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行既已揭開,索性徹底曝露。
安純君呆望眼前男人,既熟悉又陌生的面龐讓她恍恍然。
他沒打算再隱瞞,不僅如此,他當著她的面剝掉惡人一身「外皮」,郎三變的臉與她當時救男童時所見的那一張又全然不同,她看到明顯的虎爪抓痕,長長地留在郎三變其貌不揚的黝黑面頰上,爪痕倘若再長一點,能將他的眼珠剜出。
所以……除爹娘外,世間最重情義、護她到底、抵死不會騙她的,舍安小虎其誰?
是當年帶你去虎穴的人……
是和你一起野放虎子的人……
是和你約定每年入深山看那頭白毛黑紋虎的人……
是你在「風雪齋」小園內、時不時便遇上的人……
壞人!壞人!全是壞人!
他和一天到晚頂著別人臉皮在外作惡的郎三變一樣壞!
她舌頭像是僵了,無法說話,怔怔地看他在郎三變身上種毒。
種毒啊……他除懂得種山參外,原來也會種毒……
他的聲音好听依舊,低幽幽回蕩,鑽進她耳里——
「純君,這是毒茄參加蔓蘿,再加番紅藥的粉末,我以氣逼入,毒自會游走在他任脈二十四穴,以及督脈的二十八穴。我手法很好,中毒者很難即刻死去,一開始僅是力不從心,跟著任督二脈會疼痛搔癢,一日較一日加劇,那搔痛感听說比挖心剜骨還痛,如此痛上三個月,痛到他不成人形、痛到沒力氣哭天喊地,你說好不好?」
他表面上說給她听,其實是說給郎三變听。
她忘記自己有無答話,事實上,她那一晚是如何走出藏書閣、回到寢房,腦中半點記憶也沒有。待清醒過來時,外頭天已大亮,她人是裹著棉被蜷在榻上的,頰面猶有淚痕,可她不記得自己何時哭過。
學老人坐在茅屋前的土夯上,此時月明星稀,她一口口飲著酒,每口都喝得少少的,但一直喝,沒停過,像是不把一整甕酒灌光絕不罷休。
這一整日,她仿佛若無其事,做該做的事,學該學的東西,甚至和婆婆鄺紅萼一起接待幾位登門造訪的武林人士。
堂上談起的話題自是以郎三變為主,鄺紅萼笑著要眾人安心,說她山人自有妙法,必能讓郎三變乖乖吐實,尋到以往落入他手中的那幾名孩童和少年,不管是生是死,都將有個結果。
她听著他們說,忽又頓悟,連婆婆也跟鄺蓮森一塊兒瞞她。
鄺蓮森武藝高絕,當娘的豈有不知之理?
奇怪的是,她對婆婆竟生不出多大惱恨,尤其晚膳時候,婆婆還拉著她的手,當著鄺蓮森的面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你們小倆口別吵架,別這樣緊繃著不說話,千錯萬錯都是我這個當娘的錯,誰教我沒把兒子教好,純君啊……若你心里仍氣,娘任你罰,你想要什麼,娘都給你。蓮森行事如此不入流,我也心痛得很,你要是也對娘繃著臉,我可不要活了呀……」
她安純君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別人對她使軟。別人一軟,她也硬不起來,心里委屈,只會紅著眼眶猛搖頭。
勉強撐過晚膳,她便晃進地窖里挖酒出來,獨自走過水杉林來尋酒伴。
今夜,她啥話也沒說,跟以往對著老人碎碎念的模樣全然不同,她只是安靜喝酒,而謝老爹這回沒阻她,也沒陪她喝,仍是坐在門前土夯上,嘴里叼著煙桿子,手中忙著那一把竹條,那玩意兒隱約瞧得出模樣了,像是一把傘鼻子,他慢條斯理整弄著。
