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时间……
“啊!我的窑!”她突然想到上一批放进徐冷炉里的作品,今天晚上可以出窑了。
一股肾上腺素上涌的兴奋感流窜过全身,所有肚子饿的感觉不翼而飞,她的精神霎时抖擞,三步并做两步往楼下的工作室冲。
其实,说她开的是陶艺工作室并不怎么正确,因为她也做琉璃类的作品。而且晶丽灿烂的琉璃到底比朴拙的陶作更讨喜一路了所以近年来她接的琉璃单子,反而比陶作多很多。
现在让她这么兴奋的原因是,她正在调配一种特殊的原料,可以让琉璃完美的结合陶土——当然,这是指如果她的实验配方成功的话。
琉璃和陶土的本质和燃烧点都不一样,所以要将它们两种结合在一起,原料的配方就很重要。她己经实验了半年多,历经无数失败作品和越来越窘迫的荷包,最近终于稍微比较接近她想要的成果。
目前的问题在于,这个配方相当不稳定,所以并不是每一批都能成功。
到了楼下,打开工作室大门,连一楼的灯都来不及开,她直接冲到地下室去。
闷热的空气是方茜希已经很熟悉的一环,这也是她为什么都利用晚上作业的原因,温度比较凉爽。
“拜托拜托拜托……”怀着期待的心情,她把徐冷炉的门打开。
一阵强烈的失望淹没了她。
破了。
她失落地看着那些破裂变形的作品,虽然有她要的那个硬度,琉璃的部分也有她要的晶莹感,但整体作品依然失败了。
“唉。”
创作本来就是一条孤独而辛苦的路。
她叹了口气,拍拍两颊,用力打进一点血色。
“好,重来一次。”
她告诉自己,不可以气馁。起码还是有一两件体型比较小的作品是完整的,在六个月以前,连这两件作品都不可能成形。这表示她的大方向没有错,她只需要再研究一下细部的比例问题。
“先顾肚子要紧,赚钱赚钱。”
尽避想把全副的精神都花在自己的心之所向上,可是她还是需要赚钱买原料,做实验,付房租,吃饭,所以茜希回到一楼,把客人的订单拿下来,专心制作几样发簪、饰品、花瓶之类的小订单。
这些都是琉璃作品,并不困难。她把窑门打开,取出融化的玻璃原料,开始专心的做她的客制化订单。
等她完成两样小东西,送进徐冷炉里,伸了伸懒腰,再度感觉到饿时,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了。
这个时间,只剩下那间店有外送。
她跑到一楼,模出塞在柜子里的电话机插上线,拨了外卖电话。
“田野义式厨房,您好。”活力四射的服务生接起电话。
“白酒蛤蜊义大利面一份,外送,老地方。”她说。
“好的,方小姐,三十分钟后到。”对方也听熟了她的声音。
于是她再度回到地下室,继续做另外几件订单。
砰砰砰!
直到一楼拍门的声音响起,茜希回过神来,才发现三十分钟已经过去了。
本噜咕噜,肚子饿得直响。
她把融化的原料推回炉窑里,伸了伸懒腰,抓抓一头乱发回到楼上开门。经过楼梯中段的镜子时,她又瞄了一下镜中的自己。
镜子里映出来的是一个娇小的身影,穿着一件宽松的长袖衬衫,长度直达她的膝盖,遮掉所有的身体特征,上面沾满了斑斑点点和几个被烧穿的破洞。一头剪得极短的头发总是被她搔得乱七八糟,乍看之下,会让人家误以为这是个小男孩,而不是一个二十五岁的成熟女人。
她又咕哝两声,继续往楼上走。
砰砰砰!电铃早就坏了,访客都得拍门。
“来了来了!”她大步跑去,刷的一声拉开玻璃门。
啊!好香!
茜希闭上眼深深吸了口义大利面的香气。
“一百七十元,谢谢。”一个极低沉好听,也极陌生的嗓音响起。
茜希睁开眼睛。
“嗯?”送面小弟换人了?
