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回到台北,已经是七天之后的事。
而这段期间,璀璨在反覆思索一个问题——贺怀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陆续载走贺鸿宇夫妇和其他伤害者时,山上指挥调度的大权俨然落入他手中。所有事情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妥善的处置。
在她面前,他则完全符合她幻想中暴君始皇应有的形象。他无时无刻不在念她、吼她、指挥她跑东跑西。等她累得半死决定和他翻脸时,他却又露出难得一见的温柔——百忙中不忘提醒她吃饭、喝水、坐下来休息,甚至打个盹儿。
她越来越对他们之间的“交情”感到迷惑——而在迷惑的面纱之下,真正潜藏的感情其实是不安和恐惧。她心知肚明,由于他倾性的缘故,在贺怀宇眼中充其量她只能当个朋友或哥儿们。然而——她对他原本君子之交的情感,却在逐渐变质当中……
“真正的爱情其实是不求回报的”,这句话是她所听过最差劲的空谈。爱情无关乎神圣、超然,它也讲求投资报酬率。一旦投入资金,总希望拥有相同分量的回馈。她自认为不是品性超凡入圣的贤人;她只是个平平凡凡的小女人,希望意中人对她亦如她对他一般。
而今,平静了二十四年的心海,竟然为了一位无法回报她心上感情的男子兴起波澜,她几乎想歇斯底里地大笑出来。
“你在想些什么?想得这么出神。”他单手控制方向盘,右手越过排挡杆轻轻贴住她的腿。
他的碰触令她不自在地蠕动身子。
“没事,我在想虎克,不晓得它会不会饿着;还有我妈,我一连八天九夜没有任何消息,她一定很担心。”原本只为提出来搪塞他的借口,一旦说出来,反而提醒了自己,竟然漏掉这两件最重要的事。
“令堂的事……你想不想先打个电话回家报平安?”他弯进自家车库,偌大的引擎声熄火之后,留下来的余音在耳道内形成嗡嗡的共鸣。
“不用了,我进去带虎克直接回家。”她打开车门,步伐一时之间有些紊乱不稳。
他及时在她跌倒之前扶住她,掏出钥匙开了门,簇拥她进入干燥温爽的客厅。
“璀璨——”他强而有力的手臂依然搂住她的纤腰。“我看你今晚别回家了,睡在这里吧!明天我陪你一起回去。”
她回眸凝视他,眼瞳中荡漾着复杂的思绪。
“我发现,你虽然老是喜欢支使我,却常常使我免于做出两难的选择。”
“是吗?”他轻松地回答,走进厨房烧水,打算为两人沏壶甘美微涩的文山包种茶。
“没错。”她跟着他走进去。“比如说现在,我很不想回家,却又不好意思留下来不走,结果你主动叫我在这里过夜,于是我有了可以不回家的借口,这不是很巧吗?”
“对啊,好巧。”他漫不经心地应道,扭开瓦斯炉开关。
“另外还有很多次——”
“璀璨,你出去看看阿成和虎克在哪里,好不好?”他打断她的絮絮叨叨。“我们进来这么久了,它们居然一点影子也没有。”
“噢,对!我去看看。”被他一提醒她才想起自己的爱猫,注意力霎时被岔开,急匆匆走出厨房搜寻它们的踪影。
结果,她在主卧室大得不像话的巨型床垫上找到它们。虎克趴在正中央睡得舒舒服服,看见她走进来时仅仅抽动几下耳朵,甚至不肯站起来迎接她。而且最近几天它变得不像话,整个身材像颗灌饱气的蓝球。阿成则躺在它旁边,巨大笨重的身体使床垫凹下一个洞。
“幸好走进来的人是我,否则你们两个就要挨骂了。”她喃喃唠叨它们,一把抱起虎克。“哇!你重得要命,怎么最近胖得这么快?是不是哪里不对劲?来,我抱你去看医生。”阿成摇头晃脑地跟在他们后面。
所谓“医生”者,乃指厨房中烧水泡茶的男子是也。至于他会不会医猫,那并不重要,反正小动物的构造组织和人体大致上相去不远。
罢走到厨房门口,电话特殊的铃声轻轻嘟哝起来,他挥挥手示意她坐到餐桌前,自己则接起话筒……
“喂,我是贺怀宇……”他侧眸瞄了她。“是,伯母,她在我这里,请您稍候。”他一手遮住话筒,挑眉询问她想不想接。
