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早晨的陽光穿透玻璃窗,嚴恕被刺眼的光線驚擾而輾轉蘇醒,他伸長手臂覆住眼楮,申吟一聲。
「太亮了。」他咕噥,翻過身欲繼續睡,卻突然身形一僵,意識到某件事情——刺眼?他不是覺得熱而已,而是覺得刺眼。
他倏地睜眼,南台灣特有的烈陽亮得他睜不開眼,他閉上眼再睜開,如此反覆數次才漸漸習慣了光線。
對啊,他,看得見了。
坐起身,腦子還有些剛睡醒的昏沉,他伸出手,看見身下白色的被單,再抬眼細看,左手邊有張方方的矮桌,他腦中迅速閃過那矮桌的名稱︰床頭拒。
床頭拒上,擺了一盞台燈。
他掀開被單,雙腳著地,踩著冰涼的地板,在腳邊看見一雙室內拖鞋。
套上拖鞋後,嚴恕不禁一笑。雙眼能視物的感覺很好,腦中自然而然浮現出事物的名稱,這種感覺更棒。
一無所知的感覺太糟,他不喜歡。
他心情很好,起身走向浴室,雖不是第一天恢復視力,但能夠不踫撞到任何家具,暢行無阻地來到浴室如廁、梳洗,這讓他情緒大好。
可他的好心情,在來到浴室看見鏡中的那個人後,很快消失無蹤。
鏡中反射出一個男人的樣子,身材高瘦結實,濃眉大眼、五官突出。他伸手撫模自己生出胡碴的臉龐,鏡中的男人動作和他如出一撤,而他也在鏡中看見自己流露出不解疑惑的表情,及對未知的惶惶不安——
他能看見了,能確認所有的事物,唯獨對鏡子里的這個人,他腦子仍一片空白!
他忍不住靶到惱火,生起悶氣,低頭刷牙洗臉。
待嚴恕漱洗完畢,立即听見房門被人輕敲的聲音,他踏出浴室,看見一抹嬌小的身影跨了進來。
「早安。」宋雅鈞端著早餐走進來,擺在餐桌上,伺候他大少爺坐下來。而後趁著他用餐的時間,便是倒行性的檢查。
將他的體溫、血壓等資料記錄在隨身的上後,醫院使用的系統立刻接收到她傳輸上去的數據和時間。
今天的早餐是蓮子排骨粥,嚴恕聞到味道了,二話不說坐下就開始吃。
用高湯熬煮的粥品還能聞到蓮子香氣,再搭配味道清淡的普菜,他因此胃口極好的連喝了兩大碗,把所有小菜一掃而空。
尤其這餐沒有討厭的紅蘿卜,他甚是滿意。
「你今天好慢。」吃飽喝足了,他才開始抱怨。「你遲到了。」像小孩子逮到別人小辮子,他很幼稚地道。
「嗯……為了你的早餐,所以多等了一會兒。」宋雅鈞說了實話,但並沒有解釋得太詳細。
听在嚴恕耳中,自然是理解成她在院內領他的餐點時,中央廚房那里讓她桔等了一些時間,也就沒有繼續為難她,哼了一聲便作罷。
事實是,她今天為準備他的早餐費了一番苦心,可是錯估粥品熬煮的時間,以至于來晚了。
時至今日,她仍親自為他烹調三餐,她深知他的口味和偏食的毛病,所以每次都絞盡腦汁,務必做出會讓他有好胃口的餐點。至于院方中央廚房調理出來的那些食物,則是進了她肚子或是廚余桶。
「看在為了我的分上,我就原諒你的遲到。」
