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君沉吟 第三章

夜色很美,遙遙天際好似鋪陳了上選黑絲,繁星點點,玉盤溫潤。園內的空氣不燥不冷,偶爾夜風拂來,全是清涼氣息。

女子嬌小的身子縮在假山旁,她雙腳並攏屈膝而坐,小巧下顎抵在自己膝蓋上,黑如墨染的發在月光下反射光澤,豐富而溫馴地蓋住她單薄的背脊。

草叢中不知名的蟲兒此起彼落地唱著,她下意識側耳傾听,神思恍恍惚惚,身軀懶得去動,連腦子也懶得想了。

是月光泄漏了她隱匿的地方,地面上,那拉長的影子孤寂可憐,她听見腳步聲緩緩踱近,卻是毫無動靜地坐著,直到自己完全籠罩在一面黑影當中。

「我想一個人。」滌心仰首望著高高而立的男子,語氣甚是平靜,黑暗中的那雙眼瞳仍無法掩飾,流露出點點憂郁。

換作往常她自然欣喜有他陪伴,但此刻,滌心從未這般沮喪過,原以為一直眷戀著、珍惜著的東西,到頭來才發覺它從不曾屬于自己,那種體會教她惶惑不安,不知該怎麼排解。

武塵沒有走開,他蹲去,解開自己的外衫覆在她的肩頭。

「我不冷。」她抗拒著想要月兌下,小臉執拗。

「听話。」大掌握住她的柔荑,制止她孩子氣的舉動。

「你、你別來教訓我!」滌心吼了一聲,忽覺自己失態,她的眼楮盯住男子的襟口藉以躲避對方關懷又探詢的目光,被他強壓披在肩上的衣衫還留有熟悉的溫暖,原來身子這麼冰,她現下才驚覺。

「不是教訓……我關心妳。」武塵語氣溫和,見她不再掙扎,雙掌由她小巧的肩膀撤離,嘆息又道︰「妳可以生我的氣,不用同自己過不去。」

他單膝跪在滌心身旁,月光不僅泄漏滌心的躲藏處,也在他身上形成半陰半明的強烈對比,暗的那邊滿是保護顏色,滌心瞧不清個所以然來,而浸婬在月脂下的那半邊臉──滌心緩慢往上看去,移過他微微蠕動的喉結、線條剛毅卻泛出細微青髭的下巴、那好看的男性唇形,然後定定停在深邃如淵的瞳中。

「是我任性,對不起,大郎哥……我口氣不好,我同你賠不是。我是生氣沒錯,可那股氣是對我自己,氣自己笨、氣自己無計可施、氣自己無能為力,我在生自己的氣,絕對不是生你的氣,我、我……」她說了許多,有些雜亂且語無倫次,咬了咬下唇,她低低重申,「我沒有生你的氣。」

「是生意和茶園的事讓妳心煩嗎?」那好看的唇角微微一笑,手掌像安撫孩子似地模著她的頭。「這兩日妳不肯跟我說話,我以為自己惹妳不暢快了,畢竟是我太魯莽,義母捎來的書信中只提及阿陽的婚事,沒寫明娶的是哪家姑娘,我便以為、以為……」

「你讓我出了大丑。」滌心幽幽然輕語,感覺對方的眼神同樣地幽幽然,她自己也不太明白,彷佛掉進無法著力的水澤當中,一圈圈溫柔的暖潮推擁著身子。她方寸跳得飛快,不自禁咽了咽喉頭,「大郎哥,我沒有不肯跟你說話,你別冤枉人家……這兩日府里府外都忙,許多事弄得心好亂,我、我脾氣就大了些。」她全身感官強烈感受著他的存在,原先撫著頭頂的大掌無聲息往下移,撩撥著一頭如雲黑絲。

好想、好想挨過去,不顧一切投入那暖潮的源頭,她想起了如意和婉姨的建言,將所有心事挑明嗎?她掙扎著、被自己說服著,一時之間,一股沖動和熱情溢涌心頭。

武塵不知她心中正自天人交戰,清了清喉嚨。

「其實妳真該生我的氣,因我這一鬧,眾人將注意力全集中在妳身上了。我也知道姑娘家的青春不能蹉跎,妳總不能一輩子不嫁人,義母也是為妳著急,才有奇奇怪怪的對策,縱然如此,我絕不允許妳輕忽自己的婚姻,那攸關女子一生的幸福,妳要自己作主,而非為了陸府的門當戶對做出犧牲。」

