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新的特別護士這一晚,嚴恕作了一個夢。
他夢見一個看不清五官的女人,在對他生氣。
那種生氣方式是溫溫的、平和的,不是大吼大叫或歇斯底里。他看不見她的五官,但知道她在微笑。
她微笑著為他做早餐、為他帶飯盒,溫柔地叮嚀他三餐要正常、飲食要均衡,囑咐他不要忘記吃飯。
明明她態度這麼溫柔,卻不知為何讓他慌張,他緊張兮兮的吃完早餐,連不愛的紅蘿卜煎蛋都吃了,可惜他這麼乖,也沒有辦法讓她不再生氣。
直到他吃完早餐,要出門了——
「我去上班了。」他口氣生硬地道,高高在上的姿態像個國王。
「路上小心。」女人背對著家門口,沐浴在陽光里,親自送他出家門,像個溫柔的小妻子。
「我要出門了。」他再說。
「嗯。」女人輕應一聲,微笑點頭。
他皺眉看著她的笑臉,焦慮在心底——goodbye-kiss呢?
等不下去了,最後他只能嘆口氣,放下男人的自尊和驕傲將她拉進懷里,不顧她的驚呼迅速捧起她的小臉,先吻了她的額頭,再來是左右兩邊的眉毛、眼捷以及兩頰,一、二、三、四、五、六、七,第八個親吻,落在她唇間。
他抵著她的唇,妥協悶聲道︰「好,我今天會把你做的便當吃掉。」
「那以後呢?」女人柔柔地問。
他為難的皺起眉。
她嘆了口氣,伸手整理他已打得很完美的領帶,幽幽地道︰「我不喜歡你因為沒有好好吃飯胃痛,我不喜歡看你痛得睡不著,不喜歡看你難過……」她用著溫柔的口吻,一遍說了很多個「不喜歡」。
他投降地嘆息。「我知道。」
「你每次都說知道……」這個幸福美夢,最後在一片漆黑中消滅。
他再也看不見陽光,沒有她溫暖的笑容,听見的只有她一聲聲的哭泣。
阿恕,我愛你……阿恕……醒一醒,阿恕……對不起……
「不——不要走!留下來!」嚴恕在黑暗中掙扎,伸手想抓住那個哭泣的女人。
偏偏他怎麼掙扎,怎麼伸長了手,卻只感到女人在黑暗中漸行漸遠,最後消失不見。
「不!」他發出痛徹心屏的晰吼,像失去了重要的寶貝般難受,那感覺讓他心里空了一塊。「留下來——」
嚴恕喘著氣醒來了,他睜開眼,看見的還是一片黑暗。
他懊惱又失落,分不清楚現在看見的是現實還是夢境?
可無論是現實或夢境,都一樣是黑暗無邊。
「你作惡夢了。」
一個溫柔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就是這個聲音……是那個女人!他還在夢里?!
隨著聲音而來的,是一陣溫暖濕熱的觸感,似乎是熱毛巾在他臉上游移,拭去他因為惡夢盜出的冷汗。
原來是現實,不是夢。
他用力呼吸,大口喘息,睜開雙眼,但仍什麼都看不見。
「宋小姐?」他低聲喊著,嗓音瘩啞。
「是。」
是了,是他的特別護士,全天候二十四小時照顧他的人。
「你去睡吧,我沒事了。」他說。
宋雅鈞看著他,她就睡在外頭的房間,方才听見他的聲音立刻奔來,卻發現他作了惡夢,全身盜汗。
現在他醒了,一只手臂覆在額上,還不停的喘息。
什麼夢讓他如此驚慌?她從來不曾看過他這樣子,像是恐懼著什麼。
她可以問嗎?雖然那是病患的隱私,她該做的事也是好好照顧他就好,但她就是沒辦法控制自己關心他的。
「要談談嗎?」她忍不住坐在他床沿,低聲詢問︰「你作了什麼夢,讓你這麼害怕?」
是車禍吧?那場可怕的車禍將他們拆散……如果可以,她真不希望他想起那個恐飾的經過。
「幸福的夢。」嚴恕搗看看不見的雙眼,回答道。
宋雅鈞沒料到是這個答案,她很不解,既然是幸福的夢,他為什麼會害怕?
