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孤霜梳洗完毕,离开兴庆殿,正往外走,耳边传来角落三个女婢的窃窃私语。
“老王妃要来了,莲夫人吩咐把西阁清出来。”
“恩,今日已经听说了。”
“莲夫人还交代……”
她埋首步向大门,只觉眼前一道暗影罩下,她抬起头,连忙退了两步,在树荫下,藏着一道如厉鬼的身影。
“孤霜,上次你还没有得到教训吗?”那人的声音粗噶。
又是这个人。孤霜倒抽一口冷气,上次被突然划破掌心,这次她不敢大意,紧紧地盯着那道身影。
“老王妃让我来告诉你,你不怕死并不代表你铺里的伙计不怕死。小心了。”
那道身影一闪而逝。
老王妃的影像进入孤霜的脑海,勾起过往的回忆……
无耻!用千海的内疚霸占他,令淳于氏断子绝孙。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当初就不该让你在千海身边。
一记狠烈的耳刮子跟着袭来。
甭霜哆嗦了下。那个巴掌带来的痛楚和惊愕,四年来从未消失过。记忆里淳于氏族人个个面目狰狞地向她扑来,逼她离开千海。
她曾经面临着抉择,是留下,还是逃离?
她想他幸福,想他有子嗣,又不想看到他有别的女人。而他,只愿守着她,不愿再娶别的女人来伤她的心。她绝对,他也同样绝对。但是,这样的唯一专注,让仪王府陷入无子嗣继承爵位的局面。
她陷入两难,除了一走了之,她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冷风袭来,她回过神,眨了眨眼。她答应要好好陪他一些时日,直至他娶到王妃,老王妃的逼迫,令她不得不提早结束掉这段可以铭记一辈子的美好,甚至得从消极的等他娶王妃转为替他作媒,逼他放手。
出了兴庆宫,她直奔官署而去。
“你怎么在这里?”三位官媒一入官署就瞧见一身朱红的孤霜。听一旁的官仆说,他们才知道她等在这里已经有好一会儿了。
“王大人、李大人、张大人。”一见到他们,孤霜回过神来,扬起甜蜜笑容。
三位官媒心里暗叫不好,这女人又来生事了。
老头们互使眼色。这女人诡计多端,春天时才破坏了他们的一桩事,如今又来做什么?
“你不是天天守着仪王吗?来此做什么?”其中一位刻薄地嘲笑她。
“哎哟,瞧王大人你说的什么话,我是个媒婆,看着仪王久不娶妻,还不能多往兴庆宫走动走动,体察体察他的心意?要是仪王看上哪家闺女,我这个媒婆才不会失职,让仪王误了终身啊。”
一句话说得几个官媒面色铁青。她明明是在骂他们无能嘛。
“你到底到这里来干么?没什么事,就快滚。”
“我没什么急事,还想跟三位大人多聊聊呢。”
“你……”
“李大人,上回你替孙家和工部尚书李大人家说媒,没能成功,孤霜一直为你担心呢。”
“哼。”这件事明明是她从中作梗,收买算命先生说两人八字犯冲。
“为了这事,孤霜真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我看尚书家小姐,她性情温和,知书达礼,又出身于书香门弟,你们说,将她配给仪王如何?”他放不开她,她也逐渐动摇。然而,美梦终是要破碎的,老王妃快到长安了,她也该离开了。
三位官媒懵了。
“有那么容易就好了,仪王根本没有娶妻之心,我们三人送上多少官家千金的画像,最后被他通通原封不动地退回来,皇上也明里暗里,数次提起此事,仪王根本充耳不闻。”
“哈哈哈,那就要看看谁有本事了!”埋没心底的悲怆,孤霜得意扬扬地道。
辟媒听了她的话,盘算了一番。她是个很有头脑的媒婆,跟仪王又是得近,甚至传出两人暗通款曲的谣言。由她来劝谏仪王,说不定真的可行。
“孤霜,大家都是同行、别客气,请坐请坐。”他们很快转变了态度。
“多谢大人。”她笑嘻嘻地入坐,“大人们对孤霜有所成见,这次,我会让大人们有所收获。”
“你要怎么做?”