武塵暗自調整心律和呼吸,滌心正靜靜看著他,那象牙白的臉蛋和微啟的唇使他的心又亂了一拍。

頓了頓,他又道︰「上門求親那些人都不是好的,妳別選……還有義母說的繡球招親,那是更加的荒謬,妳不要答應。」

「為什麼?」滌心故意一問,重回無辜的神色。「我覺得繡球招親也是可行的,無可奈何下將姻緣交由天定。你說得對,女子的青春不禁蹉跎,我已不適合等待了。」

「我不要妳無可奈何。」他口氣急了,一番勸說想不到適得其反,劍眉陡地皺緊,只覺胸中一股悶氣,他視線看向別方,片刻又調轉回來,啞聲低問︰「妳得自己拿主意……妳……可有意中人?」他快不能呼吸,心髒高高懸起。

「啊?!」滌心怔了怔,明白他在問些什麼後,臉頰生暈,隨即垂下螓首。

「妳若有意中人就該稟明義母,別讓她老人家將妳的姻緣當成玩笑。」這是自己想說的話嗎?武塵模糊想著。唉唉……他在擔心啊,深怕她已有心上人,果真如此,那份痛他已沒法再忍耐一次。

錯誤解開後,他心里既喜又亂,知道該趁此機會表明些什麼,卻不願勉強滌心,讓她承受來自于他的壓力。

「我明白的,大郎哥。我知道你為我好,你說的話滌心自然會听。」那音調輕柔,滌心再次抬起頭,頰邊紅潮未退,眼楮清清亮亮,她淺淺笑著,好似想通了什麼難題,顯露出許多的歡愉。「謝謝你……」軟軟柔荑忽地主動握住武塵單邊的手,他的話鼓舞了滌心,讓自己堅定了對他的情意。

好軟,綿綿柔柔的掌心。武塵有點頭暈目眩了。

「大郎哥,那你呢?你可有意中人?」滌心反問。

「啊?!」這回換武塵怔了怔,但他沒有臉紅,只是痴痴瞧著眼前佳人,一會兒才道︰「在三笑樓做事的清一色都是男子,我哪里有什麼機會識得姑娘家。」

「我不信,京城里人多,三笑樓又這般名氣,你定瞧過不少美麗女子。」

她語氣微嗔,武塵一時弄不明白,只是想著話題怎繞到自己身上來著。

而滌心仍不願罷休,接著又問︰「你若有喜歡的姑娘,會如何讓她知道心意呢?」

「滌心,我沒說我有心上人。」

「你也沒說你沒有。」

「我沒有。」他不是好漢,竟然睜眼說瞎話。

滌心反倒笑吟吟,「不打緊,現在沒有,將來定會有的。你還沒回答問題呢!到底要如何表達你的心意?」方才躲在這里自怨自艾的滌心,彷佛隨著夜風而去,遠遠地、不著痕跡地飄入雲里。

武塵無奈地嘆了口氣,眼光教她每個神態吸引,久久,听見他的聲音如夜安曲調,緩緩流泄,「我不擅言詞,不說甜言蜜語,我會待她很好很好,分離時時時掛念她,相聚時滿心的歡喜,我願意為她承擔一切苦厄,成為她心中頂天立地的男子,縱使情意渺渺,有朝一日她會體會我對她的心意。」

