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男人幻想的場景中,這八成是美夢中的美夢,可是對秦武明來說,這恐怕是噩夢中的噩夢。
背後傳來浙瀝瀝、嘩啦啦的水聲,還有愉快哼著小曲的清脆嗓音。
「叭啦叭啦過山嘍,抬起小腳、伸起小手,一起郊游,天晴朗日高照……」也不知是哪兒听來的無名山歌,總之哼得不亦樂乎的雩雲大小姐,似乎一點也不在乎屋里還有「他」在,快樂地泡在大木盆中,享受多日來難得的痛快沐浴。
他說了要出去的,可是她卻不準,理由——很快就知道了。
「五郎哥,拿杯水給我,我渴了。」
來了。武明在心中拜托天老爺,讓他意志堅定,千萬不要化身為大野狼。認命地起身,倒了杯水,他小心翼翼地不左右張望,把目光盯住自己腳下,一步步慢慢後退到木盆邊。「您的水,大小姐。」
嘩啦,跟著揚起一陣水聲,他覺得手中一輕,她已經把杯子接過去了。
武明像逃命似的,慌張地移動到門邊。「現在我可以出去了吧?」
「急什麼?先坐著,萬一等會兒我又想起要拿什麼東西,總不好叫我光著身子在屋子中走動吧?」她輕聲笑著說。「你別忘了,不好好地幫我看守著門,萬一有人闖進來,發現我是女兒身,你就得負起責任要我了。」
「我在門外,一樣可以替妳守著啊!」
「那多奇怪,明明我們都是『男人』,你卻在我梳洗時跑到外頭去,一定會讓屠哥他們起疑的。」
說來說去,就是非要他受這活罪就是!
「大、大小姐……您知道我也是個男人吧?這樣讓我跟妳關在屋內,妳又不著片縷,難道……難道您就不怕我……」沒了下文,武明終究說不出什麼威脅的話語,他很想吼她︰不要瞧不起男人,小心吃苦頭,可是他不敢想象當這「威脅」被她不屑地反丟回來時,他該如何是好?
「怎麼不說下去了?」
武明咬咬牙。「沒,當小的什麼也沒說。」
她一笑,悠哉地開口說︰「我當然知道你是男人,可是你不是口口聲聲說不會踫我、不會要我,甚至我自己送上門來你也不要我這娘子,寧可把我丟到狼群里去找郎君嗎?那我有什麼好擔心的?還是說……你終于肯承認我也是有魅力的,可以吸引你,讓你失去控制,讓你心中小鹿亂撞?」
不能上這個當,萬萬不能說出實話。武明吞下一口口水說︰「我是為小姐的清白著想,男女授受不親,何況您在淨身時,有我在旁一定很不方便……」
「哈,很方便啊!還有人給我倒水呢!嗯……趕了幾天的路,果然腿肚有點酸,五郎哥,幫我搥搥腿吧?」
搥腿?腿兒?大小姐那鐵定白白女敕女敕的腿兒?
——臉紅心跳,口干舌燥,「噗」地一聲,五郎看到地上無故冒出兩點刺眼的殷紅,才知道自己噴出鼻血了。
「哇哈哈哈。」身後,雩雲爆出狂笑。「羞羞臉,還說你根本就對我沒意思,你在說謊喔,五郎哥。」
真想鑽個地洞挖下去,五郎摀著鼻,悶聲說︰「不要再戲弄小人了!大小姐,恕小的告退!」再待下去,他肯定會短命。武明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奪門而出再說。
這回雩雲倒是沒再出聲阻止他。
從變涼了的洗澡水中起身,拿起干淨的布擦拭著身子,褪去笑容的小臉罩上一層暗雲。連這法子也不成功,看來五郎哥是無論如何都不肯要她了。
虧她還這般犧牲色相,丟了自尊不要,無奈卻勝不過他的道德良知……
不過這也證明了,五郎哥真的是個好人。普通男人遇上了這種好事,早就二話不說先佔了眼前的便宜再說,可他卻連想都不曾這麼想過。天底下還有這種傻瓜、呆子,真教人不敢相信。
其實雩雲心中又何嘗不矛盾呢?
我這麼做,該不會弄巧成拙,反而把五郎哥越推越遠了吧?他一定會覺得我是個不知廉恥的女子!
(但要是什麼都不做,那自己想要的東西,一輩子也不會有弄到手的可能啊!)
