
「等一下!」她趕緊擠入門縫里,跟他一同迅速沉往地下停車場。
她的腦袋一片混亂,氣息一片混亂,心跳一片混亂,前景一片混亂,一下子失去了原本強勢的立場。她開始理解爸爸這陣子的焦急與接連不斷的動作,也體會到爸爸迫切需要戰將與謀略的壓力。
「你有辦法幫我爸解決問題的話……那要如何證明你真能達成目標?」
「你父親已經在做了。」
她茫然蹙眉。「爸想跟你簽約,但這並不能保證我們家能起死回生。」
「一旦入贅,我的死活就跟你家牢牢地綁在一起了。」懂嗎,小朋友?「你父親就是以這種方式反制我,免得我賺飽了就跑,虧了就逃。」
頓時,她心中暗藏的許多浪漫情懷,被沉重的利益結盟斬首。斷頭台上的斷頭刀,即使美輪美奐,黃金打造,依舊是殘酷的凶器,切斷了美好的期待。
他是為了利益而來?為了往後自己安身立命的金山銀山而來?她在他的利益盤算中,只是附帶?
大眼呆瞠,渙散地望望左、望望右,仿?一時找不到焦點。
……不行,她沒有辦法放棄。就算……連一丁點希望也沒有了,她還是不放棄。
「要是你……不願意的話,你可以放棄啊。」她怯懦地故作好意勸誡,試著誘出他多少潛藏著的意願。
「所以我還沒簽約。」
還沒簽約的意思,是要放棄爸提供的利益,還是要放棄她?
奇怪,她先前追上來逼問他時,他的感覺很恐怖,卻很真。此刻他的神態很從容,感覺很和善,卻很假。她完全模不清這個人,也被他混淆了判斷力,快分不清自己想跟他追究的是公事還是私事。
她很在乎爸的困境,但更在乎她與慧東之間難以定義的另一種困境。
這該怎麼處理?哪一個先處理?
「貝翎。」
電梯門外的醇柔呼喚,勾住了她的心。美麗的雙瞳中滿是無助與惶恐,一如在遠方沙漠中的伊斯蘭穹頂下,電梯里剛沖撞出來的模樣。
他迷惑了。
在那里,她沖出電梯口的剎那,撞到了他的人,也撞到他的心;撞倒了他的行事規律,撞倒了他的思緒,撞倒了他平穩的步伐,撞倒了他原本的路徑,撞倒了他的事業,撞倒了他的人際關系,撞倒了他的控制力。
原來傾跌的不是她,而是他。
一只巨掌鉗住彷徨受驚的小人兒,穩住了兩個同時震顫的靈魂。
你還好吧?
一切又回到了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