她應該要說謝謝嗎?不,宋雅鈞,不要被他騙了,他這話肯定有鬼。
想通了這一點,她立刻提高警覺,等著這家伙待會兒出什麼招來讓她頭痛,果然——
「今天天氣非常好,趁著早上太陽不大,雅雅,我們去海邊走一走。」嚴恕站起身來走到大片落地窗前,一臉希冀的看著窗外的景色。「散散步、玩玩水,體驗大自然。」
窗外是海天一色的藍,陽光將沙灘映照成一片雪白,湛藍的大海上有幾艘漁船。看向遠處,海面堪稱平靜,稍有海浪起伏,但往近看嘛……一波接一波的海浪拍打在白色沙灘上,而且還不是那種撲打在腳果的小浪花而已。
宋雅鈞看見一個足以將人淹沒的大浪把一名沖浪客卷進去,那沖浪客連人帶著沖浪板消失在海潮中,最後人和沖浪板又分別被沖到沙灘上。
然後,那名私自闖進醫院私人海域的沖浪客以及他的同伙們,被發現他們行蹤的醫院警衛驅趕,抓著沖浪板火速逃了。
雎然遠遠的听不見聲音,但光看畫面,她也可以猜到那些人肯定正皮皮的大笑著。
嚴恕也看見了,宋雅鈞見他一臉躍躍欲試的神情,心中警鈴大作。又來了,他這個表情就像對什麼事都好奇的小孩,仿佛不知道危險,都想試一試。
「不可以。」思及他現在的情況,以及他過去的行事風格,宋雅鈞知道自己得阻止他。他一向是個覺得有趣就會嘗試的男人,可眼下的他個性已和從前不同,哪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
「什麼?」嚴恕不接受否定的答案,他一挑眉。「你再說一次。」
「你沒有時間。」她簡單地回答。
「是嗎?」
「今天你有物理治療得做,還有例行的檢查。醫師也交代過這三周是關健,你的眼楮盡量不要接觸到太強烈的光線,要多閉眼休息。現在你情況好,更不能掉以輕心。」宋雅鈞不理會他惱怒的表情,逕自說著醫師交代的事,她不怕死地與他眼對眼四目相交,立場比他更堅持。
嚴恕原本打定主意今天不能輸給這個女人,一定要讓她乖乖听自己的才行,但是一對上她的眼楮、听見她的聲音,他的心竟莫名地就軟化。
還沒看見她的臉時,他就喜歡她的聲音,她在他最狼狽的時候陪在他身旁,他是听著她溫柔堅定的話語,把她的鼓勵當成動力,認清自己需要協助,才能熬過一次又一次辛苦的復健。
當他能視物、能看見她了,該怎麼說呢?感覺很奇妙。
她這張小臉,應該不算絕頂漂亮,個頭嬌小,身材以時下的審美觀來著絕對不夠瘦,五官頂多稱得上清秀,圓圓的眼楮、圓圓的鼻子,但有一張菱型的小嘴,模樣很討喜。
她不是他重新恢復視力之後唯一看見的人,卻是他唯一一個有好感的人,不知為何,他就是很喜歡親近這個女人。
看不見時,喜歡她的聲音,看得見之後,更覺得她很可愛。
就是因為覺得她認真拒絕他的要求、直視他雙眼說「不可以」的表情可愛得要命,才讓他忍不住每天都想辦法來刁難她,想著她為難的表情。
糟糕,這種行為算不算騷擾?