屋里透出的燈火照著他們的背,細細月光落在他們身前。
有人從林子里走出,地上影子被拉得長長的,投進安純君低垂的眸線內。
她倏地抬頭,瞪著筆直走來的鄺蓮森,後者面龐沉靜,淡淡迎視她。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周遭氣流大波動,林子里無端端吹來一陣風,謝老爹卻恍若未覺,逕自做著手工,眉毛動也沒動一下。
「夜深,該回去了。」鄺蓮森徐靜道。
安純君一向很乖、很听話,但平時越好相處、越沒脾氣的人一旦被惹惱,發起倔來,簡直比十頭倔驢還難擺平,根本是「拉著不走,打還倒退」,不讓她發完氣,誰來勸都沒用。
「哼!」不理人,她再灌一口酒。
覷見她喝酒的那股子蠻勁,鄺蓮森眉峰微蹙,又道︰「謝老爹也該歇息,你不走,要他老人家陪你到天亮嗎?」
這一招戳到她軟肋。
安純君瞥向身旁聾啞老人,恰見對方隱了個呵欠,她拉拉老人家衣袖,做了幾個簡單手勢,表示自己要走了,明兒個得空還會來。
她起身就走,還不忘抱著酒甕,經過鄺蓮森身邊時,瞧也不瞧他一眼。
鄺蓮森怔了一怔,心里挺不是滋味。他被妻子干晾在一旁,裝聾作啞的飛燕大俠似乎頗同情他,只是那雙湛光的老眼很有幸災樂禍的神氣。
他轉身追進林子,跟著前面那抹縴細人兒,她慢他也慢,她快他亦快,始終尾隨,不發一語。
安純君被跟得一肚子火,走了一段,她干脆停下腳步,想開口罵人,突然記起自己正在「不理他」、「不看他」、「不跟他要好」中,遂重重咬牙,把沖至舌尖的話吞回去,抱高酒甕又猛灌好幾口。
「不要喝了。」男人語調冷颼颼。
喝喝喝,我偏要喝!
「你什麼時候變酒鬼了?」明顯忍氣。
我一直都是,只是你不知道!瞧,我也唬到你了!再喝再喝,好酒沉甕底!
砰!嘩啦啦——
她捧在手里的酒甕被一顆小石子彈破,尚余一小半的酒汁全瀉將出來,弄得她臉濕、手濕,整片前襟全濕!
「鄺蓮森!」安純君不敢置信地瞠圓眼,車轉回身怒瞪始作俑者,火氣高漲。「你……你……簡直壞透了!大壞蛋!大惡人!可惡透頂!」沒什麼罵人的經驗,能派得上用場的詞匯少得可憐。
「終于肯理我了?」他臉色很難看,力持的沉靜盡毀。
幽幽林間月光稀微,兩人就這麼對峙。
瞅著面前那張氣鼓鼓的小臉,鄺蓮森暗想,當年因安小虎而起的沖突與這一次相比,根本小巫見大巫。
他曉得她會生氣,但氣到不理人、對他采視而不見的路法,而且只針對他,不良娘親竟兩下輕易就月兌身,這實在讓他……很不平衡。
「我、我……我不跟你說話!」安純君掉頭又要走。
「你說過的話想食言嗎?」他喊住她。「你說你不會不理我。」
「我惹你生氣,欺負你,讓你不痛快了,你會不理我嗎?」
「我不理你,你會很難受嗎?」
「會。」
「那我就理你,不讓你難受。」
他不提便罷,這一提,當真火上添油,也或者他是有意這麼說,激得純君瞬間像顆熱燙鐵鑊里的爆豆, 哩啪啦炸開。
她火速沖回他面前,掄起拳頭便打,抬起腿便踢,直往他身上招呼。
「你還說?你還敢提?可惡!可惡!你故意挖個洞要我跳,要我困在自個兒的承諾里!食言的是小狽嗎?對啊!我就當小狽,我愛當小狽,我樂意!我就食言!我就食言!」她練過拳腳功夫,此時處在盛怒中,力道著實不輕,拳拳捶打在鄺蓮森胸膛上。