沒有什麼比不擇手段、死纏爛打的女人,更讓人為之卻步的了。
(那麼,要放棄嗎?就這樣打道回府,乖乖去跟娘認錯,然後一輩子听從娘的安排,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我不要,都已經走到這里,現在說要放棄,我怎麼能甘心……
「臭五郎哥!」她氣憤地換上一套男裝,擦著自己濕答答的長發。「我這麼喜歡你,你卻一點都不知道,等我真的愛上別人,你就等著後悔莫及吧!」
***
門外,五郎打了個噴嚏。
唉,漫漫長夜要在外頭度過,沒再多帶一件厚袍子出來,果然是失策啊!抖抖抖,他蜷起身子窩在門邊,仰望著星空,想起初次見到大小姐的那個夜晚……
「爹!爹爹!」
哭得柔腸寸斷,也不顧大雨傾盆,死命地抱住自己爹爹的遺骨痛哭的少女。
自己笨拙的口,說不出任何足以安慰少女傷痛的話語,僅能提供他的手,拍撫著少女的背,在這哀傷的一刻,給她一點點溫暖。
然後少女仰起涕泗縱橫與雨水分不清的淒楚小臉,即使是那樣一個闇黑的夜,風疾雨強地教人睜不開雙眼,武明還是為少女的炫目美貌感到驚艷。年紀尚小的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就像是盞明燈般吸引人心。
「爹爹他走的時候,很痛苦嗎?」她喑啞地問。
「不,楊恩公未受太大的折磨,臨走時除了一心掛念著你們外,面容很安詳。」看過戰場上太多殘忍的死亡景象,武明知道該如何安慰遺族,那就是不需要告訴他們太多實情。
「……是嗎?……那……太好了。」
說完話,少女暈厥了過去,要不是武明眼明手快地抱住她也穩住她懷抱里的骨灰壇,一場悲劇中的悲劇又將發生。
起初以為她是個萬般惹人憐愛的少女,然而武明事後卻感到懷疑,自己的眼楮不知看到哪里去了……
說她具有邪惡的本質,也許太過火,但她也絕非楚楚可憐的少女,十三歲時的她就已經充分知道該如何把他耍得團團轉了。武明最感好奇的是,她竟打從一開始就不畏懼自己的外表,當多數楊家人都對他采取敬而遠之的態度時,她大小姐已經毫不客氣地向他發號施令,吆喝他做這、做那的。
整天跟前跟後的纏著他,雞婆地說要幫他適應楊府的日子,武明是很感激她啦,多虧有她幫自己制造各種大大小小的風波,這五年一晃眼就過去了。他原以為自己過不慣京城的日子,然而卻漸漸發現,京城也有京城的樂趣。
美中不足的是相處五年,他還是模不清她多變的心思。
以為她要往東,結果她卻往西。
每每他心想︰她應該不會這麼做吧?她總是能與他的期待背道而馳,讓他吃癟不說,還常被她的驚人之舉弄得哭笑不得。
武明也不只一次地想找出問題癥結,到底自己是哪里得罪過她,為什麼大小姐偏愛整他、戲弄他?不過他要是找得到答案的話,現在也不會這般苦惱了。
明天進入軍營後,不知她又會惹出什麼麻煩來,光是想象,武明的頭就脹得有兩倍大,唯今之計就是讓她早早物色到一位好郎君,讓大小姐心滿意足地回京城去,他就可以真正擺月兌——
我在五郎哥的眼中,除了麻煩就只是麻煩?
