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到一袋烟的工夫,桧木桌便摆满各式菜品,虽然菜色粗陋,但也还算可口。
轻声交谈的两个人,慢慢地吃了起来,其间,康敬霸道地往她碗里塞入鸡腿、羊肝、牛肉。
吃着说着,客栈里猛地刮人一道旋风。纳兰茉英一抬眼,发现来人就坐在她身边,与他面对面。
“这位小兄弟,你打算跟他混啊?”此人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双竹筷,大啖桌上的酱香牛舌。
“茉英别怕,这位是京城里万事都不通,奸邪可人,最爱拿别人的不幸当笑话的博卿贝勒。”
康敬对上他,笑得相当的恐怖。
“这菜怎么没有味道?”博卿抓来一瓶醋,往一碟小凉菜里倒进半碗醋,在大吃两口后,这才满意地抬起头来。
“对了,他还有一个专长就是把人食变成狗食。”嗅到呛浓的醋味,康敬立即对她补充介绍。
“小兄弟,你怎么能跟这人走这么近?你知道这是多严重的事吗?你的人生可是会从此一塌糊涂,而且让他一直自以为笼罩整座京城的婬邪笑容,更加乐此不疲地婬笑下去……”
康敬眼角暗地抽搐了下,“看来你是皮在痒了!”
“我看你也是,练练?”
贝勒爷们相互挑衅,拍桌子起身,一前一后地往店外走。壮硕的康敬迈了两步后,又转回来道:“本贝劝去去就来,你先吃,等我回来,你碗里的东西要吃得一乾二净。”临去时,又瞥了一眼,瞧她嘴角上有一小块酱汁,他没有多想,很自然地伸手,用粗糙的大拇指擦起那一片酱汁送入自己口中。
轰隆隆,纳兰茉英整个人呆若木鸡,沾染酱汁的嘴角一片火辣,彷佛送进他嘴里的是她的芳唇。
花了好半天工夫,她回过神来,两个高大的人早已不在眼前,只听见离她不远的客栈西窗外传来模糊的打斗声。
怦!有力挥拳的声音。
咚!重物撞击的声音。
“没脑子!善捕营的事就够你忙的了,还来甘肃做什么?”
“要不是某个爱婬笑的家伙快冻死、饿死了,本贝勒才不来呢。我告诉你!粮跟炭我都给你送进军营了,别太感谢我。”砰!又是一拳。
“要你多事!下大雪,你就该好好在京……啧,玩阴的!”
“说好不许打脸。我都听人说了!杀敌你比谁都勇猛,出征的那天,你不是答应我,不会拿命去搏吗?嗯?你那天竟敢差点受伤!”
“这么大雪天,山高路远,你也不想想要是出了什么盆子,你善捕营的差事怎么办?你被拖去午门斩首,我一定笑着看。”
耶!这两人是在打架还是在……
京中的贝勒爷都跟他们一样吗?明明心里担心着对方,却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按捺住被康敬拔乱的心跳,纳兰茉英对感知到的一切懵懵懂懂。
窗口外霍然安静下来。
“总算把那个小表打发走了。”没一会儿的工夫,银蓝色袍服迅捷地再次回到她面前。
门外响起马蹄声,她朝外一望,只见脸上挂彩的博卿贝勒在店外挥手,向他们道别。
“小兄弟,不准和他拜把子交朋友,要不我连你一块儿教训。”风尘仆仆送粮而来的他丢下狠话,一扬马鞭扬长而去。
分明是吃醋嘛!纳兰茉英心底暗笑。
“啧,这小子皮还在痒。”康敬握着拳头叫嚣。
“你受伤了!”他挺直的鼻梁边有一块淡色的青紫,吓了她一跳。
“我没有。”
“这里,都青了。”她指指自己眼下的位置,提醒他。
“本贝勒怎么可能会受伤!别扯了,吃饭。”
他是战无不胜、智勇双全的康敬,受伤?他绝对不承认。
罢一抬手举筷,他顿时僵了僵,暗叫不好,他肩上的旧伤复发,整条胳膊酸痛不已,甚至牵连后背也痛了起来。
“贝勒爷?”
“我说我没受伤。”微带威胁的锐利目光杀过去,好似在说“有胆再说一遍,我就翻脸”。
明明就……呵!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纳兰茉英轻咬唇瓣忍住不笑出声来。故意逗一逗他,还真是蛮有趣的……
苞他在一起,她永远不会无聊啊!
“我是问,如果用好午膳,我们可否回营了?”
