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背風坡地上,有著幾顆大小不一的奇石,形成天然屏障,而地上綠草如茵,不遠處還有一窪小池。
兩刻鐘前,三匹駿馬打這兒疾馳而過,沖在最前頭的女子身子突然一歪,座下大馬的四蹄隨即緩了緩,她連忙穩住,讓馬確實停下,但下一刻,她整個人如被抽走力氣,上身往前傾倒,臉幾要埋進馬鬃里。
緊跟在她身後的白衫男了陰沉著臉,立即躍下馬背,更上前將她強行揪下。
尾隨在魔星主子和可憐小姐之後的燕影完全無話可說,自五天前出南蠻,他一這個暗衛在主子的指示下暫時地「化暗為明」,但什麼時候又該避得遠遠,他心如明鏡,清楚得很。
「今晚在此過夜。」主子頭也沒回地道。
「是。」燕影維持一貫冷調,下馬,將主子和小姐的坐騎一並拉走。
上官淨听得到他們主僕的對話,但胸內郁滯難受,她未抬雙睫,目珠在薄薄泛青筋的眼皮底下顫滾,很費勁地壓抑那口欲沖喉而出的血氣。
她內傷未愈,不該馬不停蹄的趕路,連著五日縱馬疾馳,身子早吃不消,全賴意志力撐持。必須趕回玉靈峰,必須確認四師妹蘇雪英的安危,必須……必須離開南蠻、離開那個拿她當猴兒耍的男人……
心思每每轉到鳳錦身上,她總是硬生生截斷,不敢多想。只要不深進自己的心,就可假裝一切太平,放開手,也放開情,不牽腸掛肚。
被抱下馬背,她雙目一直未張。
鳳錦步行一陣後終于放她坐下,她盤腿而坐,抱元守一,專心行氣調息。
好半晌過去,體內躁動勉強壓抑下來,她徐徐吐氣,睜開雙眸,那張紅痕已現的男性面龐就在跟前,後者神情晦暗難明,他遞來一顆紅彤藥丹,不說話,卻以目光壓迫她。
上官淨同樣抿唇不語,沉默取走他掌心上那顆「龍血竭」,含進舌下。
自受內傷後,她每日服用一顆「龍血竭」,那是他花大把心血煉制出來的珍藥,不想欠他人情,但如此與自己過不去,只會拖慢一切,延遲她趕回玉靈峰的時日。
藥在舌根下慢慢化開,略苦略甘,她再行過一次氣,頓覺丹田發熱,毛孔微微滲汗,胸中輕松許多。
等她再次張眸,他還在。
有一瞬間,她似乎在男人那雙鳳目中捕捉到什麼,很真實的東西,淌流而過,她背脊一凜,不願也不敢再看,本能地撇開臉。
周遭一片靜寂,連風都不敢動。
她仿佛又听到暴雷,她疏離的舉止惹惱某人,沉悶的雷聲蠢蠢欲動。
「……你這又何必?」她言語沉靜。
「何必什麼?」鳳錦嗓聲不自禁地高揚,皆因沉默了五日,妻子終于主動與他說話。
何必放她出走,又緊跟在後?
何必惱恨她離開,又對她的傷勢如此在意?
何必……何必輕賤她的感情,又不肯徹底放手?
不……她不多想的。什麼都別想。上官淨搖搖頭,不肯說話了。
她又將他排拒于心外!鳳錦暗暗咬牙,很想砸毀什麼。她不肯答話,他卻知道她的疑惑——他這是何必?
當然是因不甘心,因為她徹底惹火他,因為她、她對他不老實,她對不起他!
「何必什麼?何必追著你不放?你真心要走,我求也無用。你想要我求你嗎?」他淡然語調里有絲嘲弄,袖中十指暗暗握緊。「想走,那就走吧。我會跟來並非完全為你,而是想了結那塊玄鐵令牌結下的緣。」
聞言,上官淨揚睫對上他的視線。
他扯扯嘴角,冷笑。「那塊玄鐵令牌幾代前從那一代鳳主手中送出,如今又回歸原處,玉靈真人要你將令牌送到‘刁氏一族’手中,自是一個求救之舉。閣下的師尊將爛攤子往我身上砸,我不接著,成嗎?」
見她表情怔然,沒什麼血色的唇辦掀嚅幾次皆未出聲,他心頭一窒,故意又道︰「幾日前,我已讓燕影遣手下先行玉靈峰上的情況,估計這些天便能探得,你要撐不住也別趕路了,反正是我‘刁氏一族’該管的事,遞交玄鐵令牌後,你的責任已了結,不是嗎?」
責任……了結……上官淨靜瞅著他,看得有些入神。
那張臉龐五官清美,可惜瑩膚又染紅痕,現下是淺淺淡淡,怕是再不久就會回復之前嚇人模樣,若遇上月圓之夜,鮮血又要流不止,屆時,他在哪里?她又在哪里?誰能在他身邊?