她迟疑了片刻,异常勉强地开口:“不用了,请你转告她我现在立刻回家。”
怀宇快速在心里盘算半晌,立刻有了计较。
“伯母,我们刚从花莲赶回来,精神很差,明天我再送璀璨回家好不好?”他静下来聆听一会儿,露出苦笑的表情。“我想她只是还不习惯……也好,我的地址是……”他念了一串路名巷弄。“稍后见。”
“她要来啊?”她苦着一张脸。
“没办法,谁教她女儿变成小鸵鸟,连接个电话都不肯。她看过电视新闻,知道我们过去几日的行踪,也猜想你一定仍然在闹别扭,才会不愿意和她说话。”
“我不是在闹别扭。”她轻声抗议,背靠着墙柔弄虎克的软毛。“我只是……不晓得该和她说些什么。”
他揉乱她的乱发,举动中带着浓浓的宠溺。
“别想了,方伯母大概半个小时后才会到,你先去洗澡,自个儿去我衣橱里拿换洗衣服。”他亲吻她的头顶。
“噢!”漫应了一声,心不在焉地踱向浴室,走到一半复又踅回来。“喂,克最近胖得厉害,你替它检查看看有没有毛病好吗?”一股脑儿把猫咪塞进他怀里,又漫不经心地走开了。
他抱着大胖猫,既好气又好笑地端详它。真亏她想得出来!他又不是兽医。
可以想见,日后他倘若欲和她长久相处,势必得多买,几本动物医疗方面的书籍回家恶补一番。
绣芙蓉2003年8月7日更新
门铃响时,她正好从浴室里踏出来。洗去一身的风尘仆仆,心境上随之开朗许多,就连稍后既将面对母亲的情形想起来也不觉得有那么难挨了。
“把头发擦干!”他丢过去一条干毛巾匆匆前去开门。
“不用啦!已经不太湿了。”她最讨厌拿条毛巾在头上又揉又捏的。
“叫你擦干听见没有?”他目露凶光,惯有的暴君口吻马上又窜出头来向她吆喝。
她咕哝抗议,不过抗议无效。
“璀璨!”
她根本来不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头脸仍然罩在白毛巾下,身体已经被一双急切的手臂环住。
“可怜的璀璨,晚间新闻没有提到你伤得这样严重啊!为何整个脑袋全包扎起来了?”听这个仓惶失措的声音,显然属于她的母亲大人。
“妈,我刚洗完澡在擦头发啦!”她不耐烦地扯掉浴巾视线直接迎上另一双她并未预期会见到的眼眸——方濯!
饱含疑问的眼神自然而然投向站在他身旁的怀宇。
怀宇几不可见地耸了耸宽厚肩膀。
“你们请坐,我进去洗澡。”这种家务事不是他外人应该参与的场面。
“喂!”璀璨及时叫住转身正要离开的修长身影,三道眼光霎时集中于她的脸上。“我……”她面孔开始发热,却又说不出叫住他的原因。
此时此刻,最令她熟稔自在的人就只有他,再加上过去几天与他相依为命惯了,甚至称得上一起出生入死,倘若他没有留下来陪她,她反而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仍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开口替她留住怀宇的人是方濯——
“贺先生,这儿是您府上,我们怎么好反客为主呢?”他的语气中尽是谦和。
璀璨和钟映珍用力点头。
钟映珍早看准了这个人是她的准女婿,怎么能让他跑掉!
“反正是自己人嘛!自己人!”她颇含深意地笑笑。
怀宇是明白人,朝未来的岳母笑了笑,不再推辞。一帮人找定位子坐下来。
“咳……”方濯清清喉咙,说明今晚的来意。“呃,璀璨,你母亲和我打算补个婚礼,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见?”
“没有。”她机械式地回答,机械式地擦拭头发,毛巾被身旁的怀宇抽走后,机械式地拨弄他的大手。
“小璨,如果你反对,我们……”钟映珍迟疑的眼光投向方濯。
“我没什么好反对的。你们两位是当事人,既然连当事人都不计较过往的旧事了,我当然更无话可说。只希望你们这次重婚,能够更珍惜彼此得来不易的感情。”她好像小学生在背课文。
“重婚?”钟映珍歪着头打理方濯,自言自语道:“没错,确实是你的第二次结婚。”
怀宇心念一动,却发现似乎没人注意到她的喃喃自语。
“方伯母,那您呢?”
