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合花(下) 第10章(2)
作者︰雷恩那

樊香實心口重重一震,瞳心湛動。

小姐回來了嗎?

在哪兒呢?

她思緒單純,此時此際只覺能見故人,而故人安好,那便歡喜。

她知這居落內的人都念著小姐,總盼小姐有朝一日返回「松濤居」,卻沒料到當年帶走小姐的壞蛋會將人帶回來。

這一方,封無涯亦是震了震,闃黑雙目一瞬也不瞬地直視陸芳遠,過了好一會兒才不太情願地開口。

「菱歌在她自個兒的院于是。」一頓。「我將她安置在那里,過來此劍尋你,恰見黑衣客劫你懷中那住玩意兒……你養那玩意兒養那麼多年,那味藥引應已養成,而當初你養懷中那個人,全為了替菱歌續命,不是嗎?該知道的事,菱歌全跟我提過,要救治菱歌,非她不成。」

非誰不成?

誰呢?

樊香實感到莫名寒意,仿佛居落四面八方的風同時吹拂而上,她腳底生涼,那股惡感從下而上穿透全身。

鮑子、公子,你看我啊!看著阿實啊!

小姐怎麼了?要救小姐,究竟非誰不可?

再有,你懷中是我,你告訴姓封的,我不是什麼「玩意兒」,我是人,是阿實,我有名有姓,我是樊香實……

終于,她的公子垂下長睫,深幽目光落在她面容上。

他承接她的注視,她睜圓雙眸怔怔瞧他,有什麼剖心而過,她呼息陡緊……這樣的公子,此時此刻與她四目相接的男子,對她而言太過陌生,他眼底沒有感情,如北冥冬臨,冰雪層層厚疊,掩蓋一切生機……

他是誰?

而對他來說,她又是誰?

……抑或者,她僅是個「東西」?

「那方『血鹿胎』盡入她月復中,你當初不就存著那樣的心思嗎?用『血鹿胎』養活她,保她性命,再把她當成『藥器』,慢慢滋養她的心頭血……」

「菱歌提過她殷氏一族短壽之癥,你對此事亦上了心,不是嗎?如今我把菱歌帶回『松濤居』,不正合你意?」

「陸芳遠,你欠殷家的一切該當還清,你現下所擁有的一切盡是你師父殷顯人和菱歌給你的,你必得救菱歌!她是你師妹,唯一的師妹,是你師父托付于你的唯一一人,你必得救她!」

封無涯說到最後,語氣陡狠。

樊香實怔怔然看到,看到他目中微潮,仿佛霧氣入了眼,盤踞不去。

他在很害怕,怕公子不願出手,因此急了,又是威逼又是利誘——

「陸芳遠,你如肯救菱歌,要我姓封的做什麼,我絕無二話!」

「你要我跪下求你嗎?那有何難?」

「小姐啊,沒想到封無涯還挺有情有義,當年為了小姐叛教出逃,如今又為小姐重返北冥。還有小姐……他、他當真下跪了,而且不只跪下,還跟公子磕頭,磕得額頭都破了,血流滿面呢!我本來看他不順眼,但他這麼又跪又拜的,呵,突然變得順眼好多。」

沉寂了兩年歲月的「煙籠翠微軒」,在前天夜是子人返家之後,終于添上一抹生氣。

但,也僅是少少一抹,因被送回「松濤居」的殷菱歌已陷入昏迷,臉容蒼白得尋不到一絲血色,唇瓣灰敗,氣息弱極。

樊香實用棉巾沾了水,小心翼翼潤過小姐略干的唇,邊服侍著,邊低幽又道︰「小姐,封無涯說,你和他原本就要有孩子了……」

原本。

而如今卻沒了。

她一手悄悄伸去覆在殷菱歌平坦的月復部,想像懷了孩子卻又沒了,究竟會有多痛?是否跟她的心一般疼痛?

這兩天,她听懂一些事,弄明白了一些前因後果,從一開始的驚愕、迷惑、不敢置信,漸漸變成接受。

有時「不知」確實比「知」幸福。

當真相坦然在前,那像是無數根針慢慢、慢慢扎進血肉內,扎進心中最柔軟而毫無防備的地方,讓她想也痛,不想也痛,每一口呼息吐納都要牽動血脈,痛到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擺月兌那種絕望之感……

她順了順小姐的發絲,將被子攏好,忽而微微一笑。

「小姐,阿實終于明白了,當年你硬塞給我盤纏,連半騎都偷偷幫我備好,要我連夜離開『松濤居』,原來不是討厭我想趕我走,而是護著我呢!」她真笑出聲,面頰發白,雙眸略紅。「小姐難不成是見我留下,走不成了,只好來一招山不轉路轉,換你瀟灑走?」

