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略揚臉蛋,眼皮顫動,由下往上覷著,見他散亂著烏發、兩道墨眉和長睫兒都沾著細雪,卻半點也不狼狽,兩頰還白里透紅呢……她不禁要嘆,怎有人能一直這樣好看,身處劣境也不改其顏?倘若他活到了七老八十,應該仍是好看的吧?
「公子那時也……也好看……很好看哪……」
陸芳遠以為她意識不清才胡亂呢喃,他笑笑,順著她的話不經心問︰「那時是何時?」
「……是……狼群,好多狼……它們餓極了,有陷阱,孩子掉進去……我爹……爹也掉進去,狼群就在底下……公子拉我爹上來,那時……是那時……」
語音低微,而後靜止,她臉蛋一歪,抵著他頸窩昏睡過去了。
陸芳遠收回放在她百會穴的掌,改而輕扣她的雙腕,探著——
值得慶幸,她的脈象逐漸明朗,膚溫也已轉暖。
終子,他垂下雙目,凝視小泵娘那張肉肉女敕女敕的娃兒臉。
此際的她,墜進深幽幽的黑鄉中,沉睡的臉容月兌不去稚幼,仿佛很無辜……不,不是仿佛,她原本就相當、相當無辜,無辜遇上他,無辜遭牽扯,無辜被喂食那塊他費盡千變萬苦才弄到手的千年『血鹿胎』……
「原來當時那位大叔,身旁還跟著你這個小彪女兒。」
他眼神晦暗難明,以衣袖拭去她發絲和額面上的白雪和水氣。
「你還能去哪里?」他勾唇低問,並無須她作答。
當他發現她原本鴉黑的發絲在稜石清光下閃過似有若無的紫輝時,雙目眯了眯,笑弧略濃,一手貼撫她的女敕頰。
他面龐有些復雜,柔聲再問︰「阿實,除了『松濤居』,你還能去哪里?」
*
她拚命跑向那座大土坑,她要去那里。
奮力邁開腳步,她跑得氣喘叮叮,跑得滿臉的汗,還有滿眼、滿腮的淚。
土坑原本是獵戶們挖來設陷阱捕野豬用的,自從幾個小村子連續遭狼群騷擾,「松濤居」來了人馬接手布防後,土坑在五天內便被挖得既深又寬,方圓百里內的老弱婦孺全被圈在一處保護,並被再三地反覆叮嚀,絕絕對對不能接近土坑,那是用來逮狼的。
第一批數量驚人的狼群成功被誘進陷阱的這一天,他們卻告遠她,她家的爹也陷在土坑里!
怎會這樣?!
「不就牛大娘家那個成天惹是生非的小子!牛叔一過世,誰還管得上他?也不知那小子怎麼模到土坑邊,沒留神就被一頭往上死竄的餓狼給扯了下去,你爹一看,抓著把獵刀就往底下跳!」
懊死的小牛哥!一定是好奇心作祟,大人不要他鬧騰的事,他越要鬧!
可惡!可惡!她這輩子再也不跟他說話!她只跟大牛哥要好,再也不理那只死小牛、臭小牛、爛小牛!
有誰攔著不計她再靠近,然後跟那個跑去把消息知會她的村人吵起來。
「你把樊家小丫頭帶來這兒干麼?這不又添亂嗎!」
「添哪門子亂?樊叔是她爹親,都出事了,還不讓人知道啊?!」
她心髒咚咚跳,嚇死了,急死了,他們吵得不可開交,她耳中嗡嗡亂響,鑽了個空子撒腳就跑。
七手八腳爬上土坡,一時間腿發軟,伏在土坑邊上喘氣,沒人再來管她,也沒誰留意到她,大伙兒心神皆放在受困于坑中的一大一小身上。
她撥開掉到眼前的發絲,映入瞳中的景象計她險些昏過去。
坑中狼只亂竄,爹臂彎里挾著小牛哥,另一手執著獵刀疾揮。
挨在坑邊的十多名壯丁紛紛朝坑內投石射箭,有兩人已合力放下粗麻繩。
「樊大叔,上來啊!」
「快!抓著繩子!咱們拉你上來!」沒辦法的,爹就一雙手,不能拋下小牛哥不管,另一手若擱下獵刀抓繩,那幾頭狼還不撲近了?