“嗯!本贝勒准了。”
她向店小二要了件东西,便跟着康敬坐上马车回到军营外边。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之时,气氛突然变得有些依依不舍。
“康敬贝勒,就到这里吧,营中人多嘴杂,就此拜别。”纤纤素手藏在腰后,她来到马车前,仰起头凝视俊朗的他。
虽说脸上挂彩,可丝毫不损他健康清爽的形象。他很高大,与他相比,她实在显得有点过于娇小。
“你欠本贝勒的钱别忘了,还有半块饼。”他双手盘在壮阔的胸膛上,煞有介事地提醒。
“一定不忘。”她伸出手,将一个小皮囊递到他的手里,“这里面我装了些雪水,你用它按住肩,就会舒服很多。噢!我不是说你受了伤,只是解解乏。”她在他变脸前,连忙补了一句。
“本贝勒勉为其难收下了。”话虽然说得半推半就,但康敬脸上浮起可疑的暗色。她竟然关心他呢!
纳兰茉英浅笑着转身走远。
掂了掂小皮囊,他望向夕阳下渐行渐远的身影,心里一片黯然。
突然天边的红霞变得那么的伤感,四周的积雪也比平时显得森冷。
这一切只因为她走出他的视线。
怔忡之中,康敬回到营地,忙完公务后,径自来纳兰大人的账房不远处散步,只希望能再一睹芳容。
结果,等来的,却是五十开外的春妈。
“贝勒爷有礼了。”
康敬微微点头,示意她不必拘礼。
“贝勒爷,明日一早老身跟我们家小姐要动身回兰州了。”今日她也在天水县城里,姑娘的行踪刚好被她暗地里撞见。她偷看到自家小姐跟这位贝勒爷并肩而行,别提有多高兴了。
她也知道姑娘跟宋思凡少爷的亲事,可她横着看、竖着瞧,这康敬贝勒爷可是人中龙凤,错过这一村,再到哪里找这么好的夫婿?
再说,姑娘跟宋思凡少爷根本谈不上任何男女之情,有的只是兄妹之义,大可不必为了这份亲事而放弃贝勒爷。
她要回兰州了?康敬没露声色,状似不在意地听着,心底迅速地运转,一时间想了十几条留住纳兰茉英的计划。
见他没有反应,春妈只得使出激将法道:“我家姑娘定亲了,本来在两年前就该嫁过去,但战火一起,两家都没辙,所以一拖再拖。”
懊死!她为什么不早说她定了亲?康敬只觉得心底焦急了。前一刻他还想着,那文静的身影摆在他的家中,该是何等的美好?那时,他的寝房不会再冷冷清清,他的内院里会充满生气,怎知……
“此次我家夫人急着叫我们回去,可能是又要开始准备婚礼的事情!觅勒爷,我家姑娘也不小了呢。”春妈加油添醋一番。
“是,是不小了。”他眼皮抽了抽。
耶?怎么贝勒爷冷着脸呢?而且越听越让人看不出点感情?难道这位皇亲贵胄对姑娘没有意思?那他今日拉姑娘去天水县做什么?
左右思量之后,春妈只得说:“时候不早了,老身退下,就此别过。”
“嗯。”很敷衍地应了声,康敬僵着臭脸大步流星地转回军中大帐。
好个纳兰茉英,她欠他好多好多饼,欠他好多好多钱,竟然不还想溜?等着,这笔债,他要讨一辈子……一辈子!
悄悄地,让她还上一辈子!