他不動如山,由著她泄忿。
有幾下揮中下顎,打破他嘴角,他雙眉皺也沒皺,僅垂目盯緊她帶淚的臉容。
「你騙我!一直騙我!難怪一扯到飛燕大俠,你動不動就岔開話題!難怪飛燕大俠下巴干干淨淨、沒留胡須!難怪飛燕大俠身上嗅得到你的氣味!難怪飛燕大俠一雙眼跟你生得那麼相似!難怪你身手如此利落,能把翻倒的一籃子雞蛋全救起!」拳打加腳踢,她把他當成練武的木樁,邊揍邊哭邊嚷。
「混蛋!壞蛋!臭雞蛋!什麼欲練輕功先練氣?什麼七七四十九天……你滿肚子壞水!」一口氣沒提上來,她眼前一花,酒氣沖腦,身子驀地癱軟。
鄺蓮森及時摟住她,讓她貼靠著他喘息。
幽暗中,她臉色蒼白得教人心驚。
「純君,休息一會兒,若還想揍我,等會兒有力氣再揍。」
「嗚嗚嗚……你騙我,你扮成飛燕大俠騙我,可惡……」
他嘆氣。「我從未說過自己是飛燕大俠。難道纏頭蒙面的黑衣客就一定是飛燕大俠嗎?」
「你還狡辯!我喊你飛燕大俠,你也沒否認!」
意識稍稍回穩,她抬頭瞪他,近近一瞧,見他唇瓣滲血,心隨即一擰。
她想起適才暴沖的舉動,從不知自己會失控到如此地步,她打他、捶他、踢他,拿他當仇人對待,他能閃能擋,卻由著她拳打腳踢施暴……哼!以為使苦肉計就天下太平了嗎?她、她……可惡!她偏偏吃這一套啊!可惡!可惡!
心覺得疼,又覺不甘願,她不想隨他搓圓揉扁。
深吸口氣,她調開眼。「你放開我,我、我不想再跟你說話。」
聞言,鄺蓮森俊臉一變,語氣略急。「純君,你听我說——」
「我不要听!」她孩子氣地捂住兩邊耳朵。他口才太好,說話很動听,她受不住他猛攻的,一听下去她心就軟了。她還不要理他,她情願當小狽,還要氣很久才甘心!
「純君,看著我。」他沉聲要求。
「我不要看!」連眼楮也閉起,閉得緊緊的。
淚掛香腮,羽睫顫顫,她一閉眼,模樣更可憐。
鄺蓮森內心既急又惱,對她既愛又憐。
他一時間莫可奈何,左胸鼓動,遂抱住她俯首就吻。
這不是輕憐蜜意的誘哄之吻,而是帶有火氣的欲念,安純君一驚,眸子大張,雙手雙腳又打又踢,在他懷里掙扎。
她不肯松唇,鄺蓮森便強吻。
抗拒間,她嘗到他唇肉的血味,方寸一絞,明明傷在他嘴上,她卻覺得好痛,很沒用地嗚咽了聲,他的舌、他的氣息便乘勢而入。
這個吻持續許久,直到他徐徐退出,貼著她濕潤的嘴角,兩人呼息交錯,密密交融,安純君突然開始哽咽,哽著、哽著抽了氣,下一瞬,她放聲大哭,哭聲響徹整座水杉林——
「爹啊∼∼娘啊∼∼安小虎啊∼∼鄺蓮森欺負人!嗚嗚哇啊……他欺負人——我恨死他、恨死他了、恨死他了……嗚啊啊……爹啊……」
鄺蓮森一個頭兩個大,實在拿孩子氣的她沒辦法。
嘆氣,他把哭得眼花花、滿身酒氣的妻子攔腰抱起,往大宅方向走。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至少沒再堅持要他放開她。
幾日後。
「各位師傅,明兒個再走半日就到咱們南七鋪的總貨棧,今日催大伙兒趕了一整天路,實在辛苦各位,純君以茶代酒敬謝大家。」押貨出門,未到目的地絕不飲酒,這是「五梁道」里的規矩。安純君大口灌完手里的溫茶,姿態豪邁,宛若痛快飲酒。
此處是出「五梁道」往南方總貨棧的道途中,唯一一家旅店,店名「青山館」。店佔地頗大,但屋房甚為老舊,沒什麼擺飾,入眼的東西全都灰撲撲,連掛在店外的大紅酒旗也被長年風沙打成黃灰色。
