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厚布門簾被人撩開,來者一出現,在房中大響的笑聲陡然止住。
「呃,陸大爺……」牛小扮將枕子放回榻上,拘謹地站起。
陸芳遠略頷首,神情沉靜,淡淡道︰「你與阿實聊得頗開懷。」
旁人盡避沒察覺,坐臥在榻上的樊香實卻嗅到一股陰險氣味,頸後突地生涼,她不禁縮了縮脖子。
牛小扮聞言抓抓頭,膘了樊香實一眼,爽朗笑道︰「是啊,陸大爺,我與阿實總有不少話可以聊,以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往後也變不到哪兒去吧!」
「那挺好。」陸芳遠微乎其微揚起嘴角。
揭簾子進房時,他手中提著桶水,牛小扮此時留意到了,大步走上前幫忙。
「陸大爺,我幫您,您東屋那邊不是來了好些江湖上的朋友?您忙去,這種提水的活兒我能做的。」
陸芳遠沒將桶子讓給他,仍淡淡然、如聊天般平緩道︰「不用了,這是等會兒我要幫阿實浴洗所需的水,我親自處理便好。」
耳中轟隆一響,樊香實臥坐的姿勢被公子理所當然的話「轟」得歪倒下去。
她悶哼一聲,扯疼傷口,卻不敢叫痛。
「呃……呵呵……原來是、是這樣啊……」牛小扮眼神又朝她瞟去,突然間意會到什麼,忙收回目光不敢亂看。
陸芳遠微笑再道︰「這陣子天色晚得很早,我想趁著白日較為暖和,早些幫阿實浴洗比較妥當,所以請那些訪客回去了,畢竟江北的冬雖比不上北冥凜冽,但入夜後,風仍舊大得很,倘是弄濕身子,不小心又吹了風,到時傷上加病,那就不好了。」
再聞言,樊香實暗暗哀號,咬牙切齒,已倒在榻上一動也不動……噢,不,她還是有動,動手悄悄拉來被子蒙了頭,裝昏。
「那、那……那我也該告辭了。」牛小扮拱了拱手,黝黑面龐隱隱竄紅。
「那就慢走,不送。」在場唯一不知羞恥、毫無道德良知的人,表情仍一派的溫文加儒雅。
「那……嗯……那阿實就有勞陸大爺多多關照。」臨去秋波追加一句。
「那是自然。」
樊香實听到有腳步聲離去,又听到有腳步走近,那人先去關上半敞的窗,然後走到角落那扇屏風後,嘩啦嘩啦地將水倒進擱在那里的大浴盆內。
他沒理會她,卻是出去了,一會兒便又回來,同樣走到屏風後倒水,如此來來回回共五次。
最後他終于朝她走近,在榻邊半下。
一只大手試圖拉開她罩頭的被子,她並未揪緊。
當她那張小臉重見天日時,陸芳遠表情看起來有些似笑非笑。
她則閉眸繼續裝睡,反正這陣子她不是吃就是睡,要不就是被他抱在懷里練功行氣,再不然就是……就是被他有意無意折騰……可惡!可惡!她到底是女孩子家,即便前後兩次取血帶傷,都得仰賴他「徹頭徹尾」地照顧,總之是吃喝拉撒睡,所有私密事全交了底,那、那也不是她願意的啊!他干麼當著旁人面前整弄她?
「生我氣了?」知她裝睡,陸芳遠撫著她的發,低柔問。
豈敢!