「不是的。」武明凝視著浩瀚星空中,點點繁星里,最耀眼的一顆星子,喃喃自語地說︰「妳對我而言當然不只是麻煩,可是我不過是個凡夫俗子,和妳這種理應高掛在天上的星子,別說匹配,就連並列的資格都沒有。我要怎麼說,妳才能明白呢?」
他是這麼、這麼地珍視著她。
他想將她捧得高高的,懸在天上,誰也都踫觸不到的地方——
「我只是沒資格去摘下這顆星,妳不懂嗎?大小姐。摘下它,會是我這輩子最深、最重的罪業,我做不到,實在做不到啊!」
在他眼中,世界上有資格摘下這顆星的男人——絕不是我這種年紀又大、外表跟頭黑熊沒兩樣,既不懂風雅更別提詩歌,除了上戰場殺敵外,別的事一概不會的莽夫。
呼!好冷。
搓著手臂,靠著門板,賞著星星,連五郎自己都不知道他何時受到周公的召喚,進入了夢鄉。
***
雞鳴前,武明一睜開眼就緊張地左右張望。
呼,幸好,好象沒有被人發現他在外頭睡了一夜。咦?身上怎麼會披了件棉襖?這是哪兒來的?會知道他人在外頭的,就只有……但大小姐會這麼好心地拿衣服給他蓋嗎?武明掩不住好奇,像偷兒一樣消去腳步聲,走到本該是他與雩雲共享的房間前,拉開一道小縫。
里面的燭火早已經滅了,隱約可以看到床上裹著條棉被,像只簑衣蟲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風的,正在睡夢中的人兒。
一定是他多心了,大小姐不可能半夜爬起來,怕他著涼給他蓋衣。
嘆口氣,武明走進屋內,拿起一套更換的布衣,走到屋外的水井邊,舞動著強健的手臂,三兩下就打好了滿滿一大木盆的水,光著上身以冰冷的水淨身。凍到骨子里的冰水,迅速地祛散睡意,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陽光緩慢地爬升到樹梢,穿透綠蔭透下點點碎金。
等他盥洗完,早起的屠家嫂子也正巧打著呵欠從屋里走出來。「早啊,秦兄弟,你怎麼起得這麼早,可以再多睡一會兒嘛,瞧我連早點都還沒給你們準備呢!」
「不忙,嫂子慢慢來。我方才已經幫妳把廚房里的水缸都加滿水了。」
「哎呀!那怎麼可以,竟讓客人做這種事。」
「您真的別介意,反正我也沒什麼事可做,接下來我順道再幫妳劈劈柴好了。」武明一笑。
「呵呵,你真勤快,我家那口子要是有你一半勤快,我就不必這麼辛苦了。」掩嘴笑著,屠嫂子搖頭說︰「像你這麼好的人,怎麼到現在還王老五一個?改天我托人幫你找個好人家的姑娘相親。來、來,說說你中意哪一種的?听話乖巧的,或是精明能干的?」
「不,我……」武明最怕人提這事兒了。
「你別跟我客氣啊!」
「屠嫂子,五郎哥不是在跟妳客氣,妳還沒有從屠大哥口中听說嗎?他已經成親了,娶的可是位國色天香的大美女喔!」後頭傳來略帶諷刺的清脆鈴音,穿過布簾子走出來的雩雲,不懷好意地笑著說。「您與其幫他介紹姑娘,還不如幫我找找對象吧?」
「咦?啊!楊雲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了,我那口子是說過他要去京城喝喜酒,原來喝的就是你的喜酒啊?可是你既然成親了,那怎麼不見你的小娘子呢?」
「就是不想帶著娘子出門,好繼續在外頭花天酒地吧?」雩雲氣他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聲明,他早巳名草有主?可見得,到現在他還是不認為她會是他的娘子!
「呵呵,看不出來五郎兄弟這麼壞呢!」
讓這兩人聯手,縱然五郎有三張嘴,也說不贏她們。他尷尬地點了點頭,找借口說︰「我去外頭劈柴。」
雩雲嘟起嘴,懷恨的目光追隨著他落荒而逃的身影。
「真有意思,楊雲你方才瞪著秦兄弟看的眼神,好象吃醋的小娘子呢!」
屠嫂子有口無心的一句話,讓雩雲眼皮一跳,她拉扯著唇角勉強一笑說︰「我當然吃醋啊,為什麼嫂子只給五郎哥介紹相親姑娘,我呢?」
「傻孩子,你才幾歲,就跟我討媳婦兒。」
「我已經十八,不小了。」
「好、好,那我改天再幫你留意就是。」
怕是怕再怎麼留意,屠嫂子也找不到第二個秦五郎給她。
享用一頓屠嫂子使出渾身解數所端出的豐盛早點後,大伙兒告別屠家,往最後的目的地出發。
「楊雲,你知道越接近軍營,四周的景物就越荒涼是什麼道理嗎?」騎在馬背上,屠德生閑聊地問起。
「那當然是因為常常打仗的關系,民不勝其擾,所以就搬離了這兒。」仔細看看,這一帶的廢棄屋舍多得不尋常,看得出一些原本是耕種用的農地,如今也只剩一片雜草叢生。
「呵呵,那也是其中之一。」
「難道還有什麼別的理由?」見他話中有話,雩雲抬起頭來。
「是盜賊嗎?」這話題也引起武明的興趣,他離開軍營已五年,許多景物都不復當年,以前印象中這一帶沒這般淒涼、蕭條。
屠德生唇角一掀。「是啊,是盜賊,名為『官兵』的盜賊。」
「什麼?」武明一驚。
雩雲頭一歪,滿是疑惑。「屠哥是說……原先住這兒的人都被官兵搶了嗎?」
「怎麼會有這種荒唐事?以前咱們跟著楊恩公時,他頭一條軍令就是不準官兵擾民,務必讓營區周遭的平民百姓過著安樂的日子。屠德生,你敢忘記楊恩公的軍令嗎?」出身農家的武明,比誰都了解農家人的辛苦,他們無時無刻不和大自然搏斗,求老天爺賞口飯吃。兵器就是用來保護這樣善良的人民,如果反過來成為欺壓百姓的工具,那麼他投身軍旅豈不等于助紂為虐!?