「可是她走了……」他悶聲道,聲音中透著傷心和絕望。
「誰走了?」
「一個女人。」
「女人?」安蓓嗎?
「我不知道她是誰,我只知道她的聲音跟你很像……每一晚,我都會夢見她……」
宋雅鈞連忙搗住口,阻止自己差點出口的驚呼,淚盈于睫。
可能嗎?不可能吧?失憶又失明的嚴恕……夢見了她?
他似乎夢見他們曾有的幸福,但她在夢里一樣離開了他,是這樣嗎?
她的思緒不禁憶及自己和嚴恕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是一個飯局——
她是小兒科護士,由于曾照顧過院長生病的長孫,直到孫子康復出院,因此院長對她感激在心,邀請她參加他們家在聖誕節舉辦的餐會。
那是一個不屬于她世界的聚會。
在院長陽明山的豪宅里,有如電影場景般的大餐廳,賓客們分別坐在長長的餐桌兩旁,吃著飯店大廚精心準備的外繪料理。
料理是非常講究用餐禮儀的西餐,可眼前的餐具多到要使用哪一支她都搞不清楚,幸好嚴恕就坐在她面前,完美的用餐禮儀令她贊嘆,手握刀叉的模樣像個責族般優雅,她有樣學樣,笨拙地學他拿刀叉。
她知道他是誰,是醫院合作的藥廠負責人,醫院使用的藥物及醫療設備,有一半來自這位嚴先生所經管的公司。院里一些動輒上億的檢驗設備,沒有龐大的預算可購入,院方也是向他公司租來的。
也就是說,這位嚴先生雖然是跟醫院做生意的人,但院方一定得跟他打好關系,才能在談租賃儀器設備的時候有個好價錢。
她不是很清楚這位嚴先生家世有多傲人,可她知道醫院的經費一直都不足,知道小兒科一直都是賠錢的科別,不過這位嚴先生卻指給了醫院小兒科許多設備。
像她稍早幫病童使用的超音波,上頭就貼著「嚴恕贈」三個字;燙傷病房那里還有不少免費提供低牧入戶病童使用的美容膠帶,外盒上也都是「嚴恕贈」。
斌客。她在心里下了結論,然後繼續跟面前的食物奮戰。
「錯了。」坐在她對面的嚴恕忽然出聲,慢條斯理地將一塊松露鴨胸送進嘴里。
宋雅鈞以為自己听錯了,困惑的抬頭看他。
「叉子。」嚴怒看著她的臉,咬字清晰地又道,眼神掃向她,臉上沒什麼表隋。
可宋雅鈞就是覺得,他在笑她。
她眯起眼,不服輸的個性來了,不理會他好心的指正——如果那能算好心的話。總之,她不理他,逕自使用對主餐來說太小的沙拉叉,當著他的面毫不淑女的切了一大口鴨肉,張開大口塞進嘴里。
當她得意揚揚的對他挑眉時,意外發生了,她被噎到,不能呼吸,而坐在她左右的人卻沒人注意到,光顧著跟一旁的人聊天,是坐在她面前的他以最快的速度來到她身邊,為她拍背、遞水解決了窘境。
他們,就是這樣認識的。
宋雅鈞所認識的嚴恕,用餐禮儀完美標準,舉手投足皆優雅迷人,絕對不是像現在這個樣子——
「媽的!」嚴恕第一百零一次低咒出聲。
他使用筷子,想像正常人那樣吃飯,可他看不見,因此空挾了好幾次菜,然而他不放棄,也堅持不要人幫助,自己固執模索著用餐。
