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
這是顧葉夫第三次到有木里尋找穗穗。平日,他在醫院里忙碌,可每逢假日的時候,他就會開著吉普車在大街小巷里尋找,有時候還會開車到每一間小學里詢問教師的名單。
穗穗像是飄遠的風箏,有木里是唯一能夠牽住穗穗的一線希望,他相信,穗穗總有一天一定會回來這里。
他新買的吉普車往返疾駛在顛簸的山路間,車輪很快地沾上一層厚厚的泥濘。
山路崎嶇不平,他的心情也隨之起伏。
當車子慢慢滑入熟悉的小路,敞開的綠色肆意潑灑而來,亮晃晃地映入眼簾,他緊閉的心扉驟然開朗許多。
他照例先去拜訪劉校長,吉普車停在劉校長的紅色磚房外。
彼葉夫跳下車,遠遠地就看到劉校長從後院的果園中走過來,矮胖黝黑的他帶著和藹可親的笑容。
「顧醫生,你又來了!」
「是啊!」顧葉夫微微苦笑。
「你還是找不到穗穗,對不對?」劉校長馬上就知道他的來意。
「劉校長,穗穗真的一直都沒有回來過嗎?」
劉校長拉著寬松的褲頭,詭譎地笑著說︰「沒有啊!沒看過!自從上次穗穗來辭行以後,我就沒有再看過她了。」
彼葉夫緊抿著嘴,難過地听著劉校長說著重復的話。
劉校長拍拍他的肩膀,笑著安慰說︰「不要喪氣!彼醫生,你不要這麼快就走,既然來了就住幾天,不要像無頭蒼蠅一樣地到處找。你以前住的那排倉庫還一直空著呢!你和穗穗在那里添了很多東西,真是越來越舒適了,我有朋友來,都讓他們借住在那里呢!」
看他沉思不語,劉校長又繼續滔滔不絕,比手畫腳地說︰「今天是星期六,明天學校沒有課。你知道的,現在學校開學了,那里又變得熱鬧起來,很多小朋友放學後都會跑到那里玩。今年的學生人數比去年少了兩個,全校也不過四十三個,男生三十個,女生十三個,這樣剛好四十三,有的班級還只有四個學生呢!今年的經費不太夠,老師也只好兩個年級一起教。唉……這種偏僻的深山里,要找老師真的很難,找個好老師更是難上加難……」
彼葉夫擰著眉,滿腦子都是穗穗的影子,劉校長的話他只是應付式地聆听。
劉校長話匣子一打開就沒完沒了,顧葉夫抬頭看著陰沈的天空說︰「劉校長,天色好像不太好,我看……我留下來,明天一早再走。」
「太好了!我就說嘛,為什麼來去這麼匆忙呢?你知道我永遠歡迎你來,來到這里,就要把步調放慢,深深地呼吸、慢慢地欣賞,才能體會大自然的美麗……」
彼葉夫又听劉校長說了十幾分鐘,好不容易才全身而退。
他開車來到學校旁邊的那一排房子,一樣的地方、一樣的景色,只是少了穗穗,就好像失去許多艷麗的色彩。
從前穗穗種的野菜,已經長成一片綠海,在山嵐中起伏搖曳。顧葉夫看得痴迷,情不自禁地想走入起伏的波浪底。
他走進他的房間,打量著四周,發現四處整齊潔淨,竟然沒有一點塵埃。看來真如劉校長說的,這里偶爾還是會有人來住宿。
三、四個放學的小學生,還穿著制服就在外頭的空地上玩起來。顧葉夫走到靠窗的書桌前,望向窗外,看著他們嘻笑游戲。
「不是這樣的!」一個小男孩大聲地說。
「就是!你自己記錯了還說人家不對!」另一個比較矮小的男孩抗議著回應。
「哎喲!你們兩個笨蛋都不對!來啦--你抓住我的手腕這里。」一個女孩子頂著西瓜皮的發型,大剌剌的舉止像個男孩子一樣。
彼葉夫怔怔地看著一群孩子吵鬧不休,就好像當年的山中四人組--游美麗、大山、石頭,還有小吉,每天成群結黨地悠游在山野里。