他在喘息,即使是大半天都不休息的練武,也不曾這般氣虛。

周邊的氣氛輕飄不定,滌心如石像動也不動,直直盯住他的臉,覺得溶溶月華朦朧了他的眉眼、他挺直鼻梁和微啟的唇形,此刻才發現,原來她的大郎哥生得如此俊逸瀟灑。

「是嗎?那……當真好。」滌心移不開眼,心整個要融化掉了。

大郎哥待她很好很好,他已是她心中頂天立地的男子呀!滌心忍不住暗自猜測,想他說的可是針對自己。

武塵猛地立起身軀,俊臉讓滌心瞧得有些燥熱,急促地說︰「夜深露重,妳身子單薄不好再待下去,快些回房吧。」

這便是他的情意嗎?不需說明,只要用心體會。

「大郎哥……」見他轉身欲走,滌心出聲輕喚,連忙就要站起身子,或者是因屈坐過久,雙腳些微刺麻,登時下半身酸軟無力,人筆直往前栽去。

「滌心!」武塵轉身一看,嚇了一跳,雙臂順勢將她接在懷里。「沒事吧?」

他問,關懷之情溢于言表。

「呵呵呵……」滌心竟然嬌聲笑著,小小頭顱埋在胸膛上左右搖動。這也是他的情意吧!她的心暖暖體會著。

武塵放開雙手,以為懷中女子會自動退開,可滌心非但沒有拉開距離,兩只瘦弱的手竟毫無預警地抱住他,連同他的臂膀全讓她環住了。

「謝謝你。」她吳儂軟語。

武塵不懂她的心思也不懂她的舉動,以為她的腳還麻著,需要依靠自己。

「我……明天回……京城。」他沒頭沒腦蹦出一句,也不知為何說這一句,只曉得閻王寨的兄弟若知道他說話竟會結巴,不知要如何取笑他。

「嗯。」滌心輕應,雙手在他腰後交握。「我明早約了幾位老板談生意,沒辦法同你道別……你要凡事小心,為我保重自己。」

然後腰間的緊縛不見了,瞬間失落涌進武塵胸口。

滌心退後一步安詳地凝住他,容如花綻,眉目風情,接著,那小小身影越過武塵,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月光添著幾分清冷,將地上影子拉得長長的,武塵下意識瞧著自個兒的影兒,若有所思……

※※※

十日後

今日二樓好幾個廳房全教人包起。崇文廳來了群老學究,點個菜也要咬文嚼字;尚善廳則是所謂的文人雅士,點菜之前還得吟詩作對一番,听到每個菜名就隨口作出一首詩;而守拙廳卻是江湖上頗有名望的兩個門派,瞧那陣仗,八成是來談判的,連點個菜兩邊人馬也爭論不休。

哇!真他媽的!完全不知道跑堂時間可貴!後頭還一堆事等著他做哩!

「大柱!守拙廳上菜!」掌櫃韓林扯聲大喚。

「來!」一樓散坐也客滿了,跑堂大柱聞聲連忙穿過嘈雜人群,明眼人一瞧那利落的身手,不難看出是個練家子。

菜盤交手,韓林在他耳邊低語,「四爺交代,留意守拙廳。」

「理會得──」大柱用京片子唱了一句,轉身往二樓去,「上菜啦──」

樓下大堂也是忙成一團,跑堂來回穿梭,又因三笑樓肩負的「重責大任」,忙得不可開交之際嘴巴可不能停,說話才能引著人透口風,江湖上許許多多的消息便在這兒流通。

這時,一名灰衣老漢嚼著花生米,手邊還繼續剝著,他抬頭對住韓林,放大嗓門,「韓掌櫃,前些天這三笑樓無緣無故連休數日,大門深鎖,半個人影也沒瞧見,以往還不曾有這等事。」

「何老兒,您愛說笑。」韓林步了過來,為了扮老成,下巴的山羊須是故意糊上的,他習慣性拈了拈。「怎是無緣無故?明明貼了好大的公告。」

「這可說到問題上了。」另一桌的老主顧插話進來,「喝!我那日原要在這里擺桌合頭酒,把和王家上回那樁沖突做個了結,偏偏遇到三笑樓關門不做生意,韓掌櫃的,您倒說說看,那張大紅告示上『嫁娶大喜』四大字,是真有此事?還是唬弄人?」