她墨睫略顫,眸珠在眼皮底下輕動,打定主意不理他。
驀然間,他的指挲過她下唇,她內心暗暗驚叫的同時,小嘴已被擄掠。
「唔……唔嗯……」這種情況下要她再繼續無動于衷確實太困難,唔唔嗯嗯地哼出聲,她圓眸陡地怒張,而他竟也未閉雙目,兩人就這麼舌纏著舌、鼻貼著鼻,緊緊相凝,像似誰也不肯認輸,誰也不放過誰。
仍是她身子尚弱,體力不及他,最後嗚咽一聲,唇舌與氣息盡遍了他。
餅了好半晌,他才緩緩離開她已艷紅略腫的小嘴,拇指仍在她膚上摩挲,引起已一陣陣輕癢。
「我對你的牛小扮只是實話實說,我做錯了嗎?你不愛我說假話,怎麼我說了真話,你反倒著惱?」
他……他這人……簡直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樊香實磨磨牙,心里有氣,道︰「我已經可以自個兒洗浴,用不著誰幫忙!」
「是啊,好不容易。」他逃眉笑。
再跟他斗下去,不管文斗或武斗,輸的只會是她。
她略抗拒地撒開臉,微乎其微閃避他的觸踫,神情輕染憂郁。
陸芳遠注視她雙頰微鼓的臉容好半晌,隱約間忍下一聲嘆息,低柔道︰「我在浴盆里加進熱水了,起來吧,別讓水冷掉。」
這一次,他沒動手抱她下榻,僅在一旁守著,讓她自己慢慢挪動身子。
樊香實先是撐坐起來,再扶著床柱慢慢站立,如今她已然清醒,不能總賴著他替她到理那些極私密的大小事。
欸,無奈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再一次取心頭血確實過傷,這一次,她都自覺恢復得著實太慢,自清醒後,她忍著痛、抵抗倦潮,天天認真地行氣練功,勤勉再勤勉,沒想到仍舊事倍功半,最後還得靠公子以真氣相輔……此時她下榻才站穩不到半會兒,剛覺胸中之氣無法接繼,頭泛暈,面色一白,雙膝便軟了。
陸芳遠適時接住她,將她打橫抱起。
無用至此,她禁不住眸眶一熱,挫敗地垂下細頸,有些哀莫大于心死般把小臉埋在他頸窩。
靶覺他似乎安慰般吻了吻她的發,隨即抱她走往角落屏風後。
「我、我想自個兒洗……」她小小聲堅持。
陸芳遠沒使強迫她,而是將她放在浴盆邊的小圓凳上。
他交給她一只半個掌心大的小藥盒,道︰「把這藥涂在傷上再洗浴,別把傷口弄濕了。」
「嗯。」接過藥盒,她揚睫看他。
「我就在屏風外。」撫了她女敕頰一把,這才轉身走開。
樊香實看著他投落在薄綢屏風上淡淡的影子,雙腮發熱,然這樣總比讓他親自動手來得自在些了。
她環顧一眼所處的小角落,一套干淨中衣擱在小架上,兩條略長的巾子和棉布在唾手可取的盆邊,浴盆里的清水約八分滿,冒著霧般的白煙,還有,她手里握著男子遞給她的小藥盒。
她雖喚他公子,卻是他來服侍她。
這些日子他為她所做的,最終是想補償她嗎?