是说,现在连外送人员都要长得这么称头吗?茜希小小惊艳了一下。
她并不怎么注重外貌这种事,所以自己才会这么不修边幅,但天生的艺术家眼光,还是让她乐于欣赏美的物体。
今晚替她送面的这位“小弟”,很符合艺术家的审美眼光。
以他的年龄,当小弟好像有点太老了。以前天天帮她送面的小智大约二十出头,而这位新来的应该有三十岁,属于男人正黄金的年龄。
他的外貌也挺黄金的——修剪得宜的发型,雕像般立体英俊的五官,修长的身材,昂贵的铁灰色西装裤和白色高级衬衫,脖子上甚至还缠着一条拉松的领带,身上只差没有挂个牌子把那身家当的价钱都标出来。
如果不说的话,茜希会以为他是什么律师、会计师之类的,而不是个义大利面店的外送小弟。
哔剥!地下室传来一个声响。
她的注意力立刻拉回去,对人类薄弱的好奇心完全消失。
“好,谢谢!”她一把抢过面,转身匆匆想跑下去看看是什么东西发出那个异响。
一只强壮的手拉住她。
因为太不习惯有人阻挠她的行动,有一刻她甚至没意会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茜希看着自己被扣住的手腕,腕上是一只古铜色的手,指甲修剪整齐,那种白领精英、坐惯办公室的人的手。
她抬起头,对上“送面小弟”温和坚定的微笑。
“一百七十元。”还是那样好听的低沉噪音。
“啊!钱,钱钱钱。”她赶快模模口袋。
哔剥哔剥!不知道为什么,地下室一直有声音,她越来越担心。是自己忘了调整电窑的温度了吗?
“钱在楼上,忘了带下来!”她焦急地道。“先欠着,我下次去店里付清。”
转头又要往下冲。
唔!再度被拉住。
茜希极度缓慢的回过头。这次,怒火已在她眼中跳动。
“一百七十元。”那个男人依然那么温和有礼貌,依然那么坚持。
不只坚持而已,他一手继续扣住她,另一手从长裤口袋抽出一张纸,抖了一下展开来,开始机械性地念:“四月十七日,一百七十元;十八日,一百七十元。接下来五天都一百七十元,十九日开始十天是一百六,五月周年庆,我们店里打折,所以是一百元……这几个月的钱加起来,方小姐,你总共欠我们九千七百元,恐怕你得先把前帐付清。”
那双满含着怒气的眼眯了一眯,原仰并不害怕,反而觉得她的反应挺有趣。
大部分欠钱的人被讨价,若不是耍赖就是心虚,没有像她气焰这么盛的。
一开始他主动提议要替堂弟的餐馆收回呆帐,还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但不久之后他就反悔了。
他哪来时间?
事实上,以他花在追债的这段时间,他已经可以赚进比讨回来的帐更多的钱。
一切都是他该死的投资,而他一开始甚至是不情愿的。
但无论如何,他投资了,于是这间义大利餐馆就成了他的责任。而,身为一个成功的生意人,原仰很难接受他名下有不赚钱的资产。
他早知道不能信任原野,他堂弟的率性和自己旗下的艺术家有得比。
钱不重要,创作比较重要——最好钱真的不重要!