「唉,先不要急著定我的罪。我麾下的人,還不敢做那種事,但……你有所不知,從楊恩公走後,朝廷又派了兩個家伙來接掌這黑風堡。」
「這我略有耳聞,听說是宮中的公公……」當時武明就覺得怪異,為什麼不派有經驗的老將,卻派出理應掌管宮內事務的太監們來邊疆。
「那個欽都監、欽公公,你想見大概也見不到,根本是個垂垂老矣的家伙。不知送來這兒是等死的還是干麼的,從他到達軍營的頭一日就『據說』因為體力不支,成天關在他的都監房內,足不出戶。另一個王副都監就棘手多了,他不是公公,卻是那位欽都監收的養子,此人心眼狹小不說,成天飲酒作樂,把軍營當成了他的王國似的,作威作福,成天號令底下的幾名指揮使,去替他擄奪生得頗具姿色的民女,要不就是領著他那伙同黨在外搜刮民脂民膏。」咬牙切齒地,屠德生說到氣憤處,真巴不得能掐住那家伙的脖子,像掐這韁繩一樣,狠狠地掐斷。
「怎麼會這樣……」想不到他離開的這五年,竟有如此大的改變。
「拜他之賜,現在城中有些人一看到穿著甲冑的士兵,馬上就大呼小叫地說︰『官兵來了』,然後家家戶戶就門窗緊閉,宛如是大敵來襲。我軍的形象已經是低落到不能再低,和盜賊無異了。」屠德生搖著頭說。「和當年我們走到哪里,人人都會喊一聲『軍爺,喝茶!』的情況是截然不同啊。」
「韓元帥呢?你為什麼不把這事通報給韓元帥知道?」
「元帥現在也是分身乏術,和大夏國簽訂和平協議後,黑風堡只剩零星戰事,而相對吃緊的是東北方窮追猛打的遼寇,他當然以那邊的戰事為要。三、五個月能來這里一次就偷笑了。況且,他逗留的時間又短,那時候王副都監要是裝出老實安分的樣子,我們說的話人家也未必會信,還可能反咬我栽贓嫁禍,那麼我別說是指揮干不下去,或許還會被砍頭也不一定。」屠德生得承認,他畢竟是惜命之人,尤其是有妻有子之後,他更不想為無意義的逞勇行徑而賠上性命。
「難道就這樣眼睜睜看他欺負百姓?」武明怒喝。
「所以這一帶才會如此荒涼,能搬的就搬,不能搬的就逃往深山林里,大家都不想再和那凶神惡煞糾纏下去。」
雩雲拍手說︰「好,我干脆修書一封,回家拜托太婆想辦法治治這賊廝。」
「太婆?楊雲,你太婆是何許人物,這麼有辦法嗎?」
「嘿,太婆可厲害了,就算是當今的皇上也得听我太婆的。」得意忘形的雩雲,壓根兒忘了自己該隱藏身分。
屠德生狐疑地蹙起眉頭。「咦?你說你是楊家人,而你口中厲害的太婆,除了楊家的楊太夫人之外,誰在朝中有這地位?可我記得,楊家唯一的男孩現在還不滿十……」
「咳、咳咳咳!」雩雲臉一紅,囁嚅說道︰「是我一時嘴快沒說清楚,我是楊家的遠親,寄住在楊府,因為楊太夫人待我像自己的孫子一樣,所以我也叫她太婆、太婆,叫慣了一時改不過來。」
「噢,是這麼回事啊!」
呼,還好沒有露出更大的馬腳,雩雲松口氣,立刻改口說︰「那就這麼說定了,我們一到營里,屠哥,麻煩你派名送信小兵到楊府去。」
「這有什麼問題,不過你打算怎麼跟楊太夫人說呢?」屠德生好奇地問。
「安心吧,我不會牽扯到其它人,就當是我在家書中不小心提及這位欽都監人老體衰,根本見不到他一面,我想太婆就會知道這在軍中是個多麼重大的漏洞,負責統帥軍隊的人連個臉都不露,還談什麼下令指揮呢?」
「噯,這法子好,楊雲你真聰明。」
相對于喜上眉梢的屠德生,武明卻一副愁眉深鎖的樣子,他懷疑大小姐是否想過,這家書一送回去,豈不告訴楊府眾人她所在之處,這麼一來,她和自己進入軍營的事也一定會被他們知道啊!