「這事還能假嗎?」韓林陪笑,知道這群人不好打發。

其它幾桌的熟客都讓這話題引出興趣,大伙全七嘴八舌起來,此起彼落的討論不休,接著,矛頭直直指向三笑樓掌櫃,定要他說個明白。

「是你們那位大老板的喜事嗎?上回我同他打過照面,長得斯文俊秀、雙目有神,我記得你們都稱呼他四爺。」三笑樓的外場是由韓林出面,武塵則運籌帷握。

又有一位搶話,「他娶的是哪家姑娘?漂不漂亮?為什麼要這般神秘,干脆在三笑樓擺宴席,這不挺好?咱們也可以來湊湊熱鬧,沾點喜氣。」

「就是、就是,這老兄的話可說到心坎里啦!」

接下來,又是一陣圍攻,韓林根本無法月兌身。

「靜靜,各位請靜靜。」他舉起雙掌安撫,努力要平復紊亂,心中大大哀嘆。

這回可讓四爺玩死啦!沒事弄個嫁娶大喜的名堂,教他在這兒演獨腳戲。

韓林仍笑臉迎客,故意神秘兮兮地瞇起雙眼,眾人見他這個模樣全屏氣凝神,整個大堂靜得連根針掉下來都听得真切。

然後,他壓低聲量,「各位猜得沒錯,正是咱們老板大喜,可這位老板娘听說來頭不小,家勢大得驚人,江南一帶全是她的地盤,和北邊的嘯虎堡有些關系,和西域蛇族有些關系,和雲南滇門也有些關系,和當今皇朝恐怕也有這麼點關系,咱們大老板對她是又敬又疼又怕,當然不能讓她露面,各位也休再多提,萬一這事不小心傳到老板娘耳中,惹惱了她,那可要大大不好了,至于怎麼個不好法,我不挑明,相信諸位也都知道。」

這招明的警示、暗的威脅頗有功效,眾人你瞪我、我瞪著你,想起那姑娘好大的來頭,話到了嘴邊也都硬生生咽下去了。

「請問……」寂靜中,一個女音清脆婉轉。

有人敢提問題耶!所有人掉過頭、好幾對的眼直勾勾望住跨入門坎的女子。

滌心愣了愣,美眸溜溜地環視大堂,從左邊到右邊,再從右邊回到左邊,她退後一步瞧清高掛的店名,確定無誤後,又堅定走了進來。

「請問武塵在不在?」

「姑娘打哪兒來?尋咱們家老板所為何事?不知可否相告?」見滌心是生面孔,並非閻王寨的人,韓林心有疑慮。

「我是他的親人,打杭州來的。」

杭州?!那便是江南了!眾人抽了口氣,不住用眼角余光偷偷瞄著。

韓林待要再問,二樓此時卻起了騷動,刀劍相交之聲與咒罵並駕而起,原來守拙廳兩大門派一言不和斗了起來,雙方人馬抄家伙由樓上打到樓下。大堂的人紛忙走避,來不及出去的只得躲在牆角桌下,場面亂成一團。

武林恩怨,不干己事。這種情況並非首次,三笑樓向來是低調處理,任人斗個你死我活,只要留下一、兩個活口讓他們討賠償便行了。

韓林原本涼涼看著各家招數,忽地記起騷亂之前那位前來尋親的姑娘,登時一把冷汗,眼光急急在交錯的刀光劍影中穿梭,看見她一臉蒼白貼著牆壁動也不敢動,雙眼閉得死緊。

「姑娘!」他對著她叫,無奈得不到響應。

不少人叫囂互斗,刀來劍去,滌心只覺耳邊生風,微微睜開一條細縫,一個青衣漢子的武器被打飛了,而那柄大刀正對住自己疾撲過來,她不知做何反應,身子彷佛立地生根了。

這瞬間,一雙健臂來得好快,扯住她的肩頭用勁拉起,衣袍中長腿翻踢,那大刀竟然反向折了回去,穿過大堂切進木造的圓柱里,那人勁道下了十足,刀身完全沒入,只留刀柄在外。

「抱緊!」那男子聲音緊繃,好似動了怒火。

不必多做指示,滌心早圈緊他的腰際,有他在,她便安心了。

許久未見他大展身手,接下來不到半盞茶的時間,滌心密密地讓武塵護在胸前,見他僅僅用一雙腿,將兩大門派手中的兵器全踢入木柱中。

大堂的亂象稍歇,終是不得不歇,畢竟刀劍全讓人踢月兌了掌握。

兩幫派多的是經驗豐富的老江湖,尚不知三笑樓臥虎藏龍,竟有這樣的能手,驚愕之余,兩方人馬對武塵皆起了結交之意。

朝廷與閻王寨之間雖不再劍拔弩張,武塵四當家的身分與三笑樓探子隊之事絕不能泄漏,再者時機大大不對,武塵向來溫朗的神情彷佛在冰天雪地里僵了三天三夜,眉凌厲高揚,太陽穴位明顯鼓動,眸中的意味極容易辨識,比之發火、生氣、憤怒再高一層,正是怒至了極處、怒不可抑。