钟映珍的面容上突然飞红了一抹娇羞。
“当然是我第一次披婚纱啊!真羞人,教已经一把年纪,女儿也已二十四岁,我们才结婚——”
这下子不只怀宇好奇,连她这个做女儿的也瞪大眼睛合不拢嘴。
“妈,你糊涂啦!你以前不是和他离过一次婚?”
钟映珍和方濯面面相觑。
“你是这样告诉璀璨的?”他纳闷。
“哪有?”她茫然地转向女儿。“是你外婆告诉你,我和他离婚的?”
“不是。不过,难道你们……”她睁得又圆又亮的大眼轮流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
“我们明明没有结过婚。”两人一齐回视女儿。
一家三口脸上的表情同样茫然。怀宇开始觉得自己向来自诩为理性的头脑就要和他们一样失常了。
“这么说来,我是个私生女。”她的语意中充满了不可置信。“怎么可能?全台湾有多少人长到二十四岁才发现自己是个私生女?”
好问题!怀宇直到指尖碰触到额头,才察觉自己又开始揉额角。
“对不起,这场家庭会议由我来主持,不知道各位意下如何?”他决定很有礼貌、很有效率地接过主导权。“方伯母,我想其中一定有个大误会,璀璨一直以为你们是结过婚的。”
“如果是这样,你的户口就不会填上‘父不详’了。”她显然对女儿的智商生起严重的怀疑。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璀璨胀红了脸。
“我以为你知道。”钟映珍自觉非常无辜。
“你不说,外婆和外公不说,其他亲戚不说,我怎么会知道?”她气极败坏。“从头到尾,我只晓得他爱上另一个女人,抛下我们不管——”
“呃,那位女士其实是……”方濯想解释清楚。
“你别插嘴!”母女俩齐声对他喊,再度缠夹在一起。“你——”
“你们两个别插嘴!”怀宇挺身主持正义,换来两个女人的怒目而视。“方先生,我看您讲话较有条理些。还是请您说明吧!”
方濯投给他感激的一瞥,温和诚切地凝注女儿。
“璀璨,当年我和你母亲交往时,你的外公外婆非常反对。他们是保守的乡下人,一来不满意我只是个穷学生,二来我和你母亲本家同样姓方,两人又差三岁,他们很迷信这些不切实际的忌讳,于是无论如何也不准她嫁给我。”
“那么我又何必和她纠缠不清?还生下我不管!”说她的抱怨不含敌意是骗人的。钟映珍和方濯终究较为保守,被她这么一说,脸色更红了。
“当时我并不晓得你母亲怀有身孕——”
“我明明告诉你了。”钟映珍插嘴。
“小珍,我只记得你问我,咱们的小孩要取什么名字?此外啥也没说,我如何猜得到你怀孕了?还以为你在替日后的儿女做计划呢!”
这会儿轮到璀璨怀疑她母亲的智商了。
“总而言之,父母辈的人反对,你母亲又不肯抛下亲人跟我走,我只好暂时离开,本想打拼出一番事业,或许可以让老人家回心转意。可是,他们一直居中作梗,使我联络不上你母亲,一颗心越来越冷;最后遇上我恩师的女儿,他们的家庭正陷入困境。既然情爱不成,恩义为先,终于下决心娶了她,断了与你母亲重聚的念头。”
她听完只想吐血,侧眼望过,怀宇的表情和她一样啼笑皆非。
“妈,你的说法呢?”
“差不多是这样。”钟映珍不好意思地回答。“当时我只听说他去了外地,而且离开之后音讯全无。后来父母发现我怀孕,深怕面子挂不住,终于答应我和他的婚事。可是一时之间却到哪里去找人?再次听见的消息时,他已经结婚了,我不想破坏他的家庭,所以才决定独自抚养你长大。直到几个月前我和他在一个作家聚会上重逢,很多内情缍找到机会谈开来。”
“我的原配妻子在七年前过世了,之后我一直在打探映珍的下落。”方濯补充一句。
璀璨静静打量母亲,再看看父亲,气氛一时间僵凝静谧下来。
她突然天外飞来一句。“妈,时间不早了,你们先回去吧!我明天下班后直接回家。”
两人面面相觑,这完全不是他们预期听见的反应。怀宇则决定以不变应万变,看她在玩些什么把戏。
“至于你们的婚事,我致上最诚挚的祝福。”她转向怀宇。“主人,麻烦你送客人出去好吧?”