他回想起和穗穗住在這里的時光,突然听到一陣哀嚎。原來小女孩要男孩握住她的手腕,突然,小女孩冷不防的一個過肩摔,狠狠地將個頭小小的小男孩摔在草地上。
「啊--你這個凶女人!我不玩了啦!人家都沒有準備好,就給人家摔倒,我不要玩了……」男孩子耍賴地要走。
女孩見狀,頻頻彎腰低頭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啦!」
「你們女生都這麼凶,我要告訴老師!你不要以為老師是女生就會幫你,我們要叫她不要教你防身術!」
「對嘛!我覺得男生比較需要學這個,她們女生都這麼凶……」
「才不是!老師說你們男生都是比力氣,所以才叫我們女生要比腦袋!像你這樣笨,難怪老是被女生摔!」
「你這個臭女生!還說我笨!」
「怎樣?不服啊?要不要來打賭,我還有幾招老師只教女生的防身術!」
「好啊!要打賭就來啊!誰怕誰啊!」
看著一群小孩子生澀的比劃著那似曾相識的動作,顧葉夫的胸口慢慢涌出一股暖流……
懊不會……瞬間,喜悅的光芒照亮了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
他睬著輕盈的腳步走出去,閑適的兩手交叉在胸口前,看著那一群孩子,大聲地問他們。「喂!小朋友,你們的老師在哪里啊?」
小女孩挺著胸膛,以充滿防備的表情說︰「我們為什麼要告訴你?老師說城里來的人都很奸詐,要我們小心一點!」
彼葉夫忍著笑,故作嚴肅的說︰「我是城里來的督學,專門要來察看你們有沒有好好讀書,還有,最重要的是要察看你們的老師有沒有好好地教學。」
他的一番話把四個小孩唬得一愣一愣的,他們全都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好了!你們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們的老師在哪里了吧?」顧葉夫又問。
蚌子小的男孩比較膽小,他怯怯地指著山里的方向說︰「老師去采野菜了。」
「我們老師很奇怪,都不買菜的。」一個小小的聲音也插上一嘴。
彼葉夫終于忍不住地笑了出來。
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楮,靈魂已經變作飛翔在天空中的野雁,開始找尋穗穗在林中的身影。
四個小孩困惑地看著他那奇怪的表情。
待他回過神來,低頭看著八只困惑的眼楮,他問︰「你們老師叫殷穗穗對不對?」
四個小孩一致地點頭,臉上皆是一副充滿崇拜、敬佩的神情。
彼葉夫又問︰「她是不是一個有耐心、又有愛心的老師?」
四個小孩愣愣地看著顧葉夫,又驚訝、又害怕的模樣,不約而同地猛點頭。「是啊!」
「是就是了,你們干麼這麼緊張啊?」看著他們反應過度的小臉,顧葉夫感到又好笑又可疑。
小蚌子男孩忍不住說︰「老師開學的時候就交代過了,好神奇哦!真的有人問一模一樣的問題耶!」
等不及小蚌子說完,顧葉夫轉身就往山谷的方向快跑。
女孩氣呼呼地打了小男孩的肩膀。「笨蛋!你怎麼說出來了?」
另一個男孩附和地說︰「是啊!你很笨耶!一定是督察都會這樣問的嘛!」
最高的男孩子沉穩地說︰「沒關系啦!只要我們說對,就不會被叫出去示範被摔了。」
「被摔我還不怕呢!」
「那你怕什麼?」