她眼睜睜看著一頭餓狼撲到爹背後!
狼將兩只前足搭在他寬肩上,歪著頭,張嘴一咬,利齒深深咬進後頸。
「別咬我爹!我砸死你們!砸死你們!」她又哭又喊,抓到石子就丟,也不知哪里生出的膽量,小小身子拽著那條粗麻繩就想往底下溜。
她的想法很直接,粗糙又單純,她想,爹騰不出手抓繩,那她有手,她可以一手抓繩,再一手將爹拽緊,如此一來,坑邊上的人就能把爹和小生哥全都拉上,只是她卻忘了,她手勁根本不足,力氣不夠,怎麼拉得住人?
四周好亂,許多聲音叫喊交混。
她兩只耳朵還在嗡嗡作響,越來越嚴重,都听不清楚旁人說話了。
然後,就在她抓到麻繩,蹭著兩腳想往底下滑之時,有誰按住她的肩頭。
她被一股氣勁往後掃,不禁連退好幾步,坑邊上一位與爹相熟的大叔趕忙扶住她。那人抓著她,扯聲嚷道——
「香實丫頭,阿彌陀佛,老天保佑,有人救你爹來啦!你好好待著,別再添亂!那人是『松濤居』的公子主子,他一來就把你推過來,頭也沒回便往底下沖!他如今出手,肯定有辦法拉你爹上來的!瞧,在那兒——」
她看到躍入狼群里的一抹身影——
烏黑的飛發,淡青色的影子。
那男子步似騰雲,動如流水疾風。
她看到「松濤居」的公子主子將她適才腦中所想的救人之法,完整且利落地執行,牽無滯礙。
他一手扯著繩,一手扣住爹的上臂,此時坑邊上的人合力拉繩,他順著那力道,腳下同時旅勁,以最快之速將人救起。
她一直記得那抹修長的男子身影……
一直記得他的青衫飄飄,和行雲流水的姿態……
*
她又夢到阿爹受傷那一日的種種。
心很酸,眼是泛潮,她恍恍然掀眼皮,入眼的是那張清俊到足可讓人自漸形穢的男性面龐。
他像是沉睡著,細密的墨睫安順垂合,鼻息勻靜,潤女敕的唇瓣帶有春風顏色,淡淡合抿,真的……好看啊……
「……我們在哪是呢?」
她听到自個兒的聲音,但感覺嘴皮並未掀動,那像似她腦袋瓜里的自喃自問。
身子好暖和……又……輕飄飄的……這是在哪兒呢?模糊想著,她慵懶地合起雙眼,似在瞬忽間又跌進夢鄉。
「我們還埋在雪里,我抱著你睡,記得嗎?」
男子聲嗓淡定從容,他剛出聲答話,周遭的風突然張狂起來。她的手被一只暖掌親匿握著,她再次張開雙眸時,眼前不再是狹小得無法翻身的雪穴,他們正手牽手站在雪地里,一望無際的月夜雪原,在清亮月光下閃爍滿地銀輝。
「我們……我們得救了!鮑子,有人尋到咱們了?!」
她瞠圓汪亮的眸子,開心地望向身旁男子。
「傻阿實,就你跟我而已,還能有誰?」他彎唇笑。「他們還沒尋到這里。」
「可……我們好端端站在這兒,不是嗎?」
「那是因你的元神出了竅,和我的遇上一塊兒了。你和我,都不是真體,都是虛幻的神魂。」他仍舊笑,眉目沉靜,毫不在乎身處詭境。
她整個傻眼,傻怔怔望著那張帶笑俊龐,好坐晌才慢吞吞蹭出話——
「元神出竅……這、這應該跟坐禪入定差不多吧?我爹說,北冥深山里其實藏著修行的世外高人,可以不吃不喝,光靠打坐就能活……」
他的拇指挲了挲她的手背,臉上表情像在贊她孺子可教也。
「嗯,差不多是那個意思。只不過世外高人常是盤腿坐禪,我與阿實卻是偎在一塊兒入定。」