两个客人仍然搞不清楚情况,被他送出门后,钟映仍赶紧询问他。
“我女儿很反常哎!”她心头惴惴。
“这叫‘暴风雨前的宁静’!”他回答得严肃有礼。“放心,把她交给我吧!明天她就恢复正常了。”
“也好!”她立刻扔开这个烫火山芋。方濯还想说些什么,被她玉手一挥挡住了。“你打算何时娶她?”
“越快越好。”对未来岳母没什么好掩饰的,她终究不同于小妖女秦紫萤。“就下个月底吧!我不喜欢拖太久,订婚结婚一起来好了。除非伯母有其他建议?”
“这样也好,反正已过了家历鬼月。方濯,你说呢?”这句话是问好听的,也不等他回答,迳自说下去。“你尽快把宴客名单拟好,喜饼和礼服的事情我会负责,聘金——我看算了,又不是卖女儿。”
“等一下,你们不问问小璨的意见?”方濯以为自己在作梦。
“对了,我得先求婚才行,怎么给忘了?”他搔搔头发。
“你还没求婚?”方濯的眼珠子险些掉出来。
“唉呀!大惊小敝,回家啦!”钟映珍扯着他领带走向停车位。
这对母女都是疯子!彻彻底底的疯子!方濯认识她二十多年,总算稍微有点认知。
怀宇挥别他们,沉思地走回客厅,突然被一双手揪衣襟。
“你能相信吗?”她踮起脚尖凑到他面前大吼。“我居然是个私生女。而我父母亲没结婚的原因,居然只为了他们同姓又姓方又差三岁。我妈伤心了大半辈子,而我自小无父,一切只因为整桩很扯淡、很离谱、很单纯、很不是原因的原因。他们在搞什么?”终于发作出来了,怀宇拍拍她的脸颊。
“早期的农业社会难免有此迷信嘛!”他打横抱起她走进卧室。“起码最后的结局是个大团圆,我也知道令尊不是个抛家弃子的负心汉,这样难道不好吗?”
“当然好,可是——”她像颗消了气的皮球,被他往床上一扔,迳自拿个枕头盖在脸上。
原以为今晚会遇上一些惊魂动地的场面,结果居然只有一出——闹剧。太过份了!她的人生实在无味之至。
“我去洗澡了。”他体贴地替她关掉电灯。
烦!闷!气!她好想站起来大叫。同样的情节发生在其他人身上,肯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否则便是全家叫骂成一团,偏偏在她身上却是风平浪静。
也不是她惟恐天下不乱啦!只不过……她好希望在平凡的生活中加上一点点不平凡的调味料,否则日子千篇一律,岂不是闷死人了!
翻来覆去好久,身边的空位陷了下去,她闻到他身上散发的清爽的味道。
“还在想?”
巨大的手掌从后环住她的腰,轻轻一拉让她贴靠住赤果坚硬的胸膛。璀璨随手把枕头往脑后一塞,咕哝几句。
“算了,睡吧!”眼睛合上当真打算睡觉。
忽然听见他几声低笑,接着感觉到腰际的大手越来越不安分,开始偷偷往上溜——
“喂,赶快睡觉。这样模会痒哎!”她躺平身体凶巴巴地吼他。
下一瞬间,他沉重结实的躯体叠到她的上方,压得她动弹不得,但不会太难受。身体隔着布料与他贴合,逐渐泛起阵阵火焰般的燥热感。
“下去啦!大笨牛。”她试图推开他,努力想借由毫不在意的口吻驱逐这亲密暧昧的气氛。
以前陪他“睡”过那么多次,他从来没表现得如此奇怪过!
黑暗中,又是一串他的轻笑,他的脸埋进她发间,开始顺着额头吻下来——“你到底想做什么?”她被他吻得虚弱无力,挣扎着在吻与吻之间挤出心中的疑惑。
若非她知道他是个同性恋者,她会发誓他打算做一件“色迷迷”的事情。
可是,不可能的!不可能……
她迷迷糊糊地任他摆布,全身虚软得仿佛遗落了骨骼,体内、体外的世界完全由各种不同温度的热意所组成。
在心海中某个稍微保存着些神智的角落里,也隐约明白——
他真的对她做出她以为他不会对她做的“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