「我最怕老師叫我們吃野菜了!」
幾個小孩看著顧葉夫的身影消失,開始爭相討論起來。
山的另一頭,穗穗采了一袋鴨兒芹,那是一種生在野地里,生命力強盛、氣味特殊的絕佳美味。
穗穗拿到湖邊清洗,順便悠閑地坐在大岩石上踢著清水泡腳。
她心里想著,這鴨兒芹拿回去宿舍後,是要煮湯,還是配肉絲清炒呢?想來什麼方式都好吃,還沒有開始煮,就已經感到垂涎三尺了。
就在逕自出神的時候,湖邊的山崖飄落了幾片枯葉,穗穗好奇地抬頭往高處看……
剎那間,顧葉夫和穗穗的視線相接,他們的目光在空中交纏。
彼葉夫高高地站在山岩上,腳下的落葉一片又一片地由枝頭飄下,水聲潺潺,較深的水潭綠得像會發光的翠玉。
「喂!野女人--可不可以再告訴我一次,跳下去以前要注意什麼?」顧葉夫彎下腰對著穗穗大吼。
穗穗的心在狂跳。
他找到她了,而且還用這種方式來向她告白。
當地回到有木里的時候,曾經威脅過劉校長,不要透露她的行蹤,可是她知道,顧葉夫總有一天還是會找到她的。
他一定是原諒她了!他什麼話都不用說,這樣的舉動,已經勝過了千言萬語。
穗穗快速地站起身,她的牛仔褲卷到膝蓋上,修長的小腿、赤果的腳掌、自然純美的姿態,就像一朵晶瑩剔透、顧盼動人的野百合,
「不要怕,放輕松!這--樣--就--可--以--了--」穗穗將兩手圈放在嘴邊,大聲地回應著他的問題。
「好!不要怕……放松……放松……」他甩了甩手,閉起眼楮,用力地吸氣、吐氣。
幾秒鐘後,他心里準備妥當了,腳趾頭一踮,整個人像支箭一樣地射進湖心。
「撲通!」響起了好大的水聲,攪亂了這空寂寧靜的山谷,水面泛起的波光燦爛輝煌,揚起的水花閃閃飛揚。
穗穗屏住氣息,突然想起當年顧葉夫為了救她,自己差一點溺斃的景象,不禁焦急起來。
她不再多想,快步涉入水里,深吸一口氣後,就往他躍入的方向鑽進--
她奮力地往前游,撥動著透明翠綠的水流。顧葉夫跳入時制造的水波還在水里流竄,她張著眼楮往更深的水底探入--
終于,她看到了一個黑色的身影,愈靠近後,愈能夠清晰地看見顧葉夫在水底的表情。他在微笑,沉著而有耐性地等待著她。
他們在水底看見彼此,這時空好像回到了許久以前,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
在水中,外在的世界仿佛都不存在了。他笑著將她拉近,兩個輕盈的身體,沒有重力地交纏住彼此,恍若身處在一個如夢似幻的地方。
他們在水中舞動著身體和心靈,再也沒有任何阻礙能讓他們退怯、害怕。短暫的相擁,在記憶里卻是一個世紀。他們停留在水中擁住對方,用力地吻住彼此的唇,直到胸口剩下游出水面的最後一口氣。
他們一同冒出了水面。
這山谷仿佛是只屬于他們的伊甸園,兩人的雙眼發出了奇特的光芒。
他們一同游到淺水處,水深及膝,誰都舍不得離開這包圍住彼此的燦燦水光。
「大胡子,你真的做到了!」他需要多大的勇氣啊?穗穗感動的聲音梗在喉間。
彼葉夫開心地咧開一口白牙,他的笑容像陽光下的和風,撫慰著她受傷的心,這一笑,輕易地就教穗穗的心再次敞開。
「這次不用讓你來救我了!」他得意地說,此時才明白,恐懼只是一種障礙,一旦掃除了這障礙,很多事情並不如想像中的困難。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
他神秘地笑笑。「我猜出來的。」