她臉蛋一熱,心口跳得頗響,有些靦腆地瞥開眼看向別到。
這一看。她面露疑惑,眨眨眼再眨眨眼,東張又西望。
「公子,我認出來了,這里……這里是我住的地方啊!可是屋子、小比倉全都不見了……不見了……」
白雪皚皚,把曾經存在的事物全部掩埋。
她一驚,甩開他的手,邁開腳步跑向某個方位,跑啊跑,最後她撲跪在地上,眼楮直勾勾瞪著某到。
「還有我爹和我娘的墳……都不見了……」
男人無聲無息來到她身旁,撩袍席地而坐。
「沒有不見。他們的墳只是被雪掩了,往後要祭拜爹娘,你還是可以來這兒。」
她怔怔然,眼眶微紅,沒有答話。
他陪著她靜默片刻,徐慢又道︰「那時我听聞竟外飛奔過去,還是去得太遲,那頭狼從頸後咬斷你爹的喉,雖把樊大叔拉上來了,但到底沒來得及救活他。」
淚珠子滾出眼眶,大顆、大顆滾落,女敕頰都濕漉漉了,她蜷著小拳頭揉揉眼,然後轉過頭沖著他笑。
「阿實很謝謝公子的。公子救了小牛哥還把我爹帶上來,爹他……完完整整的,沒少掉一塊肉,沒被那些餓狼撕吞入月復……我真的很感激公子。」
他瞳心湛了湛,眼神中閃過極淡的意緒。
她又覺靦腆,輕輕斂下笑顏,抬手搔著小腦袋瓜。「這會兒可好了,公子受阿實拖累,你雖沒多今提,我也明白這次是極凶險的……如果……我是說如果沒人尋到咱們,然後公子跟阿實就得一直埋在雪層底下,怕是沒法撐持太久。」抿抿嘴,一笑。「唉,也不曉得最後能不能活命啊……」
他舉袖拍拍她低垂的頭頂心。
她揚瞧他,忽生一股極親匿的情懷,很想親近他、跟他要好。
紅著臉,她伸手輕輕抓住他的袖角,就沖麼抓著,她一顆心已跳得飛急。
「阿實……」
「嗯?」
「最後若能活命,你也別再一個人過活,就跟著我吧,可好?」
她又傻怔怔了,答不出話,只會望著他發傻。
他輕捏她女敕呼呼的腴頰,舉止帶寵,目中垂憐,半玩笑、坐認真道︰「我要把阿實養在『松濤居』,養得肥肥女敕女敕,然後再宰殺進補,你來嗎?」
她心肝發顫,才不是嚇到亂顫,而是……而是……一波波暖浪打來,打得她呼息困難,五內俱震,眸子跟著又弄潮了。倘若能活,她要跟著公子,哪里都跟著他……
*
「和叔,那根鋼針確實是公子發出的!瞧,見到公子的衣角了,他們在這兒!」
「快啊!快挖!」
一刻鐘後——
「啊,公子眼睫動了!脈象……脈象正常!」
「那另一個呢?」
「還有氣!還活著!被埋了整整七日,小泵娘還活著啊!」
「快!快拿幾張毯子來!」
出竅的元神不知何時回到真體,她離開了那片崩雪鋪成的白色野原。
爹娘留給她的屋子,沒了。
爹娘的墳被埋在地底下,也沒了。
她什麼都沒有了,子然一身,孤伶伶一個,真是醒來,她要去哪里呢?
倘若能活,她要跟著公子,哪里都跟著他……
那是她的心底話,未說出口,卻如此清晰,她听得一清二楚,唇瓣不禁微揚。
然後,她也听到那些粗急的叫聲,有人找到他們。
所以啊所以,她樊香實最終會活下來,這條小命算是撿回來了,而撿回一條命,公子說要養著她呢。
他養著她。
她追隨他。
往後,她不會再孤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