他是個愛面子的人,以往即使餐盤里有不愛的食材,面對不熟悉的人,他通常會硬著頭皮把食物吞下去,更不會把餐盤弄得像學習用餐的幼兒,一片狼籍。
可惜他失憶了,不知道自己是誰,也因為看不見,他不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他不在乎自己儀容不整,只隨意套了件T恤和棉質長褲就過一天。
宋雅鈞看著他使用筷子和湯匙空挾了好幾次菜,食物的油漬濺得他上衣滿滿都是,但盡避沮喪、暴躁,他仍堅持憑一己之力吃飯。
心抽痛了,他這樣子,讓她很想抱著他大哭一場。
「吼……」嚴恕又一次失敗,發出挫敗的低吼。
他挾起的肉塊掉落在湯碗里,濺起的湯汁噴到他的臉,他毫無防備,一慌又打翻了湯碗,溫熱的湯汁在桌上散開,滑落到他腿上,他的棉質長褲發揮了極佳的吸水力,讓他的腿又黏又燙。
「有沒有燙傷?」被趕出去吃午餐的宋雅鈞其實一直躲在一旁,原本不敢發出聲音的她,這一刻再也忍不住了,出聲後立刻奔向他,檢視他有沒有受傷。
「你?!我明明叫你滾出去!」被人看見丑態,讓嚴恕惱羞成怒,只好用粗暴的口吻掩飾困窘。
她會怎麼看他?一個愚蠢到連吃頓飯都沒辦法自行完成的廢人……
「我沒有答應你。」宋雅鈞溫柔地回答。確定湯的溫度不是太燙、他也沒有燙傷後,她松了一口氣。
不在乎他的臭臉及惡劣的態度,她不發一語地為他清理滿桌的髒亂,還拿了濕毛巾為他擦拭雙手。
「原來我剛才是問你的意見?我真是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現在你听清楚了,再去把我的午餐拿來,然後滾出去。」嚴恕斑高在上的下令,推拒她的好意。
「你需要幫助。」她直截了當說出他需要協助的事實。
「我不需要。」他很討打地回答。
他的固執讓她有點火大……好吧,是很火大,所以她忍不住了——
「你掉在桌上、地上的食物比你吃下肚的還要多,你需要補充更大量的食物營養,否則撐不過下午的復健療程,就像昨天一樣。」她逼自己殘忍揭開他高傲的面具。「我連想都不用想,你若這樣下去,明天一定也沒有體力,後天也一樣。」
凶惡只是假面具,來掩飾他對自己的沮喪。
嚴恕車禍後昏迷了半年才清醒,即使有護士照料,但身體的肌肉協調性不佳,因此他需要物理治療復健加上適當的運動,來讓自己恢復以往的體態和肌力。
偏偏他不是一個配合度高的病人,清醒近半年來,治療的效果始終有限。
「你一天不接受自己需要人協助的事實,就永遠都沒辦法準備好動手術。James•Li願意幫你動手術,但前提是你的體力要能負荷,再這樣下去,我不認為你可以。讓人幫你,不是什麼丟臉的事。」宋雅鈞的語氣溫柔堅定,沒有任何看輕他的意思,只是就事論事的告訴他,他的倔強固執對事情沒有幫助。
「哼。」她說的是事實,嚴恕沒有辦法反駁。
不過,這種話他听多了,覺得說這些漂亮話的人都是在放屁。尤其是安蓓,說什麼他們可以一起攜手度過難關,這是誰的難關啊?媽的!
但不知為何,宋雅鈞訓他,他會沒有半點討厭的感覺?