她定定望著枕上那張憔悴瘦削的臉,望了許久,輕聲呢喃道︰「小姐,不會有事的……該還的東西,阿實會老老實實還清……」

有人進了雅軒,撩開門簾走入。

來的人是在居落內做事的大娘。

「阿實啊,灶房那兒幫你留了幾碟菜,還有一大碗你最愛的打鹵面,快去吃,這兒有大娘照看著,不會有事的。」

「嗯,謝謝大娘。」她眨眨眼,盯掉熱氣,咧出好大笑顏。

小姐返家,「松濤居」是的眾人自是欣喜萬分,卻也為小姐的病擔上心。

然而樊香實是知道的,居落里的人僅單純以為封無涯之所以送小姐回來,是為了向公子求醫,卻不知公子若要下手醫治,非用上她樊香實不可。

非她不可。

揉揉仍發熱的眼,她一骨碌躍起,來深吸了口氣打起精神。

「大娘,不成了,听到打鹵面,我肚子要打響鼓嘍!」

「快去快去!能吃就是福啊!吃飽些,把自個兒養壯些才是道理。」一嘆。「可別像小姐這樣,唉唉,本來不都養得好好的,哪知離開兩年多,回來就成這模樣,不教人活活心疼死嗎?」

她沒接話,只淡淡勾唇。

此時撩開簾子正要走出,恰與踏進雅軒的封無涯打了照面,對方手里端著一碗冒熱氣的湯藥,剛嶺面龐冒出許多青青胡髭。

見到她,他雙目微凜,樊香實倒坦然了,對著他淡淡又笑。

「我幫小姐擦過澡,換上干淨衣物……對了,新的臉盆水也已換上。」低聲交代後,她不等他回應,人已掠過他面前往外走。

誰知一踏出雅軒外的廊道,那人便等在那里。

淡青衫色一直是她眼中最悠然、最可心的一抹。

她從不知自己會如此依戀他,光想著往後不見他身影,她便五髒六腑俱痛,像生生往心魂上劃下一刀。

他負手靜佇,眼神又是那種湖山漠漠之色,淡然且深遠,讓人探不著底。

可,無所謂了。

那些當知與不當知的底細,她已然知曉。

鮑子默然無語,不妨由她開這個口。

他和她總得好好談過,談過後,她想,她當能釋懷。

徐步走到陸芳遠面前,她揚睫瞧他,略靦腆一笑。

他和她向來是極有默契的,即便她在他眼里僅是一個「玩竟兒」,她眉眼一動,他已知其意,遂緩緩跟上她的腳步,走出「煙籠翠微軒」,走上那百來階的石梯,在這天際將暗未暗之時,穿過那片雲杉林,來到「夜合蕩」。

她走進那座六角亭台,此時六面細竹簾皆高高收束,登高臨下,能望見遠處的山巒與浮雲,而另一邊則是煙氳輕漫的溫泉群。夜合未發,但不知是她想像得太深,抑或真有花開,爽冽的清風拂來,真也挾帶那迷人馨香。

她轉過身,靜靜面對他。

明明如此熟悉,此刻面對面相視,竟詭譎地生出陌路之感。

她一笑,晃了晃腦袋瓜,許多話梗在胸臆,是到了該問清的時候。

「怎麼辦好呢?公子這樣瞧阿實,實在讓人難以生恨。」

尾隨她一路過來的陸芳遠一張俊顏依舊不生波浪。

面無表情最是無情,可真要說,他的那雙眼仁兒黑黝黝、深幽幽,似無情無緒,又似攏著太多東西,只是她已無力去分辨。

「公子跟阿實談談,好嗎?」她語帶請求。

他深深看她許久,薄唇終是一掀,嗓音幽沉。「想談什麼?」

她咧嘴一笑。「談你我之間早該談開的事。」

見他抿唇不語,她撓撓臉,不禁低下頭,片刻才又重拾話語。

「公子,瞧小姐那模樣,其實已到命懸一線的地步了,是嗎?」

陸芳遠微微頷首,抿抿唇終于出聲。「殷氏一脈皆難活過而立之年,倘是懷上身孕,結果更糟,而菱歌還小產了,氣血雙虧,要活不易。」

「公子會讓她活著的。」她忽而道,肩稍輕動,卻未抬頭,軟潤的嘴角一直翹翹的,仿佛心里帶喜,再難、再嚴酷的困局都成風花雪且。

沒听到男人駁斥她的言語,這亦在她預料當中,要小姐活,唯樊香實死。

她會死吧?畢竟,他們要的是她的心頭血。

喉兒微燥,她咽了咽,悄悄深吸口氣,道︰「公子,封無涯那晚說,阿實是個『藥器』,拿來養藥用的,他還說,那藥就養在我心頭……」略頓,她慢吞吞揚睫,有點小苦惱般瞅著,他苦笑。「公子……那幾只小鹿是否受我拖累了?其實我身強體壯,根本不需鹿血補身,之所以飲那些鹿血,是為了滋養當年那方『血鹿胎』凝在我心頭的那一點點寶血……」