幸虧韓林機警,在兩幫派帶頭的搶著上前想同武塵攀談時,他一個箭步擋在中間應付,本能告訴他,千千萬萬別再惱了四爺,若教四爺再動手,可不只那些刀劍挨踢。

那波怒濤武塵盡力忍下,為了顧全三笑樓的秘密,一切低調相應。他沉著臉不發一語,在眾目睽睽下打橫抱起懷中的姑娘,往通向廚房的後門走去。

「這位好漢請留步──」

「這位好朋友請留步──」

說話的分別是兩方派別的頭兒,剛出口,兩人相互又是一瞪,登時,大堂氣氛再度緊張,沒了兵器,眾人摩拳擦掌就要斗上。

「咱們的地盤要來搶、買賣也搶,現下要結交這位好朋友,你們也要搶!他女乃女乃的!青刀幫還要不要臉啊?」烏劍派的人破口大罵。

青刀幫的人不甘示弱,同樣扯嗓大罵,「嘿嘿,咱們再怎地不要臉,也比不上貴派,一聲聲好朋友叫得可親熱了,卻是拿臉去貼人家冷,您老在無恥榜上佔了第二位,天下還有誰敢說自己是第一?」

一邊是哄堂大笑,一邊是怒氣沖天,剛平靜片刻的大堂又起風雲,拳頭對拳頭、手掌對手掌地肉搏起來,頓時這個人影撲過來,那個身體飛出去,桌椅全拿來當武器,打得好不熱鬧。

這倒省事。

三笑樓上自掌櫃下至跑堂,連後邊燒菜廚子全自動休假,相偕跑出來看戲了,而韓林則快速撥動算盤,將一條條賠償金額列出,他心中有喜亦有憂,喜的是大堂桌椅早該淘汰,如今購置新物的銀兩自然不用三笑樓負擔;憂的是四爺今日的大顯身手,恐怕不到明天便要遐邇知聞,然後可憐的他又得想法子應付一群疑問頗多的熟客。

「喂喂,剛才是俺眼花嗎?俺瞧見四爺摟著女人回房勒?!」開口詢問的是掌杓廚子葛大海,一口北方腔,個性很爽朗,他是後來才出現的,錯過了武塵發飆的精采畫面。「呵呵呵,這挺好,俺見四爺過得像個和尚,還道他哪邊不爽快,這會兒也懂得和娘兒們親近親近,這好!挺好的!」

跑堂大柱睨了他一眼,「別胡說!方才四爺發了好大的火,就為那個姑娘,竟出手──哦,不對!是出腿教訓兩幫人,喝!那可真是精采。」他扒了大口飯,兩眼直盯著廝殺的人群,尚未嚼爛咽下,筷子指住人家大聲叫喊︰「哎呀!這招『月下偷桃』真夠陰損,不過一出制敵,可敬可敬?」

「那姑娘是啥來歷?我在後頭見四爺把人家抱得死緊,想看個清楚又怕遭殃,心里可好奇死了。」另一個廚子也來問。

「听韓林說,是咱們四爺的媳婦兒,前些天三笑樓休息,他回江南娶的。」謠言總是不停在傳播。

「那也太不夠意思了吧!」眾人大叫,原要繼續追問,可眼前的戲演得真好看,目光便被吸引了。「王八羔子的!烏劍派好歹也是江湖大派,手段這般下流,使來使去便是這幾招,專挑下陰出手,敢情他們鎮派絕學只一招月下偷桃?」

「啊!」斗毆人群里有人狂聲大叫,甚是淒厲。

「哎喲!」蹲在一旁瞧的忍不住苞著也叫,搖搖頭甚是惋惜,「這一抓好慘,可憐寡婦死兒子──沒指望了。」

※※※

滌心完全足不沾塵。

在杭州陸府毀了一次名節,初到三笑樓,話還沒同她的大郎哥說上一句,名節又毀了一次。

對于剛剛的千鈞一發,滌心很快平復了心中恐懼,眼睫悄悄向上,映入眼的是男子緊抿的嘴角,輪廓又剛又硬,他的肌肉繃得好緊,胸口起起伏伏,雙臂扣住她的後背和腳彎處,力道並不溫柔。

不消贅言,三歲孩童都看得出大郎哥正隱忍著怒氣。

滌心原想開口要他放下自己,可話滾到唇邊翻來覆去,仍是無聲地咽了下去,她在商場經驗不少,自然懂得察言觀色。

武塵悶聲,她也只得閉嘴,暗自打量經過的環境,由後院大廚來到一大排廂房,然後他抱著她步進拱門,來到一處小院落。

這一路上滌心偷偷瞧著,發現幾雙眼同樣不怎麼光明正大地瞧向自己,但見武塵臉色,沒誰敢上前詢問。

一腳踢開門扉,武塵走了進來,他終于松開手,讓護衛在懷的女子落坐在太師椅上。滌心抬起頭剛要道謝,卻撞上他直視的眼瞳,里頭跳躍著兩簇火焰,她心漏跳一拍,咽了咽口水囁嚅著。