可惡!一定是聲音的關系,他喜歡她的聲音,所以才對她網開一面,如果是別人,比如那個自稱是他未婚妻的安蓓,他早就火大叫她滾了。
「好啊,你要怎麼幫我?喂我吃飯嗎?啊——」不想讓宋雅鈞太好過,只憑聲音就讓他折服,嚴恕筆意張大嘴要她喂。
以後他找到機會一定要找麻煩欺負她,他不會向她投降的。
他幼稚不講理的一面讓宋雅鈞神情一愣,可她只是一笑,用著溫柔的語氣回答︰「李先生,你不知道吧?我原本是小兒科的護士。」她喊他「李先生」,照著院長給的假資料稱呼他,裝作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哄病童吃飯,一直是我的工作之一。」
「等一下,你什麼意思?是指照顧我就跟照顧小孩沒兩樣嗎?唔——」嚴恕正要發火,斥責這女人把他跟小孩比較,結果竟被塞了一口飯菜。
這就是小兒科護士逼小孩吃飯的手法?好厲害——不對,現在不是贊美她的時候。
「為什麼會有紅蘿卜?」送進嘴里的飯菜含有他最討厭的紅蘿卜,他功力很高深的把能吃的都吞下去,剩下完整的紅蘿卜塊全吐出來。「呸!」
宋雅鈞頓時哭笑不得,不知是該糾正他,還是由著他才好……不行,現在是非常時刻,她不能寵他。
「不可以挑食。」她吸了口氣,咽下想哭的沖動,趁他看不見把他吐出來的紅蘿卜全數倒進湯匙里,又喂了他一口。
在嚴恕發現滿嘴都是紅蘿卜、想要吐掉的時候,她又出聲侗嚇,「你是小孩子嗎?」
嚴恕死皺著眉,他才不是小孩子,但是他討厭紅蘿卜。
「我又不是馬。」馬才愛吃紅蘿卜好嗎!雖然這樣講,他終究不甘願的咀嚼,把滿嘴紅蘿卜吞進肚子里。
宋雅鈞听著他說的話、看著他的表情,差點笑出來。
一樣耶……跟以前她逼他吃紅蘿卜的時候一模一樣。那時候,他會用優雅的語氣說他不跟馬爭食,現在卻直接任性的說他不是馬。
「你不知道吃太多這種惡心的食物會變馬臉嗎?」嚴恕吞掉紅蘿卜,連忙找水想蓋掉口中的氣味,手模到一個鋁箔包,他大喜,插進吸管拿來用力一吸——
要命!為什麼是果菜汁?
「誰講的?」他的歪理和喝到果菜汁的氣惱表情讓宋雅鈞忍不住微笑。還好他看不見,所以她表情可以自在地流露,他不會發現她的眸中充滿笑意和柔情。
「我講的。」嚴怨理直氣壯。
在他抱怨的時候,宋雅鈞又把餐碗遞給他,並附上一支湯匙。她知道一個好手好腳的大男人,是不能接受自己一直被喂食的。
「好了,你還是快點吃吧。」她很盡責的在他湯匙里又放了一塊紅蘿卜。
「哼,你真是好心的白衣天使啊。」嚴恕吃下肚後挖苦地道,神情難掩暴躁。
照以往他會干脆不吃了,沒人可以勉強他做不願做的事,但是有過跟這女人相處過招的經驗後,他決定算了。
不過就是紅蘿卜嘛,反正牙一咬、忍一下就過了,那就吃了吧。
可是有一件事,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奇怪了……」今天他吃著醫院伙食,第一次覺得這里的食物這麼合他胃口——除了紅蘿卜之外。
「奇怪什麼?」
「我入院的時候,院方曾再三向我確定過,菜單里不會有紅蘿卜這種東西。」可為什麼現在他無論怎麼吃,都會吃到紅蘿卜?
宋雅鈞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因為她拿給他吃的,不是她去醫院廚房再拿一份的餐點,而是她為自己做的便當。
「大概是廚房疏忽了吧。」她簡單帶過,把自己未動過的便當全讓給了他。里頭有用鹽水燙過的花椰菜、四季豆,再淋上她特調的芝麻普汁,還有她自己炖的東坡肉以及豆干……紅蘿卜嘛,則拿來炒蛋。
「這個肉是我入院以來吃過最好吃的主菜了。」這股好味道讓嚴恕不禁多吃了兩口飯。
宋雅鈞聞言露出微笑,不由得眼眶泛紅。
他還是很喜歡她炖的東坡肉,無論他記不記得她是誰,可他依然喜歡這個味道,這點讓她熱淚盈眶。
「……等一下,為什麼還有紅蘿卜?我不是已經吃光了嗎?」又吃到紅蘿卜了,嚴恕苦不堪言。
「還沒有。」宋雅鈞忍笑回答,看著他吃她做的菜,是一種幸福和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