陸芳遠五官沉靜,氣息亦靜。

樊香實知他默認了,晃晃腦袋瓜又是笑。

「你該早些告知我的,公子什麼都不說,害阿實每個月喝那鹿血喝得兩眼汪汪,心不甘情不願。要是知心頭養著那麼寶貝的東西,我會練氣練得更認真些,把心頭血養得漂亮又飽滿。」

「你不怨我?」他忽問,語氣持平。

她眸珠思索般溜轉了圈,唇上的軟弧淡淡。

「怨啊。怎不怨呢?既怨又恨,恨得牙癢癢,唔……按理說,似乎應該要有這樣的感覺才是,可嘴上這麼說,也這麼告訴自己,真要身體力行,又有點兒不知該怎麼怨、該如何恨……唉唉,怎麼辦?我連這事都做不好,真頭疼。」說著,她舉起小拳頭敲了敲額角,仿佛極是苦隨。

突然間,像似她手勁太重,她一聲呼疼,揉著額頭,眼淚便跟著涌出。

淚水越掉越多,擦都來不及擦。

她都拚命要自己別哭了,但依舊哭得像個絲毫不能忍痛的三歲小娃。

「我……嗚嗚……我沒有怕……我才不是怕……心頭血就心頭血,小姐需要這味子救命藥引,那就來取啊!我不怕,該還的我一定還清……那年那這雪崩……嗚,反正早該命絕了,這條命到底是檢回來的,我、我多活好些年呢,有啥好不甘心……可是……可是公子很壞啊……真的很壞、很壞、很壞……你怎麼可以這樣?大壞蛋……大壞蛋——嗚嗚……」下一瞬,她被拉進一個再熟悉不過的懷抱,微顫的身子被牢牢抱住。

她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揪緊青衫,一直往他胸前淌淚。

抱住她的人就如以往那樣輕撫她的背、她的發,很疼很疼她似的。

他用下顎溫柔地摩挲她發頂,好聞的氣息包圍她,然後有無數輕吻落下,憐愛般落在她濕漉漉的腮畔和紅通通的耳際。

他俯下頭,側臉吮住她的小嘴。

她到底抵杭不了他的男色,嗚嗚咽咽,還是讓他的舌鑽了空,在她檀口中肆虐,將她徹徹底底吻了個遍。

咄!

驀地一響,干淨利落,微震耳鼓。

于是,她左胸劇痛!

那痛來得太突然,直直狠扎進去!

她驚駭瞠眸,齒關不禁一咬,死死咬著他下唇,口中立時嘗到血氣。

他的臉離她好近、好近,長目幽深,一瞬也不瞬地凝住她。

她搜尋他面龐五官,什麼也看不出,只有墨羽般的長睫微微顫著,只有兩丸千年古井般的眼仁映照出她苦笑模樣。

她松了齒,放開他的唇,眸光緩緩往下挪移,就見左胸上刺入一根鋼針。

她認得那根娃兒小指般粗細的鋼針,那是他黏身藏于袖內的兵器,比刀利落,比劍靈動,那年在厚厚雪層底下,他曾用那根鋼針救過他們倆。

所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嗎?

「這樣很好……有始有終……挺好……」她極想笑,真的。自從前天夜里弄懂了一些事之後,她總想笑。

雙膝一軟,身軀如斷線傀儡,她倒進他臂彎里。

他唇傷似乎頗嚴重,一絲鮮血淌至顎下,她顫顫抬手觸模他的頰、他的顎,抹掉那縷血紅……不知是否她觸覺出了問題,竟覺他臉膚一下子變得好冰,方才還熱燙不已,現下卻發涼一片。

望著,她掀著唇,每個字都牽扯了那抹劇痛,卻執意要問。

「公子……我……我想知道,你有沒有喜歡過我?是真心的……不是騙我、蒙我,是真心的那種……有沒有……有沒有……」她眼神渙散,等不到她要的答覆,一股凶猛的力量抽走她的神魂,讓她意識跌得非常之深。

她暈厥過去。

男人橫抱她,朝煉丹房疾馳。

他神色平靜,近乎無情,然而心長在他身上,疼了痛了,滯悶著、難受著,全是如人飲水,只有自己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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