難道她已經豁出去,不怕了?
***
黑風堡就像頭盤據山頭的雄獅般,矗立在荊棘滿布的險惡小山丘頂端。多少年來不知經歷過多少場激戰,為疲憊的士兵們提供最安全的屏障與休憩之處。
「好大啊……」放眼望去,長長的城壕與泥土、石塊堆棧起的石牆,綿延不絕。
「那一頭是譙樓,用來瞭望敵人的動靜,所以是全堡最高的城樓,然後這邊的方樓則是讓士兵們隱藏起來,可以在上頭放箭的,還有一座炮塔,可以發射重達數百斤的石塊,予以敵人重創。」
屠德生一邊介紹著,當他們越接近黑風堡時,沿途上看到了不少土冢。
「這些都是戰死沙場的弟兄的嗎?」
「不一定,有時候也許是敵人的。因為長年無人來認,所以只好草草掩埋。」
「願他們都能獲得安息。」雩雲閉上眼楮,誠心一拜。
「戰爭本就是殘酷無情的。」武明拍拍她的小腦袋瓜說。「不需要我再叮嚀一次,妳也該知道,進入營區後,就不是能讓妳兒戲的地方了。軍令如山,里面戒律森嚴,不論我或屠德生的交代,妳一定要听進耳中,知道嗎?『楊雲』。」
筆意用這名字喚她,也算是給她警告。
雩雲一嘟嘴。「我知道,你別總拿我當孩子看行不行?」
「呵呵,是啊,楊雲可是來學習當個男子漢的呢!」屠德生不知兩人間洶涌澎湃的暗潮,只道五郎又犯老毛病,就愛操心別人。「以後我們都會把你當大人來看的,放心吧,楊雲。」
「是,請你多多指教,屠指揮!」她宏亮地應道。
「那我們就進營區去吧。」
由率先策馬的屠德生領頭,他們三人陸續地進入……一到達營內,守營的人無不對嬌小的雩雲與高大的武明投以好奇的眼光,有些待得較久的人甚至能認出「秦五郎」。
「□,那不是秦五郎嗎?他怎麼又回來了?我听說他在京城過好日子去了,不是嗎?」左邊嘰嘰喳喳。
「那個小表頭是誰啊?屠指揮帶這麼一個沒斷女乃的小表到軍營來,嘿嘿,難道是要用來討好都監大人的?」右邊窸窸窣窣。
他是誰?來干麼?許多揣測、疑問的目光,四面八方地攏靠過來。
說不緊張是騙人的。雩雲的手心已經冒汗了,可是太婆曾說過「凡事都要靠氣魄」,不能讓人因為自己是「女人家」就被看扁了,要站得直、行得正,以磊落的態度來一決勝負。
其實她沒讓五郎哥知道,自己私底下曾經和太婆商量過「李代桃僵」之計。所謂的「商量」,也不是把全部的計謀都一五一十地告訴太婆,她只問太婆,換成是她要被迫嫁給自己不中意的人時,太婆會怎麼做?