养心殿飞檐上的琉璃神兽挂着积雪,而殿下的青砖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深冬,被召回京城的康敬贝勒,踏进紫禁城。
“臣康敬给万岁爷请安。”他身披朝服,跪在养心殿的偏殿内。
“圣躬安,你就起来吧。”当今圣上亲切又不失威严地抬手。
“谢皇上。”康敬从青花石上起身,挽起掸开的箭袖。
“甘肃那边朕已派别的大臣代替你,京中有更重的事需要你来处理。”
“请皇上示下。”
“准部叛乱之后,准部贵族尔撒纳便领军投诚。朕予他双俸禄,赐顺亲王头衔,世袭罔替。然而善捕营那边有些关于尔撒纳不好的消息,说他意图不明。”皇上端起桌上的羊女乃吹了吹,心事重重地说:“眼下南疆不得安宁,这京中也让朕担心啊。朕要你替朕好好地查查这个尔撒纳,看看这个狗东西,到底有没有与准部里应外合之心,若是有……”万岁爷的眼底浮起一股杀气。
“臣,接旨。”咚的一声,康敬再次跪伏在地上,“臣不忍见皇上操劳,定将尔撒纳的事査个水落石出,给皇上一个交代。”
“好!这事交给你,朕就少几分烦忧。瞧瞧这郑郡王府,你爹和你那几个弟弟要是有你的办事能力,朕也不会连夜传你入京了。路上还算顺利吧?”由他接下棘手的案子,皇上的脸上平添一丝放心的笑容。
“回皇上,只要皇上需要臣,任何艰难险阻也挡不住康敬。”他在朝堂上的地位,是郑郡王府的荣辱兴衰之所系。多年来,他殚精竭虑,拯救渐渐衰败下去的郑郡王府,让这个破落豪门因为有他,而重回权贵的行列。
“别跪着了,站起来说话。”
“臣有一事请皇上恩准。”康敬嵌有红宝石的顶子,深深一拜。
“说吧。”
“请皇上赐婚,将陕甘总督之女纳兰茉英指给臣下。”
“看来甘肃发生了一些朕所不知道的事。”皇上顿住,想了想道:“也该选秀女了,陕甘总督之女哪里配得上贝勒?”虽说陕甘总督也是一方封疆大吏,但康敬毕竟是宗室子弟,这婚配显得门不当、户不对。
皇上若是不应允,茉英就要嫁给别人了……康敬心头一缩,默不作声,低垂着头继续跪在硬质的青花石板上。
“康敬,你可知道上次有人来求朕赐婚,是什么下场?”皇上皮笑肉不笑地冷哼。赐婚事小,但若开了这个先例,动不动就有宗室子弟要求赐婚,必将出乱子。
“臣知道,革去爵位,永不复用。”
“你不怕?”
“康敬只知道,假若娶不到纳兰茉英,臣将抱憾终生。”简短时日的相处之下,他动了心,无时无刻不怀念她的温柔,和她眼眉之间似有轻愁般的神韵。她的聪明、她的善良,偶尔逗他时藏不住的浅笑,今生他要是再也看不到怎么办?这些美好被另外一个男人收藏下来,他一定会疯掉。
“哈哈,原来你康敬还是个多情种。”皇上笑着摇了摇头道:“不如这样,就说陕甘总督助战有功,朕替他家做个媒,将她女儿指婚于你。”见他如此地坚持,皇上便改变了主意。出征准噶尔部,陕甘总督的确做得很好,不如让这件赐婚变成激励前方将士的策略,让那些为他出生人死的人清楚,远在京城中的皇上绝对不会忘了他们的战绩。
“谢皇上!”
指婚的圣旨很快便传到了郑郡王府,郑郡王接完旨意不到半个时辰,郑郡王福晋——康敬额娘的小厢房里,就流泻出滔天的怨气和哭声。
“姑妈,姑妈,我都在王府里住了十年了,你老说表哥会娶我,这下怎么办?他要娶个乡下丫头了,姑妈!”茹娜格格发疯似的跪在郑郡王福晋赫拉氏的脚边,抓住她长裙的绣花滚边,张狂地哭着。
赫拉氏黑着一张脸道:“你急什么?擦干你的泪!”她与侄女茹娜都是来自科尔沁草原的格格,她们能骑善射,说话元气十足,天生带着一股蛮横之气。
她的母族这些年来既无战功也无实权,家境每况愈下,要不是靠京里的郑郡王府赒济,早就沧为破落户。康敬向来不喜欢蒙古的母族,她原想着只要把茹娜嫁给大儿子做福晋,里外都是自己人,她的母族就依然能受到完全的庇护。
但,皇上的指婚打乱了她未来的计划。
“姑妈,我爱表哥,你不能让他娶别人。”
“皇上的旨意谁能违抗?”
“姑妈,你不是答应我,让我做表哥的福晋吗?你答应我的。”茹娜野蛮地哭喊。
“给我闭嘴!”
“怎么办,怎么办?”茹娜疯狂地扯着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地大叫。
“蠢丫头,面对狼群你也用哭的吗?”赫拉氏冷冷地挑眉。
什么意思?茹娜镇定下来,胡乱擦了把腮边的泪。
“不过就是一个陕甘总督的女儿,她嫁进来,无疑是只待宰的小搬羊。”阴沉沉的声音透露出凶残的味道。
茹娜彻底不哭了。
“她是福晋,你难道不能是侧福晋吗?”
“姑妈!”她站起身子道:“我不要做侧福晋!”
“蠢丫头,你康敬表哥胡涂,可有姑妈在,她那个福晋之位迟早是你的。”
“那女人要是不让呢?”
“就让她站着进来,躺着出去!陕甘总督一家都在兰州,她进了这王府,就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康敬又常常在外,你我的机会多得是。”阴毒的笑在老妇人的脸上盘旋。
“姑妈,我的好姑妈。”茹娜开怀大笑,抱住赫拉氏庞大粗壮的身子摇啊摇,“姑妈,你对茹娜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