「其實我可以自己走,你這樣……這樣……別人都瞧見了。」

武塵忽地蹲來,這般姿態滌心僅比他高出半個頭。他微微仰首,雙手放在太師椅兩側的扶手,將滌心圍在小小天地中。

「妳就這樣傻呼呼的,眾人打架,就該往安全地方去,見刀子飛來,妳連躲開都不會嗎?」他的憤怒是對大堂那些家伙,此時開口,話中是三分憂慮、三分關切和四分的恐懼。這刻,他的魂被嚇得還未歸位呢!

「我想躲,可雙腳不听使喚,腦子一片空白呵……」滌心說得委屈。

這原也不能怪她。武塵輕嘆一聲,另提話題,「妳怎麼來了?該不會只妳一個吧?」說到這兒,他眸中火光又是一竄。

即使如此,滌心也決計不會承認的。她臉色仍蒼白,唇邊的梨窩輕輕跳舞。

「這趟來是為了茶稅問題,我和江南幾個大老板一起上京的,大伙在東街的茶業會館落腳,我包袱才放下便過來這兒尋你。」

陸家有陸夫人和海棠看著,這是滌心爭取來的大假,茶稅之事只不過順道而已。原能早些前來,但念在陸陽和海棠新婚,讓海棠輕松了幾日,而滌心又忙著把手邊的事處理妥善,這才耽擱下來。

聞言,武塵心中頗為不舍,想到她一個女兒家由南方趕上京城,旅途定是辛勞,見她眉心間有淡淡倦色,口氣不由得放軟。

「待會我同妳去東街,將行李搬過來三笑樓,也好就近照顧妳。」

听他如此表示,滌心暗暗歡喜,嘴上卻說︰「那會館環境還算清雅,廂房大又寬敞,他們想只有我一個姑娘,便把最里邊的讓了給我,說這樣安全些。」

「只妳一個姑娘家?!」見滌心點頭,饒是武塵修為再好,如今也破功了。他一把握住滌心置于膝上的手,口氣陡硬,「這一路上由南到北,同行之人皆為男子!妳、妳平時精明,卻不知這麼做有多凶險?!」

滌心才欲辯駁,豈知武塵又說︰「那些人若有心,將妳今日之事傳了出去,加油添醋半真半假,妳女孩家的名節該如何保住?」

「反正早已不保了。」聲音模糊囁嚅。

滌心自是曉得這般而為不妥當,但同行之人都是相識已久的茶業老板,上京協調茶稅之事原可由水生代替前來,可她想此番投靠大郎哥,最好能有個名目,也方便將來拖延時日。

垂眼瞧見那男性陰郁而憂慮的神情,感受握住小手的勁力,她眨眨眼,淺淺一笑,「你別惱,我好不容易來這一趟,卻見你直在發火,我听你的話搬過來便是。可無論如何,你別把人家安排在三笑樓的客棧里,那邊龍蛇混雜又有幫派打架滋事,我會怕,心里不踏實,我想同你住得近些。」

這話提醒了武塵,他這兒亦是陽盛陰衰,住進一個姑娘家頗有不便,但即使取了他的性命,自己也不可能放任滌心不管,讓她住在會館里。

「這小院落是我的,有兩間廂房、書房和一個小廳,妳暫且住下吧。」

「我住哪一間?」她語氣歡愉,覺得情勢極好,抬頭環了眼小廳的擺月兌,簡樸而利落,很像大郎哥的風格。

武塵終于注意到自己的雙掌,連忙松開,又瞧見那對小手教他握得青白,眉頭陡地深皺,手指便在滌心腕間的穴位輕輕推拿。

「妳自己拿主意,這院落是妳的了,我暫時在外頭的廂房睡下,妳不用害怕,沒人會闖進來的。」外邊一排房間是兄弟們的,總該有些空房,若無,也只得睡三笑樓的客房了。

「可是這里明明有兩間房間的。」

「我若住下對妳不好。」

又是女子名節那一套嗎?滌心暗自大嘆,心想,他在眾人面前抱她、摟她,現在兩人共處一室,又揉著她的手,這算什麼?根本是矛盾!雙重標準!

