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淨努力維持面不改色,眸線定定擺在他臉上,甚至還出借雙手扶他跨出澡盆。水珠在他腳邊滴成一小窪。
她轉頭取來適才從櫃內找到的寬大棉布。正攤開欲替他圍上,還沒來得及轉過身,熱呼呼的軀體突地壓上她的背。
「鳳錦!」她動作迅雷不及掩耳,攤布,旋身,裹住,裹掩他身軀的同時亦穩穩抱住他的人。
「我、我壓著你了……」他說得低低幽幽,有些歉疚意味,卻也沒想靠自個兒站好,仍賴著她,面龐垂落,都快貼上她頭頂心。
上官淨終于知道,男人也能稱得上「柔若無骨」,她臂彎里抱住的這個就是。
他修長而精瘦,腰板細細扁扁,若她再多出幾分勁,說不準真能攔腰折斷。要他站,他也站不好,軟軟直往她身上跌,不靠她撐著還能怎樣?
等把他送回榻上,她已滿臉通紅,氣息微亂。
他、他倒好,竟暈睡過去,唇還微微啟著。
事到如今,撒手不管成嗎?這……也算某種「江湖救急」吧?
但真要幫他穿衣套褲,又實在……實在太不像話。
深吸口氣,她略用力拍拍兩頰,把一些不該有且似有若無的古怪念想趕出腦海,端正端正,這是修心。
她拉來薄被蓋在他身上,手在被子底下模索,想扯開那條已半濕的大棉布,讓他清爽些,但過程不太順利,她不覺自己手拙,但就是拉扯了一番,有幾次也得踫觸他的身體,推一下、挪一下,費了些功夫才把棉布整個取出。
額面都滲汗了,坐在榻邊,她輕吁口氣,覺得練功都沒這麼費勁。
南蠻初夏,入夜後晚風送爽,盡避末著寸縷,一件薄被也足夠了,不怕著涼。
所以,暫時……就這樣吧。她紅著臉,揩揩額上薄汗,繼續用那條半濕棉布擦他那頭濕漉漉的發,吸去水珠。
他像似睡得極沉,長睫掩落,在眼下形成淡淡陰影,鼻息徐長,不再如之前那般氣息不穩。七竅滲血已止,不知是否因失了些血,此時面龐上的痕跡略淡,唇色也是,都淡淡的,五官整個舒和下來。
血止,痛也止,今晚算撐過去了吧?
每月都痛,但……不打緊的……我很能忍……
每月皆得如此,很習慣了,躺著睡會兒便無事……
她怔仲望著男人平靜面龐,心里卻不太平靜,他這模樣,說病不是病,旁人說是邪咒,他亦信以為真;但個管如何,他到底讓她深記心里了,往後無論她走得多遠,身在何方,每到月圓之夜,必定是要想起他的。
「月圓之夜,七竅流血,難道真沒醫治的法子嗎?」她喃喃低語,恍若嘆息,然後將他的發一縷縷攤在榻上晾著,這才起身收拾房中。
臥榻安眠的男人,在她背對他撿拾丟落在地的髒臭衣物時,淡色唇瓣很詭異地微微上揚。
※※※
肉身疼痛一止,睡過半個時辰後,鳳綿徐徐張目。
一切又都回復尋常。
尋常時候.他總是淺眠,亦不需多少睡眠,一日兩時辰算多了,許多時候他僅需閉目養神片刻,便覺神清氣足。
被他半真半假地鬧了一頓的姑娘此時單手支額,坐在桌邊假寐,隨身的劍器也從背後解下,擱在桌上。
她沒回自個兒房里安歇,是怕他大半夜又出事嗎?