“有些事孤霜办不了,只有德高望重的三位才能做。仪王要是点头娶妻,银子我拿,这好名声归三位大人。”天下没有比为心爱的男人选妻更难过的事,但她还是做了,为了老王妃的威胁,更为了不耽误心爱的人。
“好,就这么说定了。”
她凝着笑,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鼻子酸了,心痛得一场糊涂。
“你怎么哭了?”
哭了吗?她挂着笑意,模上湿冷的面颊。说话间,眼泪竟不争气地掉下。
“没事没事,只是想到能赚好多钱,喜极而泣,喜极而泣。想到大人们能在长安扬名立万,万千欣喜,万千欣喜。”
此时煎熬,只有她自己知道。
***
“王爷。”她推推压在果肩上的头颅。
“嗯?”他赖在她颈间,留下串串吻痕。
“我想出城去尼姑庵走……”他的亲昵,打乱了她要说的话,“王爷。”她羞赧地拉紧中衣,从床褥间直起身子。
“别走。”坚实的臂弯环住她柔软的柳腰,他抬起犹带的眼睛看她,“昨日一天都在宫里,我好想你。”隔着衣料,吻着她的腰际。
“已经快晌午了,我真的得去尼姑庵走一趟。”再不快点,就要错过她跟三位官媒约定的时间了。本来她不愿与他这样的,但每次都被他迷惑,晕陶陶的就臣服在他的怀里,等早上起来,她才大叫不好,又中了他的道。唉!
“为什么?”
“我从尹显手中救出来的女子,一直都留在那里,我有好久没去瞧她了,她可是我的好姐妹呢。”天气转凉,爬出绣衾,离开他的温暖,她哆嗦了下。
“我陪你一起去。”他不放过任何可以跟她在一起的机会,他总觉得她会在下一刻平空消失。
他会再次在记忆里遗失她吗?那此时的情深,是不是就化为乌有?
不安的心情日渐浓烈。她虽然爱上他,却不肯长伴他身边。他患得患失,益发小心翼翼,益发爱得猛烈。
“好,我来替你梳洗。”她笑着上前,替他穿长,“王爷,用过早膳我们就出门。”
巳时三刻,他同她登上马车。孤霜提议,只是随便走走,不想让旁人打扰,所以除了车夫,他们没有带任何一个随从。
飞驰的马车刚出城就急急地停下,车辙在官道上划出深深的痕迹,车上的两人差点飞出去。
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用身体护住娇弱的她,免去磕磕碰碰的疼痛。
“对不起对不起,我家马夫莽撞,挡了你们的路,实在对不起。”马车外,除了马夫的抱怨,还有一道娇滴滴的声音。
甭霜连忙挑帘下车。
“这位姐姐,你还好吧,是我们不好,惊吓了你家马儿。”一位十七、八岁的官家千金,端庄大方,语带歉意地连连福身。
“姑娘不用内疚,我们很好。”她故意没有放下帘子,让丰神俊秀的仪王看见这位少女。
宽敞的车厢内,淳于千海俊雅的坐着,客气地对少女微微颔首。
少女两颊顿时飞出红霞,益发娇羞。
与对方说了几句话后,孤霜回到马车上,继续前往尼姑庵。撞车这出戏,是她跟三位官媒想出的点子,既然他拒绝看画像,一听说要来见仪王,莫不欢欣雀跃,点头答应。
来到尼姑庵,孤霜送了雁儿许多漂亮的衣衫,又跟雁儿和住持师丈聊了几句。
雁儿在此,过得相当不错,还在师太们的帮助下,学会了读书认字。
甭霜好开心,答应雁儿,一定为她找个好归宿,让她能平平顺顺地过完下半辈子。
出了禅房,孤霜眉开眼笑的来到正殿。若有所思的淳于千海,望着佛像一言不发。静烟缭绕,屋外有尼姑喃喃的诵经声。
“王爷,雁儿在这里过得很好呢。真是菩萨保佑。”她点燃手上的香,深深给座上观音一拜。
“春如许,柳絮如烟,桃红让人醉。”婉转的歌喉在悠悠响起,琴声也十分的悦耳动听。
淳于千海突地一怔,抬头看看云层很厚似要下雨的天空,寒风吹着寺外布幡。
这种天气谁会有兴致高歌?