念頭晃過,她沒多想,僅幽幽道︰「等玉靈峰上的事解決,你寫一封休書給我吧……」
震天雷響打得轟隆隆,震碎石林里不少石塊!
被拉至另一處照料的三匹駿馬驚恐嘶鳴,好一會兒才靜下。
鳳錦氣到全身發抖,雙目死死瞪著,既狠又恨,恨不得將她瞪穿。
她眉眸幽靜,不在意他吃人般凌厲目光,有股疼痛正要從心口涌出,她心魂趕緊逃開,什麼都不想,沒有過去,更無將來,宛若萍水相逢……
「不必那麼麻煩。」男人怒極反笑。「你我之間的事可以很簡單啊!」
她不解,眉心輕蹙,忍著咳。
「你想想,我只要封住你的記憶,咱倆從頭再玩一次,不就什麼都解決了?」鳳錦笑得輕佻。
這回換上官淨死死瞪著,瞪到後來,終于忍不住咳出聲。
不知是心痛還是心急,她咳得滿臉通紅,嘴角略溢血絲。
頭昏眼花,她看不見身旁男人頂著足以壓垮人的陰郁,恨不得自個兒賞自個兒幾巴掌的後悔模樣。
※※※
混帳東西!混帳混帳!一整個混帳!
鳳錦不知道想罵自己多些,抑或罵的就是她!總之……混帳!
野宿石林的這一晚,他幾難成眠,妻子對他關上心房,她若肯沖他發火,打他、砍他、罵他,他還覺得痛快些,最恨她持靜沉默。最恨!
苞他討休書……她還真敢說!
氣到三魂七魄都在顫抖,在周遭設下結界後,他從她身旁走開,暫時眼不見為淨,要不然都不知自己會氣到做出什麼樣的糟糕事,說不準忍無可忍,無須再忍,干脆幻術一施,真把她的記憶封掉。
直到張開雙眼,發現兩腳踩在南蠻莽林那片綠草與青苔交雜的地面,他才曉得自己氣昏頭,不知覺間睡去,人在夢境當中。
他在作夢。
這片巨木參天的莽林他再熟悉不過,夢中起了一場大霧,感覺相當真實,他踏進霧中,在白茫茫的境地里行走,然後,他看見妻子。
她朝他微微笑,那抹笑被白霧一染,變得有些模糊,她的身軀亦是,輪廓不甚清楚,薄薄淡淡,像他擱在竹塢的紙人僕婢。
「淨!」他快步走向她。
她沒有等他,轉身就走。
雖是夢,但他的心很真實地抽痛著,呼吸急促。
他加快腳步,步伐跟嗆雜亂,好幾次都差點被突起的樹根絆倒……他最後失去她的蹤影。
「淨!」他喘息不已,焦急大吼。
「你找我嗎?」
他驀地旋身,妻子立在他身後。
她秀容雪白,眸光幽靜輕郁,那抹淺笑仍在。
「是。我在找你。」終于握住她的手了,他輕扣她五指,但是她沒有回握,亦無掙月兌,僅溫馴由他抓住。
「你找我,為什麼?」她問。
「你是我妻子。」
她搖搖頭,平靜道︰「我只是你的玩物。」
他糾眉瞪人,突然間掌心一空。
他垂目一看,原以為牢牢扣住她的手了,結果並沒有,就是無端端消失,從他掌握中失去。
他失去她。
「我要離開了。」她轉身,毫不留連。
「不準走!」驚出一身冷汗,他從身後抱住她,垂下頭,面頰緊貼她的發、她的耳,死命圈抱住。「不準你走……」沙嗄聲嗓似命令又似哀求。
妻子立定不動,仍靜幽幽道︰「我已經不好玩了,你該去找別的人玩啊。」
「不要!我只愛跟你玩,只要你,只有你!我只愛……只愛……」他大口喘氣,有什麼往心口重重撞擊過來,他沒能抵擋住,所有防護皆被瓦解,他瞬間被剝得精光,從里到外完全赤果果,無一遮掩。
如此赤果,光潔如剛出生的嬰孩,他將自己看得一清二楚。
他愛的。他要的。他不能失去的。但,他就要失去。
他就要失去所愛。
那樣的痛透進夢境,他嘗到血味,既苦且澀,連呼吸都痛……
※※※
從南蠻回西海玉靈峰這一路上,又過去十多天,上官淨左臂的劍傷漸漸愈合,內傷卻痊愈得極慢。
「龍血竭」很好,助她行氣化瘀,不好的是心情,盡避對于鳳錦的欺瞞和無理,她不哭不鬧,沉靜以對,內心卻極為低迷憂郁。
心上有傷,她並非初嘗,但這次傷得十分慘重,真實的心仍存在,無形的那顆心卻支離破碎,挨這麼一記,心絞成肉泥,早就兜不攏了。