她抽回手不讓他握。

武塵不知她氣悶什麼,緩緩立起身,聲音持平地道︰「妳肚子肯定餓了,我讓人送吃的過來,待吃飽飯,我陪妳去東街的會館。」頓了一頓,他繼續說︰「茶稅之事已鬧得滿城風雨,據我所知,不僅江南茶業,四川、江西等地亦有茶商成群而來,上書請求與司茶官員會談,這事牽扯下去,連帶也波及鹽、鐵兩稅,妳有什麼打算定要讓我知道,萬萬不可輕舉妄動。」

見滌心不語,武塵長聲嘆氣,低低又說︰「听話……」

是那話中憂慮軟了滌心發倔的脾氣,她不是來同他生氣的,想了想,滌心放開胸懷。

「我知道啦,若商議出結果定會向你稟報,這下總該安心了吧!」接著,她由太師椅上輕快躍起,爽朗又道︰「我肚子餓得大打響鼓呢,別麻煩人送飯菜來,我自個兒在外頭吃。听說京城最近大興仿膳宴席,風味絕佳,氣氛特殊,滌心定要乘機試試,待我回到杭州,若婉姨和海棠問起,也有說嘴之處。」

想她一個女兒家,不得已拋頭露面周旋在商場中,武塵方寸酸澀,原還要對她耳提面命一番,但見滌心雙眸清澈、唇染笑花,他望住眼前一張白玉般的小臉,竟忘了該說些什麼。

※※※

「啊!」

「啊……啊!」

「啊!啊!啊!」

大清早,三笑樓後院不太平靜,連續傳出好幾聲驚呼,全是男子粗厚的叫喊,好似受到不小驚嚇。

廂房對面四、五個大水缸,十多個壯丁扁著腳,有的打赤膊、有的僅穿著半截褲,不論是擦洗身子還是漱口洗臉,每個人彷佛同時被點了穴,維持著正在進行的動作,眼楮怔怔瞪住罷由小院落里出來的人。

一個人,一個嬌滴滴的姑娘,正是滌心。遇上這陣仗,她一時之間也說不出話來。

突地匡啷一聲,有人用來遮住重要部位的盆子滑了手,那人趕忙蹲下,戒慎恐懼望住滌心,眼角瞥見盆子愈滾愈遠,想撈也撈不到了。

「大家……慢慢洗。」

天啊!她還是首次處理這種事哩!咬住唇忍笑,滌心從容福了福身,目光直視前方,又從容不迫地經過他們,接受每個人的注目禮,很鎮靜地往前頭去了。

明兒個若是起早一些,說不定能瞧見大郎哥同他們一樣。她想著那個可能性,臉頰紅通通,一朵笑抿在唇邊。

前頭店門尚未開放,她繞了一圈,經過廚房時里頭已傳出陣陣香氣,她伸頭探了探,見到一位胖大廚子正滾著大鍋肉粥,旁邊蒸籠高高迭起,不住冒出白煙。「大海師傅。」滌心昨日已嘗過他的廚藝,卻沒時間交談,只知道他是三笑樓的掌杓廚子。「您在忙大伙的早飯嗎?我也來幫忙。」說完,她跨了進來。

梆大海抬頭一瞧,見是四爺抱的那位姑娘,稍愣一下,隨即放聲大笑。

「妳是老板娘。」

「啊?!」滌心瞪大眼,不明白。

「唉,四爺真不夠意思,娶個老婆也不讓知道,這可委屈妳了。」

他抓來一只巨大豬腳放在砧板,刀起刀落,瞬間已劈成小堆,轉身抽出腰間雙刀,刀身極薄,在一旁剃淨毛的全羊上揮來動去,手法之快匪夷所思,滌心尚未眨眼,那羊只已處理妥當,皮不帶肉,肉不連骨。