太婆笑了笑,說道︰「妳果真是我楊金花的孫女兒。」
「太婆,這話什麼意思?」
太婆搖了搖頭說︰「我不會說的。妳想怎麼做,就怎麼去做吧!可是記得,不管妳到哪里,都要處變不驚,不要讓人因為妳是女人家就看扁妳……」
也許太婆已經知道,她真正的意中人是五郎哥,並預料到自己會和五郎哥走,所以才會說出那番話來鼓舞自己吧?她答應太婆,不管走到哪里,絕不忘記自己是楊家人,也絕不辱沒楊家的門面,現在就是她實踐這句話的時候了。
「喲喝!大家好啊!我叫楊雲,請多指教!」
從馬車的行李堆上爬起來,站得高高的,雩雲揮舞著雙手,朝左右的人大聲招呼道︰「以後我就是營里的一份子了,請大家多多關照喔!你好,我是楊雲!你好!」
武明看得目瞪口呆,屠德生則爆出大笑。
顯然誰也沒料到她會使出這一招「正面迎擊」,原先那些躲在暗處竊竊私語的人,都不好意思的紅了臉,尷尬地閉上嘴,要不就羞澀地回以一笑,她的舉動可說是一下子就打破了人們光以主見與偏頗的觀點在心中築起的藩籬。
當馬車停在營區中心時,三五成群聚過來的人,圍著雩雲開始攀談說︰「小子,你叫楊雲啊?」
「是的,請多多指教。我是個後生晚輩,什麼都不懂,有什麼得罪各位之處,還請多包涵。」
「你是打哪兒來的呢?怎麼會和屠指揮他們一起?」;「听你口音不像這一帶的人?」;「你怎麼會想來從軍的?」……各式各樣的問題,五花八門,不斷地拋出。
雩雲微笑著,一一回答。
多不可思議,武明望著她輕易打進人群當中,一雙雙好奇的眼眸中已不再存有敵意,這莫非是種與生俱來的魅力?想一想,楊恩公也是非常受下屬愛戴的將帥,從不以自己的官位將自己與下屬隔離。
現在他的女兒也承襲「乃父之風」,在這平靜的黑風堡內掀起一陣小旋風了。
看著她燦爛的笑顏,武明希望以前自己所擔憂的事,都可以因為雩雲大小姐的開朗性格而化解。
只是……見她這樣被人環繞著,武明多少有點寂寞的感覺,還以為她會害怕地躲在自己的羽翼下尋求保護,但她卻早有振翅高飛的能力了。
「喲喲喲,我說,這邊是怎麼了?為啥如此熱鬧啊?」一個極端虛偽的嗓音,就像是故意把嗓子吊高了說話的男子,慢慢地分開人潮,大刺刺地在三、五名漢子的護衛下,走向他們。
男人明明有副矮壯如山羌的體格,卻故意把臉涂抹得如白牆般嚇人,穿著官袍而非軍裝,戴滿不合宜的珠寶,強調出自己的尊貴地位——武明不必多想,也知道這就是屠德生口中的「王副都監」。
「嘻,我說是誰,原來是你回來了,屠指揮使。這個假放得可真久,我還以為你要棄官逃跑了呢!」王副都監嗲聲挑眉說道。
皮笑肉不笑的,屠德生一拱手說︰「屬下多謝王副都監準假,讓小的能與家人、好友一聚。」
「不必客氣,誰都知道你屠指揮辛苦得很。立下那麼多戰功,放個假哪需要誰準不準呢?呵呵呵。」
同樣是笑聲,此人的笑卻給人陰深至極的不愉快感,武明很少有這種一見面就覺得對方面目可憎,產生如此厭惡的感受。
「這邊這兩人,又是誰呢?」王副都監毫不客氣開始打量起武明與雩雲。
「這位就是上回我跟您報備過的,將擔任我副指揮的好友,這位則是我那位好友身邊的見習小兵。」
「喝,你好友這麼大氣派,一到營內還得帶著專門伺候自己的小廝嗎?」
他一雙眼淨往雩雲身上飄,看得武明有股沖動,想將他的眼珠給挖出來。不許他用那種無恥的眼光,繼續侮辱她。
「哪兒的話,楊雲雖是見習小兵,專門打雜,但我對他的天分寄予厚望,他會是未來國家的棟梁之材。但,這也要看能不能遇上一雙慧眼識英才了。」暗暗回一馬槍,屠德生諷道。
王副都監臉皮抖了抖。「我都忘了,今夜就來場接風宴吧?招待你和你這位好友及這位見習小兵,一起到我帳內,好好吃喝一頓,大家熟悉熟悉。」
「副都監的好意,屬下心領,只是我們才剛回來,恐怕……」
「噢,不、不,我可不接受人拒絕的。你們一定要來喔!」一扭腰,他率著自己的手下離開,毫不給人回絕的余地。
屠德生暗啐一口。「這假惺惺的。」
回頭,他看看武明與雩雲說︰「抱歉,我看今晚咱們恐怕得委屈一晚上了。」
「我是不要緊,但楊雲他……」武明才不怕那王副都監找麻煩,問題是他好象想找大小姐的麻煩。
「我也不要緊,反正他再囂張也沒幾日,我倒要看看他想要什麼花招呢!」笑嘻嘻的,雩雲的一雙眼眸閃爍著「兵來將擋」的光芒。
唉!武明暗自嘆了口氣。他忘了,大小姐有個壞習慣——遇上她不喜歡的家伙,她要不就是甩都不甩對方,要不就會讓對方死得很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