「我知道劉校長不敢說,因為我有威脅過他……」穗穗同意留在有木里教書,最大的條件就是要劉校長答應她,絕不泄漏她的行蹤。
彼葉夫回想起劉校長對他說過的話,才恍然理解劉校長苦口婆心的暗示。
他故意嚴肅的板起臉,責問道︰「沒錯!我來找劉校長三次,他都沒有告訴我。我來去匆匆,這山林這麼大,我也沒有想到要留下來慢慢找你。穗穗,你真可惡!你以為那短短的道別信就可以把我打發嗎?你還要躲我到什麼時候?」
「我……」穗穗想到自己離開的原因,眼眶忍不住紅了起來。
彼葉夫領悟到穗穗此時的心情,溫柔地將她散亂的長發撫順,悠悠地說︰「我已經知道所有事了。」
「你知道了……你不會恨我嗎?」她的眼底有著掩不住的哀愁。
「不會,因為我愛你更多……如果失去了你,我會一輩子恨我自己的。」
穗穗想起他從前來有木里的目的、想起他思念愛人時的痛苦眼神,眼淚就難過得怎麼也止不住。「我不是故意的!大胡子,是我害了你,是我害死你最深愛的人!如果不是我……小葉也不會死,今天得到你的擁抱、你的愛情的人,不會是我,而是小葉……」
彼葉夫捧起她的臉頰,憐惜地輕啄她眼角的淚水,長嘆了一口氣。「穗穗,我們都受過傷、做過錯事,我相信我們都已經付出代價了。」
穗穗說︰「我知道你如果原諒了我,就一定會來找我,不管多久,我都一定會等。只是,我還需要時間好好沉澱一下心情,畢竟發現那件事情讓我太過震驚了,我一時間還是無法好好地面對你。」
「穗穗,你真磨人,難道你不怕我放棄了?」
她堅定地說︰「不會,我相信你不會輕易放棄的!」
穗穗埋在他的胸前,聆听他的心跳。他的心跳聲從胸腔中傳來,一下下地撫慰她受傷的心靈。
「穗穗,還記得我們打的賭嗎?」
穗穗疑惑地問︰「什麼賭?」
「如果你變成一個有愛心又有耐心的老師,我就會從那里往下跳。你看,我已經實行了。」
「可是你怎麼知道我贏了呢?」穗穗眨著泛淚的眼楮。
「當然是問過了你的學生啊!」
「太好了!我開學的時候就警告過我的學生,我對他們說,不論誰問你們,都要說你們的老師是一個很有愛心和耐心的老師,否則我就……」穗穗右手握拳,啪的一聲,用力打在左手掌上。
「真是暴力。」
她聳了聳肩說︰「對不起,這個賭局我贏得有點心虛。」
「我想不會,如果你答應我一件事情,我們就可以扯平了!」
「什麼事?」
彼葉夫陷入了沉思,許久,他說︰「你知道嗎?是小葉在冥冥中把我們兩個人牽引來有木里,是她要我們兩人相遇、相愛,為她完成一份更圓滿、更完美的愛情的。」
他停頓了一下,深深地凝視著她。
他眼中的愛意潛進她的心,進入了她的靈魂。什麼是生命的意義?什麼是存在的價值?都在他的眼中得到了答案。
那個答案很簡單,連三歲的小孩也懂,那就是--「愛人」和「被愛」。
「穗穗,我要你答應我,讓我們重新開始吧!」
「我們已經開始了。」
「哦……」
「我說過,只要你膽敢踏進有木里這個地盤,你就是我的人了!」
「真是暴力。」
「你一點都不怕啊?」
「我已經豁出去了!你看,我連那麼高的地方都敢跳下來!」
「太好了!那麼以後就沒有什麼可以難得倒我們的了!」
「是啊,再也沒有了。」
穗穗的笑容好明媚,這一剎那,顧葉夫知道,兩人曾經彷徨受傷的心靈都已經成為過往雲煙。浸浴在這光潔美麗的湖水里的,是通往幸福長路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