有些事她不敢深想,隱約感覺到變化,又怕是自個兒胡亂作夢。
他內心孤寂,她則傷害怕孤寂,兩個人竟也能湊在一起,而往後之事誰又能知?所以就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動作緩慢,前前後後花去大半個時辰才將自己弄好。
當她微顫指尖想系好腋下的衣帶,打了三次都沒打成,逕自苦惱咬唇時,陸芳遠在此時踏進屏風內。
她坐在小凳上,揪著兩條衣帶子抬頭看他,竟委屈道︰「我弄不好它們……」
陸芳遠因她的委屈語氣和苦惱表情,禁不住挑眉。
他再次將她抱起,直接抱回榻上,如每回領著她行氣那樣,讓她坐在他懷里。
他沒先幫她處理那兩條衣帶,卻是略撥開她衣襟,確定那傷口干爽未濕,最後才慢條斯理捻著細細衣帶,在她腋下三寸的地方打了個漂亮小結。
「好了。」他目中如綻桃花,很滿意自己所打出的「杰作」似的。
「唔……嗯。」樊香實靠著他細細喘息,眸光略揚,忽而想起那時懸在他顎下的淚珠,神情不由得怔忡。
「怎麼了?」陸芳遠瞧進她眸里。
她心一凜,瞳仁兒湛了湛,卻問︰「公子……公子要把迷毒的配方賣給『捻花堂』嗎?」
「阿實覺得呢?」
他的不答反問讓她又是一愣,想了會兒,嚅著粉唇道︰「茹姨說,她們『捻花堂』幕後大主『飛霞樓』,樓中有十二金釵客、二十四名銀箏女、三十六位玉天仙……七十二姝中亦不乏制迷毒的能手……」拉緩呼息吐納,她慢慢提氣。「茹姨還說,天下迷毒千百種,但公子所制的那一種……很、很純……是上上等的好貨,而且藏在袖底攻其不備那一招,也……也很搶眼……」
「所以你希望我跟『捻花堂』合作?」他淡淡揚唇,笑意布進眼底,這幾日在眉間累積出來的紋路真也淡了些。
「……『捻花堂』里皆是女子,以往皆是練劍陣自保,但畢竟貨走南北,只身在外就……就危險些……若有些好使的小東西傍身,便安全許多……」
「唔……」陸芳遠沉吟了會兒,徐眨長目。「那就看你表現了。」
她整個傻住,在他胸前把臉蛋仰得高高。
「阿實若乖乖把傷養好,我或者會把那份配方給了你那位茹姨,分文不取。」
又不是她不想養傷!
是這一次狀況與前一次真有不同啊!
有時行氣許久,丹田僅微微發熱,胸內仍覺虛浮,她也想養好,偏就不易嘛!
她張唇欲辯,卻瞥見那一閃即逝的眼神。
他眼底有瞬間闃暗,深藏的一抹情緒于是浮現,仿佛極憂心她這模樣,其實內心很明白不是她不肯將養,而是真真重傷了元氣。
突然間她心房悸顫,欲辯已忘言,只小小聲道︰「我、我乖乖養傷便是……阿實先替『捻花堂』里的眾人謝過公子。」講得好像她萬無一失,絕對、肯定能把身子養到大好。
陸芳遠輕應了聲。
他替她攏了攏長發,模到發尾帶濕氣,便用闊袖捺了捺。
「公子……」
「嗯?」
「你、你掉過淚嗎?」她試探著,香腮通紅,眸中有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期待。
陸芳遠明顯一怔,舌頭被貓叼走似的,一時間竟是無語。
最後他松開她的發尾,假咳兩聲,神情平靜道︰「不曾。」
他又騙她!
樊香實一瞬也不瞬地瞅著他,喉頭微澀,原有些落寞,但……胸內不太中用的那顆心卻猛地劇跳起來。咚咚——咚咚——咚咚——
他、他他……臉紅了!
奇顯的粉色突然間佔領那整張英俊面龐,尤其是頰面部分,他顴骨抹了紅彩,不管怎麼看,從哪個角度看,他——陸芳遠,北冥「松濤居」大名鼎鼎的陸公子,真是臉紅了!
害她……害她也不知所措起來,竟只是趕緊垂下頭、撇開臉、合起眸子,溫馴卻又略發顫地繼續窩在他懷里。
欸,她頭一回見他臉紅呢!
陸芳遠好似沒發現她已察覺,以為她又發虛。
他撫撫她的頭、她的臉,在她發燙的耳邊吐出氣息——
「阿實跟我回去吧。這是畢竟不是自個兒的地方,有幾味藥仍是得回『松濤居』才拿得到。居落里還有溫泉群可助你行氣練功,還有你的那片夜合樹、那片傍晚過後才開的夜合花,回到那里,你才能好好養傷。」
她听著,腦海里已浮出小白花含苞待放的模樣,呼息一濃,挨他挨得更緊些。
他說︰「阿實,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