“有人在唱曲儿。王爷跟我去瞧瞧吧。”她拉着他便走。
乌皮靴随着她前行,但目光却是越来越冷了。他看着袖上的白净小手,心如刀割。他下足了工夫,她还是一步一步将他往外推。
“王爷,你瞧,那位女子好清秀可人呢。”庵外的小亭里,有四、五个打扮得体的姑娘。她们个个仪态万千,文雅有礼。
他们看小姐们,小姐们也往这边看。
“你看,那个姑娘贵气又和善。”孤霜偷瞄四周,看见那三个官媒躲在角落给她使眼色。“王爷,看样子她们都是名门千金,进退得宜,知书达礼,将来即使到了宫中,也不会丢了你的面子。”
现在卯足劲为他说亲,只想他能赶快放弃她,她没有勇气与拿他人性命威胁她的老王妃对抗,更没有力气再跟自己的心拔河。
一抹自嘲的笑出现在淳于千海的脸上。他的目光始终都在孤霜的脸上,很冷。
突然,孤霜觉得脸上一冷。不会吧?她又不自觉的流泪?当发现是天空滴落的雨点,她大大地松了口气。
“回去吧。”他疲惫的转身。
“王爷,不如再多……”修长的指狠狠地扣着她的腕,将她拉上马车。
马车里,他流露出的悲伤,如同刺入眼睛的利刃。
他们没有说话,他一遍一遍用失神的眼神的凌迟着她。
“你答应我,你会娶妻,你会有子嗣。”孤霜同样冷着脸提醒他。
“我会有王妃,这是我的有的放矢。而这个王妃之位在我心里。永远都是你的。”
瞬间像被抽干勇气,她一句话也不能反驳。
随后,比争吵更难熬的沉默,充斥在两人之间。彼此都耗尽心力,都怕再说一句,会引来泪水和决裂。
他怨她、怪她,不再与她说话。
三日之后,沉默的凌迟终止。
“王爷,这是工部尚书千金的画像,这是镇国公孙女的画像,这是左金吾卫之妹的画像。她们几位都是有口皆碑的贤淑姑娘,王爷前几日已在城外见过她们,请王爷选一位吧,王妃之位一直空悬着,皇上十分担忧啊,数次托高公公来催促卑职为你说一门亲事。老王妃年事已高,你……”官媒跪在兴庆宫殿前,口沫横飞。
另两位官媒一同跪在地上。
“都拿走。”
“王爷,这些工部尚书、镇国公、左金吾卫写来的婚书。只要你愿意,收下任何一封,还是全收下,几位姑娘都愿意一同嫁入仪王府,我们将为王爷筹备一个空间盛大的婚礼。”
“真是辛苦你们了!来人啊,把这三个混蛋给我打出去。”他的脸上已黑成一片。
“王爷,本朝还没有王爷年过三十,尚未娶妻的先例。”官媒冒着冷汗说道。
“啊,别打别打,王爷,卑职知错了。”官媒被涌上来的侍卫打得哀哀叫。
只见一抹朱红闪过,官媒手上的婚书被人抄走。
“王爷,请你收下婚书。”孤霜高举婚书,双膝跪在冷冷的青石上。
狂风大作,乌云密布,隐隐有闪电划过。
“起来!”他低沉地喝道。
“请王爷收下婚书。”她丝毫不让。