可憐呵……
可憐的姑娘……
原諒他。他不是故意的。真的。
他是絕對的惡意。這麼玩,很有趣。
醒來,便是舒心暢意,整個人由里到外、從頭到腳都活想來。
他掀被下榻,察覺自己正赤身,雙眉微乎其微一挑,記起她費勁兒想裹掩他的果身,又費勁兒在薄被中模索著抽掉那方棉布的臉紅模樣,暖暖雙腮為她僅稱秀氣的臉容增添風流,他愛看,看起來就是順眼。
明明全身布滿奇異又丑陋的紅紋,她親近著,不覺作嘔,還臉紅給他看。
按按左胸過快的鼓噪,他果身走近她,那移動方式仿佛飄雲,靜謐謐透著詭異,全然沒驚醒武藝高強的女子。
她兀自睡著,敞開的窗于迎進皎皎月華,那些銀光親吻著她半臉,在鼻尖上跳躍,在秀頰上舞動,在那兩片微啟的軟唇上妝點……他俯下頭,汲取她淡馨鼻息,薄唇離姑娘家軟唇兒僅余毫厘之距,他沒有真正印上,怕一發不可收拾會吵醒她,離著一點點微距,掩藏自個兒氣息。
可惜啊可惜,他徹頭徹尾是枚小人,說不願在她身上施咒,這會兒卻忍不住,隨手一個當空咒寫,簡單一個捺印,她撐住額角的手忽地一放,人也跟著發軟,讓他抱滿懷。
他攔腰抱起她,走回榻邊落坐,讓她坐在大腿上。
近近瞧她,秀臉上的血污已洗淨,但她並未換下衣物,該是為了守著他,只來得使匆匆洗淨臉頸和雙手,沒心思好好浴洗。
只替別人著想,遲早吃大虧的。
她這行俠仗義的性格實在教人既愛又惱。
唔……等等!她該不會把他當成「江湖道義」的一部分吧?果真如此……果真如此……他、他……
尚未想清結論,他雙目泛紅絲。興起惡狠狠的味兒,扶住她腦袋瓜就吻,惡霸般佔有她的唇,極變態地攻城掠地,在咒術中欺凌她的柔軟,嘗過又嘗,嘗過再嘗,丁點都不願放,恨恨的、發惱的,又帶著模糊的憐愛,連他自己也弄不懂的情緒,一直欺負人……
瘋了。他。
他。瘋了啊。
身體自然起了變化,灌注他全身,灼熱堅硬。
他重重抱緊她。蹭著、摩挲著,亟需慰藉的地方有她的重量和體溫,他沙嗄申吟,把她緊扣在身上,扭動、磨蹭,不放手,不能放,只有她……只有她……那是他要的,只有她……
茫然間,他無所依,拽在懷里的成了唯一的重心。
他神魂四飛,仿佛轉翻了神界、人界與冥界,最終茫茫然、茫茫愁,又回來與懷里的人相依偎。
在她毫無意識時侵犯她、吃她豆腐,他絲毫不覺羞恥,卻感到濃濃孤單。
下次吧,就留待下回。兩人真要歡愛,她必須醒著,只有他在玩,很孤單的。
放她躺下,幫她月兌鞋,再拉來涼被為她覆上。
他略歪頭打量枕上那張唇瓣被吮紅的容顏,鳳目眨也未眨,幽暗中的雙眼仿佛閃紅光,看得幾要入魔。
倏地,他眉間一動,听到什麼聲音似的,眼珠移向敞開的窗外。
他從容地從竹櫃中取衣物套上,寬褲寬衣,衫袍輕飄飄,然後撥開珠簾跨出房門,徐步而行,穿過竹塢外的藥圃、菜園和果園,越過清水潺潺的箭涇,走進一片黃竹林中。
「剛回來?」停了腳步,他緩緩轉過身。
離他約五步之距的一叢黃毛竹後,黑影閃出。「是。」燕影恭敬道。他半刻鐘前才踏進主子在竹塢四周布下的結界內,立即引來關注,被主子「半道攔截」,他半點也不覺訝異。
「事情查得如何?」鳳錦又問。
「略有眉目。小姐那塊玄鐵令牌確實是‘西海玉靈峰’的掌門信物,‘西海玉靈峰」一派由玉靈真人所建,在靈峰上隱居修行的玉靈真人是小姐的師尊,真人共收有四女一男五個徒弟;小姐行三,上頭有大師姊李雲衣,和二師哥傅蘭舟,底下有兩位師妹,蘇雪英、杜青青。其中蘇雪英已遠嫁西漠,杜青青年紀最小,僅十五歲。」他口中的「小姐」指的是上官淨,儼然把她也當成主子。
燕影又道︰「去年秋,玉靈峰頂上出大亂子,玉靈真人閉關修煉時,遭大徒弟李雲衣與二徒弟傅蘭舟聯手所害,下落不明、杜青青亦不知去向。當時小姐在外游歷,趕回時,還與師姊、師哥在玉靈峰上惡斗了一場。」