避他的,就算是騷擾,沒有人可以阻止他欺負她的決心。
「我不管,我現在好得很,我就是要去!」想要為難她,想著她哀求自己,嚴恕擺出難搞的姿態堅持道。
而宋雅鈞听見他這番幼稚的話,沒有皺眉也沒有求饒,更沒有大聲喝斥,她抬起眼,就這樣無聲地望著他。
她表情很平靜,就只是這麼看著他,唯獨扯平的嘴角泄露了她的心情,唯一可解讀的情緒,是擔心。
嚴恕原本得意揚楊、好整以暇,哪知被她這樣直接的視線看著看著,他渾身都不自在起來。結果,她看丟了他的自信滿滿,看掉了他的惡趣味心態,反倒讓他一肚子挫折。
「好啦……不去就不去!」
嚴恕,你沒用!他在心底暗罵自己,她區區一個眼神就令他敗下陣來。
說也奇怪,他不怕她生氣發火,更不怕她苦苦哀求,就怕這女人用那雙圓圓的眼楮定定看著他,嘴角扯平或下垂,一語不發。
「等天氣真的穩定,海面的情況也安全,確定你恢復的情形良好後,我會向主治醫師幫你說說話,讓你去玩浮潛。」宋雅鈞終于提議,果然見到嚴恕眼楮一亮,滿臉笑意。
她突然覺得,失憶之後的嚴恕變得幼稚單純了,像小孩子一樣愛玩又愛鬧,尤其是愛招惹她。哪像他們從前認識的時候那副優雅矜貴的模樣,冷淡疏遠,就連使壞心眼都是暗著來,總讓她慢半拍才發現他噙著笑意、雙眼發亮的看著自己。
「真的?」他一臉開心,興奮之情超級明顯。
她莞爾。現在這個嚴恕脾氣真的很好模,只要喂他吃飽就很好說話,雖然有時會想些怪點子來為難她,可也意外的容易打發。
沒想到,無論他記不記得她,以前和現在,他同樣都拿她沒撤啊……
思及此,宋雅鈞輕輕一笑,點了點頭應允。
她笑得甜蜜,卻又有點心酸,她只能這樣照顧他了,以他專屬特別護士的身份照料他的生活起居,不著痕跡地關心他的飲食,偷偷的……收藏與他有關的回憶。
她不是笨蛋,也知道這種日子不會太長久,眼前的快樂只是短暫的。
如今她宋雅鈞之于嚴恕,只是一個還談得來的護士,如此而已,她不是他的妻,不是他牽手的那個人。
那個人該是安蓓小姐,宋雅鈞記得的,她答應舅媽離開嚴恕,就是為了報答安蓓為嚴恕挽回生命的奔走之恩,因此她簽下離婚協議書,答應了舅媽開出來的條件。
她已經不是嚴恕的妻子,再也不是了……
「那現在要做什麼?」嚴恕沒注意她的失神,興致盎然地詢問。
宋雅鈞聞言拉回思緒,默不作聲地拿出一個東西。
嚴恕見了,臉立刻垮下來。
「那個庸醫!」他認命的讓她為自己戴上防止強光侵襲的眼罩,再度回到黑暗世界里。「我討厭看不見。」
由于他的眼角膜是完整的,跟一般人失明的情況不太一樣,所以他雖搞不懂自己的眼楮出了什麼事,反正結果就是听從那個James•Li的建議,開刀修復了他某條神經,然後他就能看見了。
可為了能讓他的視力繼續保持,James•Li要他一天只能比前一天多使用眼楮半小時,直到三周後確認他的視力與平常人無異,適應了生活,他才算完全康復。
只不過,明明才剛起床沒多久,他又得戴上眼罩回到黑暗,這讓他感到很不滿。
「再忍兩個星期。」見他不悅,宋雅鈞柔聲安撫。「時間一下就過去了。」
因為看不見,听覺更為敏銳,嚴恕听見她的聲音說著安撫的話語,不太甘願的點了點頭。
就再兩個星期,他就耐著性子等吧。
「喏。」反正他現在又變成看不見的盲人了,干脆就大大方方的伸出一手,作勢要她牽。
宋雅鈞把手放進他掌心里,握著他的手,就像他手術前那樣地牽著他走向物理治療室,展開一天的療程。
「你的手很小。」不過軟軟的,很好模。嚴恕嘴巴上贊美,手上卻是打著病患牌大吃豆腐,多模了兩把,否則他拿下眼罩後,哪有這種福利?
「因為我是女生。」宋雅鈞淡笑地回答,沒有擺月兌他的毛手毛腳。
也只有在這個時間,在他看不見的時候,他會信賴地握著她的手,隨著她行進的方位移動,沒有絲毫懷疑。
也是只有這一刻,她才會放任自己流露出甜蜜卻又傷心的表情,貪婪地將他此時的模樣看得仔仔細細,印在心田。
她能留在他身邊的日子不多了,這短暫的幸福,稍縱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