「好厲害……」滌心喃著,倒忘了老板娘之事。

梆大海呵呵又笑,「普通普通,使久了便也順手。」三笑樓眾人都會些拳腳功夫,方才他這一使,勁道拿捏得恰到好處,持刀手法已暗藏武功家數。

「我使久了,恐怕也及不上大海師傅十分之一。」

滌心說得真心誠意,葛大海一听仍呵呵笑著,自顧自處理著肉塊。

陸陸續續有人進來廚房,全是方才在水缸旁沐浴盥洗的漢子,見滌心在這兒,尷尬之情難免,好幾個搔搔腦袋對住她傻笑,手腳不知擺哪里好。

滌心臉紅了紅淺淺回笑,神態仍是鎮定,心想既在這兒住下,就得適應環境,像今天這小小「意外」也是莫可奈何的事,以後自己要出小院落,定要弄些聲響好提醒眾人。

「吃碗粥吧,俺將昨兒個的剩飯煮皮蛋瘦肉,味道挺不錯。」葛大海塞了大碗的粥給滌心。這時,其它人自動從蒸籠里拿出肉包鰻頭,盛好粥,廚房中沒有椅子,眾人蹲在門口唏哩呼嚕地吃將起來。

滌心見狀,入鄉隨俗,跟著大伙蹲了下去,捧住特大的碗,小口小口地喝粥。

三笑樓的壯丁們原顧忌她是個嬌客,與四爺關系匪薄,又發生「清晨事件」,正愁不知如何相處,但見她與大海師傅有說有笑,外表秀氣美麗,卻不同一般姑娘扭捏作態,眾人對她都起了好感,皆有親近之意。

「老板娘,四爺為什麼成親也神神秘秘?咱們兄弟沒喝到他的喜酒,真有這麼點不是滋味。」蹲在滌心身邊的跑堂大柱乘機問道。他當然得借機探查,這事可沒誰敢去問四爺。

「對對!我正待要問,大柱倒是得先。」二柱咬著大饅頭,有點口齒不清,「四爺娶媳婦兒,我瞧大……大家都蒙在鼓里了。」他原要說大當家,便是閻王寨寨主鐵無極,又記起滌心尚是外人,不確定四爺是否將身分告之,因此臨時改口。

「我早先便覺得古怪,做什麼貼個嫁娶大喜,大伙放假回家看老婆孩子嘛,還要啥理由?原來四爺真回江南娶親。」

「不成的,老板娘,您得勸勸四爺辦個宴席,咱們替你們慶賀慶賀。」

「我……我不是……老板娘,我有名字的,我叫滌心,你們別叫我……老板娘……」滌心的臉發燙,讓粥的熱氣一燻,不僅兩頰,整個臉龐變得通紅。

眾人一愣,隨即又問︰「妳不當老板娘?!」

這話要滌心如何做答?點頭不是,搖頭更不是,她蒙混過去,捧起大碗喝粥,遮住一張臉。

「唉唉,莫怪四爺昨兒個獨自睡在外頭廂房,敢情小兩口斗氣?妳索性連老板娘也不當啦!」

老天!這又說到哪兒了?!真正夾雜不清。

滌心暗自好笑又暗自嘆息,一鼓作氣喝完粥,「我來煮早茶,能健胃清神。」丟下一句,人已轉身進去廚房,做菜她還沒那麼高的本事,煮茶卻是能手中的能手。

大家吃飽肚子收了碗,開始忙碌起來,各人有自己所司之事,動作默契十足。

「大海師傅,我可以用點這種茶葉嗎?」揭開裝茶甕子,滌心縴手撈起一撮,放在鼻間輕輕吸聞,正是最適合午前品茗的淡月香。

「客氣什麼?要啥自個兒拿吧!」葛大海忙著將肉塊川燙,嘴努了努旁邊大灶,「上頭燒著開水,舀取時得小心。」

滌心也忙碌起來,身影在廚房中轉來轉去,煮茶與平時功夫茶大有不同,這里的茶葉不如陸府極品,一時又取不到上好水質,因此煮茶特重手段。她熟練地攤入茶葉,去第一回過茶水,再注開水高沖低行,讓味道與色澤慢慢生出。

「俺道咱們三笑樓的桂花茶夠香的啦,沒想到妳煮的這茶真個香上了天勒!」葛大海贊道,接過滌心遞來的杯子,也不怕燙,咕嚕便飲下好大一口。他吁出胸中氣,掉頭對眾家兄弟玩笑說著︰「老板娘的心意,親手煮的過門茶,大伙過來喝上一杯吧!」

「可有我的份?」一個溫朗聲音突地響起。

「有!喊聲老板娘便有份啦!」有人隨口而答。瞬間覺得不太對頭,眾人眼楮往門口瞧去,見那人負手立定,臉上表情不知是喜是怒。

「四、四……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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