听到「惡斗」二字,妖異鳳目微微一眯。
鳳錦沉吟了會兒,道︰「玄鐵令牌在她手里,或者她最後回去的那一趟,曾暗中見到玉靈真人。」她曾說,是她的師尊要她往南來,帶著那塊刻滿古老圖紋的玄鐵,尋找古老的「刁氏一族」。
「鳳主,玉靈真人若然被害,還能將掌門令牌托付給小姐嗎?」
鳳錦淡淡勾唇。「倘若玉靈真人亦是‘刁氏一族」之後,就有可能。」
燕影不禁低「咦」了聲,前思後想一番,似已抓出相關要點。
「莫怪小姐會來南蠻投靠‘刁氏一族’,她要不來,勢單力薄,怕遲早要被抓回玉靈峰。昨日,屬下回南蠻途中遇到那些人,該是一路追蹤小姐過來,現下他們被擋在莽林之外,沒識途老馬領路不易進入,只是小姐的師姊、師哥為了那塊玄鐵令牌,必不會放過她,定會一再探路。」
鳳錦哼笑。「他們要那塊令牌,難道只為掌門之位嗎?」
「玉靈峰頂有座天然大石窟,巨石將洞口完全封住,傳聞,玉靈真人在石窟中藏有無數珍寶,是一筆巨大寶藏……」
「我明白了,原來弒殺師尊、殘害同門全為這檔子事。」鳳錦邊笑邊頷首,臉上不帶責難神態,僅是嘲弄。
他沉吟了會兒,忽而有所頓悟,淡聲道︰「看來,那塊玄鐵令牌是進入那座石窟不能缺少之鑰。」
「不管如何,小姐到底抵達南蠻了,若在半途遇上他們,對方見來硬的不成,說不定連美男計都使將出來,哄也要哄得小姐乖乖交出令牌,然後——」
轟隆!
燕影「唰」一聲拔出斜系在寬背上的長劍,他耳中轟響,原以為有敵來襲,眼前景物卻驟然扭曲。
不是敵人!
他寒毛豎起,心跳重重撞在胸骨上,又像要跳出喉嚨。
握緊劍,他掌心出汗,不禁用力閉上雙目,再張開時,竹林又是竹林,適才那一剎那如同幻影,那聲轟響似是幻听。
但,不是的,真便是真,他心知肚明。
在這里,沒有敵人,只有魔星。
「美男計嗎?」那顆魔星詭笑著,揚唇模樣斯文又平靜。「一個是師姊,一個是師哥,能使上美男計的,自然是她的二師哥,你說是吧?」
「屬下……不很確定。」
轟隆!
又是一記似真非真的暴響。
無形而強大的氣勁猛地灌入雙耳中,燕影痛到咬牙,但仍挺身不敢亂動。
他自十七歲便被挑選出來服侍這一代的年輕鳳主,主子性情陰晴不定到教人發指之境界,據聞,歷代鳳主多為有德能人,偏偏這一代出了他這顆異星,紅痕滿身、性格扭曲不說,所懷的能耐更是前代未聞,強大到令人膽顫心驚。
「屬下……屬下……」他暗中費勁調息,按著習得的心法,努力在主子惡意的結界中保持清明。這樣的惡意挾帶再明顯不過的震怒,主子發怒不算稀奇事,但氣成這樣,絕對難得。唉,想他嚴謹一世,竟糊涂一時,怎麼就口誤溜出那樣的話來?現如今,不乖乖吐實都不成了。
「屬下打探過了……小姐……小姐的二師哥傅蘭舟……那人跟小姐原是一對兒的,小姐游歷江湖,為了長見識,在外方走踏兩年多,遇師門大變,小姐聞訊趕回‘西海玉靈峰’時,傅蘭舟早巳移情別戀,與長自個兒兩歲的大師姊李雲衣好在一塊兒……」
砰磅——
這一記來得更沉、更重,入目所及的景象呈現詭異折扭,月光仿佛整個傾泄進來,黃竹林大放異輝,竹葉泛光,一片片在夜風中張狂搖動,搖得那些光越擴越開,刺眼無比。
再也承受不住,他發出厲吼,借以泄出在體中盲目沖撞的力道。
突然間,一道不該出現、卻如及時雨的劍氣逼近。
劍氣無比凌厲,劃開沉重滯悶的氛圍,像也一舉劈開他渾沌不清、幾要被拖進無底深淵的腦袋。
燕影依著本能舉劍相抗,這一揮,讓他神魂重回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