許多時候,她總強撐著,也深信自己撐得過,這一次確實險極、惡極,她絕不能放任思緒亂竄,一旦深想,必毀。所以,封閉感情似乎是最佳做法,這十多天,鳳錦一臉陰霾、眉峰越攏越高,她可以知道他正在不痛快,但不必感受他的不痛快,她還是她,沒有深陷深淵,她依舊是她……
上次她走這段路,一路上躲躲藏藏,還得邊打探、邊避開大師姊和二師哥的耳目,花上許多時日才抵達南蠻,這次循路返回西海。她盡可能快馬加鞭,雖身上帶傷多少拖慢速度,前後也僅花了二十多日便登上玉靈峰。
鳳錦沒騙她,他確實讓手下先行來過。
當他們方抵玉靈峰山腳下,一名打扮與燕影無二致的暗衛陡然現身,差別只在于對方是個女的,年約雙十,長相甚是秀美,只可惜表情貧乏,冷淡神情與燕影不相上下。
「你受傷了。」上官淨盯著女暗衛鮮血滴答流的臂膀,禁不住道。說不出是何原因,她直覺地望向跟隨在側的燕影,見他面色沉硬如石,雙目有火花竄燒,隱約間有股舒松感貫穿她全身……這樣很好啊,燕影和眼前這位姑娘調調兒太相似,一樣的冷調,但只要在意,只要有心,感情悶悶燒騰,就很好……
「我……我沒事。」女暗衛愣了愣。
上官淨不由分說上前,撕下干淨的袖底衣布,快速地幫對方包裹臂傷。
鳳錦一臉陰陽怪氣,她感覺得到他深具穿透力的目光,她無力迎視。
「你叫什麼名字?」她將注意力放在女暗衛身上。
「紫鳶。」
听了紫鳶大略說過玉靈峰上的狀況後,上官淨既驚且喜。
驚的是,自她離開後,玉靈峰在師姊和師哥的掌控下,招集了一批名不見經傳的江湖人士,人數頗多,上次雖有不少人喪命在南蠻莽林,此時玉靈峰上仍被那些人霸佔。
喜的是,四師妹的西漢漢子追到這兒來了,領著一小支馬隊直接殺上玉靈峰。
「小姐的四師妹蘇姑娘原被關在地窖,現已平安救出。」紫鳶道。
七官淨露出這些日子以來真正的一抹笑,听到雪英無事,壓在心頭的沉重立時被抽走一大半,她急促呼吸,眸底泛光。
上了玉靈峰,回到師門舊地,建在崖壁上的屋宇改變不大,只是師門經此一劫,里邊的擺設損毀嚴重,牆壁、柱子皆有打斗時留下的痕跡,連外牆和大廳的青石地板也有好幾處破損。
霸佔玉靈峰不走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有幾個還在跟西漢那些人纏斗,上官淨腳步匆匆,提劍直往里處闖,末受傷的右臂突然被緊緊握住。
她驀然回首,鳳錦臭著臉,眉峰成巒。
「你干什麼?」這女人!內傷根本沒好,又想大干一場嗎?
「放開。」
她撇開臉,明顯不願與他對視。
鳳錦的臉更臭更黑,瞪著她,咬牙切齒才想擠出聲音,她已一個俐落的反手揮撥,迅雷不及掩耳地掙開,拔腿便走。
「淨!」
惡聲惡氣,恨極似的。
魔星主子吃癟,燕影多少習慣了,紫鳶畢竟是首見,再冷凝的神態也要起波動。她趕緊追上小姐,怕被魔星主子發現自己禁不住往上揚的嘴角。
這一邊,上官淨沖進內院練功場,最後一小批人已被收拾干淨,就見場子里橫七豎八倒著好幾具身軀,四師妹被一名粗壯高大的黝黑漢子抓進懷里,那漢子聲嗓如雷,隆隆作響。
「你這個該死的女人,下次再敢這麼莽撞,你看我救不救你!」兩條鐵臂快要勒斷女子的腰身。
「哼,你不來救我,我也逃得掉!」細臂同樣緊緊勒住對方。
「見鬼的你逃得掉!沒有老子罩你,你還有命嗎?」吼吼吼,氣死了,低頭很用力吻她的發頂。「回去後,老子用鎖把你鎖了,看你還囂不囂張!」
「你這個混——」她突然記起什麼,話鋒一轉。「我還下能回去!」
「你說什麼?」巨雷大響。
「大師姊和二師哥跑去南蠻找三師姊麻煩,我也要去南蠻啦!」
「你想得美!你哪里都部能去!老子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