不過旅店盡避住起來不如何舒適,「五梁道」眾人也已習慣,在外走踏,有個遮風避雨的所在就該知足。
「小純君,等到了總貨棧把正事辦完,你老鐵大叔帶你進山外大館子吃香的、喝辣的,再配一壺上等‘雲門春’,咱教你劃酒拳!」
安純君拊掌大樂。「好啊!」
這一次出「五梁道」的共二十人,女家主指派安純君為領隊頭頭,並請幾位老手師傅幫忙看顧,師傅們可以盡量給意見、出主意,但最後決定權仍握在頭頭手上,因此安純君這回責任頗重,幸得這幾年常受教,遇上事又有經驗老道的師傅們相幫,她只要仔細想、大膽做,事情也就十拿九穩。
與眾人在旅店堂上用過飯、喝了茶,安純君回房準備歇下。她排定與其它三人負責隔日寅時至卯時的守備,早點上榻睡下,才好養足精神。
在外過夜,身負重任,她絕對是和衣而眠。
用盆子里的冷水洗面、擦頸後,她模模收在靴內的短匕,下意識再模模懷里的虎頭黃玉,心有些沉,因為擱著家里頭的那個男人。
與丈夫之間的沖突還不知如何拾掇,她丟下他跑出山外,想說能放空幾日也好,未料及他一直相隨,在她腦海里、胸臆間。
待這趟任務結束,回到「五梁道」,她也該找他好好談過,總不能這樣懸著。
她氣他、惱恨他,卻也喜愛他、舍不得他……都成夫妻了,她難道狠得下心一輩子不理他,甚至休了他嗎?
她想過又想,其實,是對自己狠不下心,真離開他,她會沒命的。
安純君,你也真是不爭氣到了極點……不用別人瞧不起,她先自我唾棄。
甩開紊亂思緒,她走到舊舊的床榻邊,彎身,掀了掀有些霉味的大被子,這一掀,棉被底下一只肥老鼠飛竄而過,嚇得她立馬驚呼倒退。
她不怕老鼠,只是突然被嚇到。
然而,更驚人的還在後頭——
砰!她老舊客房的窗子驟然一開,一抹黑黝黝的影子搶進!
她還來不及回應,人已被護住,被密密圈在安全懷抱中。
「鄺……鄺蓮森?!」
她嗅到他身上好聞的氣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眼睫一揚,見到丈夫繃緊的白玉俊面。是幻覺嗎?他怎會出現?
「純君,出事了嗎?」房里寧和得很,聞不到一絲危險氣味啊!他緊聲問,五感大開,目光仍持續環視。
「沒事……我沒事……」她怔怔搖頭。
「我听到你驚叫。」確定無事,他定下心神,垂目看她。
「……有一只大老鼠窩在棉被窩里。」眼前男人仍是黑衣勁裝,但沒纏頭、沒蒙面,長發用黑帶子簡單綁著,真是鄺蓮森。
聞言,他好看的眉淡挑,似有些不能置信。
「大老鼠?在棉被窩里?嚇著你?」
「嗯。」她還有點發傻。
他繃緊的臉部輪廓終于一緩。「那……要我幫你捉老鼠嗎?」
「不用。」她臉紅,又一次搖頭。
苞著,她記起兩人還沒和好,她在他懷里扭身子。「你、你放開啦!」
鄺蓮森竟配合得很,她一叫放,他便撤手,神情有些莫測高深。
純君倒沒想到他會如此這般的「好商量」,他突然收手,她反而一愣,雙臂甚至還畏寒般環起,相互挲了挲。
「你來這里干什麼?」
他但笑不語,笑中似顯露許多事,笑她終于因好奇心旺盛而不得不理他,笑她問了一個傻問題,笑她心軟了、臉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