原仰完全不意外店里没有会计,他瞄了一眼乱七八糟的帐册,马上就发现了问题所在——“田野义式厨房”不但让客人赊欠,而且从来没有人去讨过帐。结局就是,他们的生意蒸蒸日上,但他们的营收入不敷出。
“你得把帐收回来,不然这间店的收入无法和成本打平。”他耐心地对堂弟解释。
“好,你去。”田野义式厨房的主厨兼店东把帐册往他头上一丢,就认为问题解决了。
原仰除了很擅长赚钱之外,也很擅长解决问题——除非他休假十天回台,闲着无聊决定自己出面讨。
今天是第七天,这是今天的最后一笔。认清了自己无聊的行为之后,他决定明天起委托专门的帐务人员来解决这个问题。
不过他得先搞定眼前的小辣椒。
不,应该说,是一个超迷你的小暴君。
被他抓住的这个女人突然往他脸前一贴,他们的鼻尖相距不到五公分。一个混合着体热、薄汗和香皂的气息往他的鼻端钻了进去,他的鼻翼不自觉的翕张,深吸一口她的气息。
很好闻,他发现。
不是那种香水脂粉调出来的体香,而是一种天然的,经过劳动后的女性气息。
他甚至花了点时间欣赏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一开始那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和披散下来的刘海盖住了她的大半张脸,让他花了点时间才看清乱发下的双眼。
然后他就定住了。
那是一双充满生命力的迷人眼神,精光四射,热力充沛,黑白分明,光看这双强烈的眼神,很难让人相信它的主人竟然只有这么娇小的身体。
此刻,那双眼睛凝听取着浓浓的怒气,射出火刀将他千刀万酬。
“你有没有听到那个哔哔剥剥的声音?”小辣椒暴怒地跳脚。“告诉你,那是我的炉子发出来的声音。如果你害我的作品全部烧坏的话,当心我杀你全家!”
怒吼完,一个东西塞回他的手中,小暴君往后一跳,咚咚咚咚咚,快速消失在楼梯底下。
“……”原仰看着手上的东西。
他送来的面。
“呵。”有趣的小东西。
他四下看了一眼,门旁边有一个破旧的柜尘,于是他把面往柜台一放,好好打量一下这间工作室。
“陶璃工坊”,帐簿上是如此登记这间工作室的名称的。
陶璃,逃离。有意思。
原仰站在屋子的正中央,将近四十坪的空间其实相当宽敞,里面几乎没有任何家其,让它看起来更加空荡。
他猜想这间工作室以前应该曾经是店面,因为它面对外面的那一面全都是玻璃墙,破旧的塑胶地板上有许多痕迹和油渍,是当年桌椅拖拉时留下来的,所以极有可能这里曾经是老餐馆。这也解释了门口他放面的那个柜台,以前应该就是收银台。
不过现在除了那个柜台以外,整间屋子只有左手边的墙上钉了整面的架子,角落摆了一张办公桌和椅子,其他部分都是空的。
只有架子的这一侧开了灯,困此房子有一半陷在黑暗里。
他听着地下室透上来的声响,慢慢走到那一整面的架子前。
“啊。”他开始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这面架子摆了十来只陶艺和琉璃作品。有三十公分高的陶塑,也有大尺寸的琉璃圆盘,还有一些发饰类的小饰品。
他对那些商业化的小东西不感兴趣,直接捧起一个直径三十公分的不规则球体。
一阵鸡皮疙瘩窜过他的背心——这是原仰每次发掘一位新天分时必有的反应。
这个球体是蛋形的,由陶与琉璃两种材质接合而成。顿圆的那一端是陶,尖圆的那端是琉璃,陶作是原色,琉璃那端是深浅不一的蓝禄,如水一般流转。
有趣的是,球体两端各有一只深深陷进去的手,在中央陶土与琉璃交会的地方相触。透明的琉璃之手仿佛想将陶土之手拉出水面,又像要被它拖入海底,一起灭顶。
这个作品既奇诡又有趣,让人背心发栋,却又感受到其中强烈的冲击与生命力,原仰突然极度想认识创造出它的主人!
他把蛋形球体放回去,一一浏览架上的物品,有许多件作品让他背心的疙瘩越来越密,而它们竟然就这样被随意的放置着,实在是太暴殄天物。
“啊——*#$*#$*#$@——”从地下室传来一串色彩缤纷的咒骂。
看来楼下的情况不怎么乐观!
原仰轻叹一声,知道今晚不是谈话的好时机。
“环山街一百二十号。方茜希,‘陶璃工坊’。”他拿出手机,录下简易的备忘。
录完后,再看一眼阴暗的工作室,他满意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